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3000万元的诉讼游戏

时间:2022-07-18 01:02:28

一场3000万元的诉讼游戏

从8月28日到9月3日,台湾富士康集团诉《第一财经日报》的“名誉侵权案”,经历了从索赔3000万元到1元,到双方握手言和、富士康撤诉的令人瞠目的戏剧性过程。

事件虽已偃旗息鼓,但它却暗示了全球正在发生的一种重要的社会结构性变革:即国家和市场以外大范围的社会机构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这些机构包括政党、媒体、社会运动、利益集团、监督群体等等,这些非营利部门构成了公民社会。

但从富士康事件的发展来看,作为公民社会组成部分的特殊利益保护组织的缺失或不作为,说明中国公民社会的发展任重道远.

2006年9月3日18点10分,《第一财经日报社与富士康科技集团(鸿富锦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联合声明》出现在《第一财经日报》(以下简称“一财”)网站上。

双方在相互致歉、相互致敬之后,富士康撤销了对“一财”的诉讼。在“一财”与富士康沸沸扬扬地对抗了110小时后,这场官司就这样,戏剧性地握手言和。

3000万元索赔:惹怒全国媒体

8月28日晨,上海。一篇题为《报道“超时加班”――第一财经日报记者遭索赔3000万元》的报道出现在当日《第一财经日报》头版。报道中称,“台湾首富郭台铭所控制的台湾鸿海精密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鸿海”)旗下公司――鸿富锦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下称“鸿富锦”),以名誉侵权纠纷为由,向《第一财经日报》的两名记者翁宝、王佑提出总额人民币3000万元索赔,并已要求相关法院查封、冻结了两名记者的个人财产。”

《第一财经日报》在当天的报道中附有一篇声明,表示“本报将坚决支持王佑、翁宝二人,全力应对与鸿富锦公司的诉讼”,对鸿富锦公司采取诉讼保全措施查封记者个人财产“表示强烈谴责”,最后,指出“鸿富锦公司这种以公司组织行为针对记者个人的做法,势必引发新闻界的公愤。”

果然,一场新闻界的“公愤”就此爆发。

8月29日,舆论批评高潮迅猛而来。

《中国青年报》刊文《记者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指出“这讼的目的不在于维护自身的名誉权,而是要通过诉讼来打压记者”。《南方都市报》引用北大法学教授贺卫方的言论,指责富士康记者的做法“是一种震慑、”。

紧接着,《南方都市报》刊文《资本有恃无恐,媒体有心无力》,《上海证券报》发表《查封记者个人财产,舆论监督遭遇挑战》,《河北青年报》问《富士康告记者的牛气从哪里来》,《广州日报》则请了专家分析“富士康天价赔偿案如何了结”。

与此同时,多家媒体老总也纷纷“披挂上阵”。《财经时报》总编钮文新质问,“企业黑箱操作谁管?”《环球企业家》执行总编杨福呼吁,“企业应重视社会责任”。《21世纪经济报道》主编刘洲伟愤慨,“富士康在挑战公众知情权”。《IT经理世界》副总编张鹏更是疾呼,“反对霸权主义!”

同时,声援“一财”的各种行动也相继展开。国内部分财经传媒人自发成立“中国财经传媒人联盟”,发表五点声明,公开表示对被告记者方的“全力支持”。网上调查显示,九成网友支持“一财”。有市民向王佑捐款,表达对其的关心与支持。甚至国际记者组织也“请求苹果施压富士康撤回对记者诉讼”。

事出两月之前

富士康是在7月3日向深圳中级人民法院提交的“民事状”的。此时相隔“一财”首篇关于富士康“超时加班”报道的发表,已经过去28天。

而这28天前以及28天里,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

6月11日,英国《星期天邮报》发表《iPod之城》,报道生产苹果公司主打产品iPod的富士康,其女工每个月的工资收入只有27英镑。

6月14日,新浪科技频道以《苹果中国代工厂探秘:女工日工作15小时月薪300》为题,部分转载该篇报道。紧接着便是6月15日,《第一财经日报》刊发《富士康员工:机器罚你站12小时》。“这应该是一种巧合。”“一财”发言人杨柏国告诉本刊,“我问过王佑,她当时应该是不知道《星期天邮报》发的那篇报道。新浪是14日转载的,如果我们14日看到新浪的文章,15日肯定是做不出来这篇报道的。”

