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四库全书总目》小札

时间:2022-07-19 06:13:11

内容摘要:在《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诗文评类》提要中,四库馆臣指出了文学批评中的两种现象:“才者能知”与“知不及才”。考察文学批评史,两种观点分庭抗礼;而考察文学史,论者善作有之,不善作者亦有之,并不能断其是非。而在学科独立的今日,创作与学术已未必合流;今之学者,兼善创作固佳,不善创作亦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 文学批评 “才者能知” “才知无涉”

一.《四库全书总目》论“才知”关系

在《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诗文评类》提要中,四库馆臣指出了文学批评中的两种现象:“才者能知”与“知不及才”。不烦一一列举如次。[1]

1.其论“才者能知”者:

①《石林诗话》(均指四库提要,下同):“然梦得诗文,实南北宋间之巨擘。其所评论,往往深中U会,终非他家听声之见随人以为是非者比。”②《蛩溪诗话》:“然彻本工诗,故能不失风人之旨,非务以语录为宗,使比兴之义都绝者也。”③《诚斋诗话》:“万里本以诗名,故所论往往中理。”④《后村诗话》:“盖克庄于诗为专门,而德秀于诗则未能深解,宜其方枘而圆凿也。”⑤《修辞鉴衡》:“构在当时,实以文章名世,宜是编所录,具有鉴裁矣。”⑥《颐山诗话》:“盘亦能诗,王士祯《池北偶谈》尝载其数篇,深许其工。故其评论古人,多中U会。盖深知其甘苦,而后可定其是非,天下事类如是也。”⑦《容斋四六丛谈》:“所论较王《四六话》、谢场端牧麈谈》[2]特为精核。盖迈初习词科,晚更内制,于骈偶之文用力独深,故不同于剿说也。”⑧《余冬诗话》:“夫以讲学之见论文,已不能得文外之致,至以讲学之见论诗,益去之千里矣,则何如不作诗文,更为务本也。”(按,此条从反面立论。)

2.其论“知不及才”者:

①《解颐新语》:“然P诗有名于当时,而此书乃多谬陋。大抵皆袭旧文,了无精识,好大言而实皆肤词。”②《蠖斋诗话》:“闰章诗深婉蕴藉,世推作手,而诗话乃多可议。”

四库馆臣指出两种相反现象,而其《颐山诗话》提要中明言“盖深知其甘苦,而后可定其是非,天下事类如是也”,则其倾向明矣。盖馆臣以为“才者能知”可称公理,又对“知不及才”者颇致不满。

二.“才者能知”论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往往由作家“客串”,故曾存在一种“才者能知”的论调。

最早或可追溯到曹植《与杨德祖书》:“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刘季绪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3]谓批评者之文学素养,至少当与作者等量齐观,方可批评。故批判刘季绪之“才不逮”而妄议。葛洪《抱朴子・广譬》:“不睹琼琨之熠烁,则不觉瓦砾之可贱;不觌虎豹之蔚,则不知犬羊之质漫;聆《白雪》之九成,然后悟《巴人》之极鄙。”[4]意谓提高修养而后能识高下。而后刘勰《文心雕龙》辟《知音》一章,专论批评与鉴赏,云:“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亦谓论者应具修养。又云:“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5]细别之,“操千曲”与“观千剑”,一是实践,一是观摩,统谓“博观”。此即如何“有南威之容、龙渊之利”、如何“才逮于作者”之路径。

宋吕祖谦《诗说拾遗》:“诗者,人之性情而已。必先得诗人之心,然后玩之易入。”[6]所谓批评者之修养,即此“得诗人之心”,无诗人之心,则论诗无凭。而诗人之心如何得之?则固当“习为诗”。刘克庄谓:“诗必与诗人评之。……不习为诗,于诗家高下浅深,未尝涉其藩墙津涯,虽强评要未抓着痒处。”[7]宋项安世《项氏家说》:“大抵说诗者皆经生,作诗者乃词人,彼初未尝作诗,故多不能得作诗者之意也。”[8]强调先习作诗之必要,否则有如隔靴搔痒,不得要害。而作诗者,才能不高亦不得要领。方东树《昭昧詹言》称:“既非身有,其言或出于揣摩,不免空华目翳,往往未谛。”[9]综论之,则评诗者,须得诗人之心,欲得诗人之心,必先作诗,更须作得好诗。此则刘勰“操千曲”之一路。至于杜甫《偶题》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诗人自道,尤可注目。其谓唯作者知其作品,则未可坐实。论者若得诗人之心,谁谓不能许为知音?

