速写本、笔与公务员

A4纸大小的人物速写，画了600多张

宋拓先生不怎么上微博，所以对于自己三年前的某个作品突然在微博上红了这件事，他一无所知。《人物》记者跟他约采访，他都有些莫名其妙。

宋拓今年24岁，广东雷州人，从广州美术学院水彩画系毕业刚两年，在广州艺术圈里，他已经小有名气。

走红的作品是他2009年6月至9月期间创作的，A4纸大小的人物速写，画了600多张。1000多个人物有相同的身份——基层公务员。三个月的时间，宋拓跑遍了家乡雷州市的所有行政机关，雷州是个县级市，一共61个机关单位，宋拓笑称自己“连妇联也没放过”。

2012年8月8日到9月6日，宋拓接受邀请，将这组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CAFAM未来展”展出。宋拓把作品按人物单位分组，“这组是在计生委画的，这组在市政府”展牌依次排列，长达十几米。把作品寄给主办单位后，宋拓交代了作品布置的顺序之类的基本问题，就没再过问，更没去看展。然而，去看展的人却有心拍下几张照片，传到了微博上。

所有评价中“有意思”三个字频率最高，但很少有人具体指出哪儿有意思，大多数转发的网友都在反复咂摸“有意思”三个字。不管怎么样，宋拓的这组旧作，引发了很多关注，而焦点是他所描摹群体的特殊身份——基层公务员。

“人无聊时就会发生一些事情。”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趁假期练一下人物速写。宋拓的父母都是雷州市的公务员，长在机关大院的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群体。于是。一个速写本，几支笔，宋拓潜进了雷州市的各个行政机关单位。

宋拓把这个计划当做一场冒险。他本以为会摊上些麻烦，所以最初托了三个机关单位的熟人，希望他们在自己有麻烦的时候出来“救场”。宋拓对情况做了现在看来“过于严重的估计”：“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死在公安局里面都有可能。”被拜托的朋友还笑他，“别紧张，能有什么事儿啊?”直到完成全部计划，宋拓也没找谁救过场。

多数地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壁垒森严。大门没那么难进，官员脸色也没那么难看。根本不需要使用“攻下堡垒”这样的词，有些单位，他大步走进去，根本没人拦，甚至没人注意到他。

不过，一个陌生年轻人，来到行政机关单位，试图用笔记录下什么，总会让一部分人心怀警惕。有时候沟通无效、周旋失败，宋拓就闪人。一次，一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怀疑他是台湾来的特务，那人的理由是粤语和闽南语有相像之处，“台湾人学我们口音很容易。”

宋拓说赶他走的大多是“中年大叔”，垮着脸：“别在这影响我们正常工作。”这些人_般都是中层，跟身边工作人员发火，顺带也烧到了他身上。

宋拓认为这种拒绝可以理解，如果换作他，也可能这么做，“被一个陌生人盯着观察神态和举止，总有点让人不舒服。”

宋拓接触到的各单位主要负责人，反而“态度和善”，一个都没轰他。

市委书记、市长这些大人物，很少抛头露面，“好不容易看到，一晃神，钻到车里跑了”，不过，宋拓倒是接触到市委几个常委。这些人没轰他，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他们很忙，“随便应付几句，懒得管我。”

有对外服务窗口的单位，比较容易突破。宋拓会去扮演路人，假装排个队、填个表，一边瞄人一边画。他希望记录公务员们最自然、放松的状态，所以如果能够，他更倾向于选择不惊扰的方式。对很多人来说。直到宋拓合上速写本奔去下一个单位，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某个瞬间被记录了下来。

在一些比较封闭的单位，宋拓发现，直接去敲门反而最简单有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轰出来，扔下仨字“别捣乱”。

大部分门对宋拓敞开了。《人物》记者问：“上班时间，他们没事做吗?”“确实没事做。”有摇扇子的，有抠脚的，有些办公室，人们扎堆在吹牛，男人们很八婆，东家长西家短，女人们也会聊政治。宋拓推开门，探进头，“能给您画张速写吗?”屋子里的人还起哄，相互指认“好啊，画他画他!”有些人看了他画的，认出自己熟人，哈哈大笑，说他画得到位，甚至罩着他，“没事，你画你的，有我在，没人敢轰你。”

还有些人向宋拓提出要求，让人哭笑不得。

有一个单位的领导看了宋拓画的自己，要自己收着，要求宋拓另画一张。还有一位，要求宋拓画一张大的给他，“不要画全身，只画脑袋。”

有人要求宋拓画他时，一定要将他衣服涂红。“很怪，但也没解释。”宋拓照做了。

还有人被宋拓画了之后，把家里老人喊来，也给画一张。这个人觉得“小伙子画得这么像，还不收钱，多好”。

让这些人放下警惕，他觉得自己的本地口音起了很大作用，除此之外，他要表达的就是自己并无恶意，也没有杀伤力。放下警惕后，宋拓觉得公务员们“有一点点可爱”。

他父母很喜欢儿子的作品，有时候他把画一张张摊在家里的地板上看，他妈妈就过来看，指指戳戳说，“这个像”“那个滑稽”。

宋拓画了1000个人，但接触或观察的公务员远不止这个数，在人群里面快速穿梭，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勾画一个人物，宋拓觉得自己像在玩“跑醋”：‘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很短，甚至只是一瞥，但画出来的都是印象最深刻的姿态和表情。

宋拓还把一些领导的手机号、车牌号抄在了作品中，直白地展现出来。领导的电话按理说，应该不是容易拿到的，可宋拓发现，很多单位直接把领导电话贴在墙上，而那些地方进出并不难。“你以为是秘密，结果发现就在墙上贴着。”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宋拓觉得自己看到了“等级”在个人身上的具体投影。

从这个地级市最高级别的领导往下，到最普通的工作人员，宋拓感到等级是以一种非常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从市长、市委书记，到常委、局长、副局长、股长，一直到最下面的工作人员，精神状态的松弛与紧张，经济状况的参差不齐，就像角色扮演～样，人人不同，但好像又都有一套规定动作。他觉得这个等级，或者角色，非常明显，“只要你去看，都能看得到”，宋拓走近观察，他觉得很好玩，还反问《人物》记者，“你不觉得吗?”

这些人物速写的一个特别设计，被指包含一些隐喻，引发了不少讨论。每个人物的轮廓，都用红色的笔勾勒了一圈。所有的人物都好像被闷在一个套子里。结合人物的公务员身份，让不少人产生了联想。

宋拓对此的解释是，他在作画之前。先圈了人物的轮廓，这个轮廓是他自己对人物的整体印象，在压抑的轮廓内作画，人物也就有了“缩着”的感觉。而选择红色，只是因为搭配黄色牛皮纸，比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