但是,不少网站将新浪的文章与王佑的报道列在一起转载,并修改了王佑原报道的标题,在其中加入“血汗工厂”和“黑幕”等字眼。

后来,王佑在情况说明中称,她最开始关注此事是因为在《西祠胡同》网站上看到了数十篇富士康员工对公司内部人才体制的抱怨。后来,又在浏览一个小型的科技网页的时候,看到了数个富士康员工的QQ号码,并与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进行了30多页的聊天。之后,她联系了富士康公司外联部的贺小姐,进行了电话采访。当文章写完后,王佑还将该文交给该员工进行了确认。

根据王佑提供给富士康集团和深圳市中院的情况说明,第一篇稿件见报后,被“数十家网站大量转载”,“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因此,“编辑决定继续跟踪该事件”。

6月20日,王佑抵达江苏昆山的富士康工厂,在富士康员工聚居的村落(玉山镇)进行调查。“在一个卖冷饮的摊位上,我遇见了一个刚刚从富士康离职的女孩和她的同伴,并对她进行了近50分钟的采访。”王佑称。次日下午,她上交了第二篇文章6月22日,该文见报,题为《一位离职的富士康昆山工厂女工:底薪很低福利很好》。

记者后来致电富士康公司外联部贺蓉女士,但她只承认曾经接受过《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采访。

贺说,《21世纪经济报道》于6月17日刊登了题为《富士康劳工门幕后调查:低于标准线30%的底薪》的文章。这篇文章断章取义了一些她的话,随后富士康方面即发出律师函,要求记者做出解释。经过沟通,双方不久即达成和解。而富士康对于“一财”的诉讼,却没有那么简单。

据记者调查,有知情人透露,当时富士康打算两家媒体都告,但由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与报社间签署的劳动合同比较完整,而“一财”记者王佑的劳动合同关系并不完整。富士康方面知道了这一点,并由此认定王佑所作并非职务行为,因而将其作为被告。

据王佑的情况说明,6月30日,富士康的两位代表――富士康的子公司赛博数码广场管理部副总詹东海、赛博市场总部副总李广约见了她和翁宝。她记得,两人当天态度和蔼、情绪自然,但表示希望《第一财经日报》方面不要再跟踪报道下去,这样会让他们很为难。并且,在这次会面上,双方并没有就文章的真实性提出相关质疑。

这次谈话一共进行了2个多小时,4人“愉快”地交换了意见,之后,“一财”停止了对富士康的采访与报道。双方本来还准备再会一次面,但是由于日程方面的原因,未能遂行。

9月1日,记者致电赛博市场总部副总李广,他的说法与此并不相符。他称,“当时,我们并没说什么,只想求证记者的身份。”

王佑和翁宝都没有想到,7月13日,深圳中级法院查封两人财产的“民事裁定书”却突然寄来。

风向突变――从3000万到1,从1到0

面对汹涌而至的舆论“围剿”,富士康也在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8月30日上午11点,富士康发表声明《记者案是单纯的法律事件》。声明中称,“一财”记者所获赔偿不论大小,“都将捐助到慈善机构”。当晚22点31分,“一财”在报社网站上发表《第一财经日报第二次声明:坚决反击鸿富锦》,称对鸿富锦,“本报记者保留反诉和另行的权利”。

然而,仅仅18分钟之后,《富士康撤销两名记者讼案财产冻结公告全文》在“一财”网站上刊出,富士康宣布撤销对“一财”两名记者的财产冻结申请,将诉讼标的由3000万元调整为1元,并且追加第一财经日报社作为被告。3000万元瞬时变为1元。