论者善作,实际中往往有之。陆机作《文赋》即一例。其谓:“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陆机之“得其用心”,正由其本善于创作。故李善注《文赋》引臧荣绪《晋书》:“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10]司空图于《与李生论诗书》中论“韵外之致”,而列举其创作之实例,可见持论正有创作经验为依托。

钱锺书先生谓:“刘勰与嵘为并世谈艺两大,亦复词翰无称。”[11]于今观之,刘勰钟嵘固绝少词翰传世,然其于当时之世,亦可称有文名。《梁书・刘勰传》载:“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文章本刘勰所能者。至于钟嵘,《南史・钟嵘传》:“衡阳王元简出守会稽,引为军朔记室,专掌文翰。……迁西中郎晋安王记室。”“记室”之职,“专掌文翰”,非深于文翰者不能任之。故钟嵘之创作,当受重于其时。

诗人之论诗,最典型者莫过于所谓“论诗诗”。如杜甫、戴复古、元好问的论诗诗,都是文学批评史上的经典之作。[12]

三.“才知无涉”论

“才者能知”亦有反调者。曹植“南威龙渊”之论,唐孙过庭《书谱》评之曰:“语过其分,实累枢机。”[13]书学中此类持论正不少。如晋卫夫人《笔阵图》云:“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14]严分鉴者与写者。唐张怀《书断》:“语曰:‘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何必备能而后为评?”[15]其《书议》又云:“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今仆虽不能其事,而辄言其意。”[16]均以为不必“备能而后为评”。苏轼《次韵子由论书》:“吾虽不善书,晓书莫若我。苟能通其意,尝谓不学可。”[17]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三》:“吾眼中有笔,故不敢不任识书;腕中有鬼,故不任书。记此以解嘲。”[18]东坡、m州俱作戏语,非真不善书者,固不可胶着坐实。然其俱分“善”与“晓”为二事,不相关涉。

文学实践中,善论者未必兼是善作者,又往往有之。如《诗品》列陆厥于下品,却称其“具识丈夫之情状,自制未优,非言之失也”。[19]又如严羽,历代对其创作造诣批评甚多。胡应麟《诗薮》:“宋末严仪卿识最高卓,而才不足称。”[20]徐桢卿《与同年诸翰林论文书》二:“独喜沧浪语语上乘,……而严诗故元人耳,岂识见、造诣殊途乃尔。”[21]徐世溥《溉园诗集序》:“使李、杜论诗,未必及严羽,然羽曾无篇语传者。”[22]王士祯亦谓:“仪卿诗实有刻舟之诮……大抵知及之而才不逮云。”[23]皆不满沧浪“才不及知”之病。“才不及知”亦正“才”“知”无涉之一证。而“知不及才”者,更是常例。历来作者多而论者少,正由此也。

四.今日未必“能而后评”

钱锺书先生云:“必曰身为作者而后可‘掎摭利病’为评者,此犹言身非马牛犬豕则不能为兽医也。”[24]所见尤深。古者文艺批评未尝真正独立,作者而兼评者,实不得不然。唯二者性质各异,终有鸿沟横亘,不可全然混一。《文心雕龙・知音》:“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25]指出创作与鉴赏批评遵循不同之逻辑过程,固不相类。然谓二者绝不相涉,亦过分之论。评者善作,对其批评事业自当有非凡裨益,可谓如虎添翼。而不善作者,诗心文心之所欠,则以博览群书而得之。刘勰之“博观”,实包含“操千曲”与“观千剑”二途,“操千曲”不可得,则不妨“观千剑”。当世学科已自独立,创作与学术未必合流,已是常态。今之学者,固不必要求兼善创作。其博取群书,知识经验可在一定程度补其实践经验之失,加以天赋运用,亦可成大家。若更兼善作,或可增其识见,助其拓出新境。

注 释

[1]引文俱见(清)永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不赘注。

[2]按,当为《四六谈麈》。

[3](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十二《与杨德祖书》,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93页。

[4](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卷三十九《广譬》,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75页。

[5](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十《知音》,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4―715页。

[6](宋)吕祖谦:《吕东莱文集》卷十五《诗说拾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5页。

[7](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九《跋刘澜诗集》,《四部丛刊》本。

[8](宋)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四“诗中借辞引起”条,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47页。

[9](清)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卷一《通论五古》,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1页。

[10](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十七《文赋》,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9页。

[11]钱锺书:《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文・全梁文卷五五》,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252页。

[12]关于“论诗诗”,可参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外篇》第四章《论诗诗论》,中华书局,2002年版。

[13](唐)孙过庭:《书谱》,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页。

[14](唐)张彦远辑,洪丕谟点校:《法书要录》卷一,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15](唐)张彦远辑,洪丕谟点校:《法书要录》卷九,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页。

[16](唐)张彦远辑,洪丕谟点校:《法书要录》卷四,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版,第125页。

[17](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五,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0页。

[18](明)王世贞:《m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说部,明万历刻本。

[19](梁)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9页。

[20](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古体中》,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7页。

[21](清)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一五六,中华书局,1987年版。

[22](清)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二七六,中华书局,1987年版。

[23](清)王士祯著,张宗棺爰,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38页。

[24]钱锺书:《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文・全三国文卷八》,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69页。

[25](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十《知音》,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5页。

(作者介绍:余煜,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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