消息传开,媒体和舆情再次哗然。

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翁宝在30日晚接受《新快报》采访时即表示,“这是全国新闻同仁共同的胜利”,并且迅速表明了自己对富士康的态度――“我恢复对郭先生(鸿富锦老板郭台铭)的敬意,决策者每天面对那么多决策,难免会有失误,能够快速调整决策,体现了郭先生的决策水准。适当的时候,我希望能跟郭先生有个会面,能冰释前嫌。”

9月1日,《南方日报》消息称,“富士康诉记者案将于10月23日开庭”。

就在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开始等待10月开庭的时候,更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9月3日18点10分,“一财”与富士康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和解。两个小时后,“一财”网站上原本位于推荐位置的“特别报道”《报道‘超时加班’,记者遭索赔3000万元》被全部下线。

“3000万”索赔案虽然戛然而止,关于此案却依然疑窦丛生:6天的时间内,造成这种戏剧性变化的真正推力是谁?

从地方法院到地方政府,在与企业和媒体的角力之中,都各自在扮演什么角色?

(《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34期)

关于“富士康事件”的实地调查

深圳市的一位官员说,在某种程度上富士康造就了深圳市的GDP,深圳市也成就了富士康公司的不断强大

回顾富士康天价索赔案的整个过程,富士康向深圳市中院提出诉讼请求的时间是在2006年7月3日。一周后,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民事裁定:对两位被告的财产实施冻结、查封。

7月13日,记者王佑和翁宝的资产被冻结,被冻结的资产包括房产、汽车和存款,其中翁宝一张银行卡里的存款仅50多元。17日,王佑和翁宝收到了法院冻结其资产的通知书。

而根据《第一财经日报》之后的声明,两位记者直至8月28日尚未收到深圳中院的应诉通知书及状等诉讼材料。

这中间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9月4日,深圳市中院新闻发言人王华斌向本刊解释,据他得到的消息,是此案的经办人生病了,致使相关诉讼材料始终未及时送达。

但根据调查,其中却另有转折据深圳市中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官透露,此案发生后,8月中旬,广东省高院的一位副院长曾致电深圳中院,对此案中的程序问题提出过异议。但随后不久,深圳市中院一位副院长带队赴省高院做专项汇报。汇报中提到,深圳中院在重新审查了此案的所有相关手续,认为“该案在程序上没有一点瑕疵和问题”。

8月29日,广东省高院新闻办负责人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支持了深圳市中院的以上说法。这其中令外界颇感意外的是,记者王佑在6月15日发表的文章,是报道富士康深圳基地的,而6月20日发表的文章,是基于对富士康集团(昆山)有限公司员工的采访写成的相关报道。但富士康集团选择位于深圳的子公司――鸿富锦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来提讼,富士康为什么选择了后者?“按照我国民法属地原则,作为上级公司的富士康集团,它有权选择在深圳还是在昆山打这场官司。”深圳市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主任刘开明解释,深圳是富士康在大陆的发家地,选择在家门口打这场官司,显然胜算要更大些。

“苍狼式的管理方式”

“在富士康工作就像一条狗”。这是2006年4月,一位富士康集团的上层员工在接受《IT经理人》采访时说的一番话。

文章还引用某跨国芯片企业中国区总经理谈到富士康时说的一句话,“这是一家非常成功的,也是非常严厉的企业。”在中国大陆,台资企业素以严厉著称。这种对属下员工缺乏温情的做法,却在很多时候褒扬为苍狼式的管理方式。记者在深圳当地采访时,遇到很多来自富士康集团的中、下层的员工,他们中间多数认为,富士康的这种管理模式,虽然缺乏温情,但却是有效的、成功的、正规的,对其裸的用工方式,他们说,已经习惯。对他们来说,你要来这里工作,你就必须接受这一套,要么走人。

“我们不得不客观地承认,富士康这样的公司,在大陆存在的劳工问题并不是最为典型的,在与珠三角同类企业的比较中,我们甚至可以说它做的是较好的。” 深圳市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主任刘开明说,之所以称其为较好,并不是说其劳工问题不严重,而是反映出整个珠三角劳工问题的现状。

深圳造就了富士康

1988年,郭台铭在深圳成立富士康科技集团。“富士康之所以最早在深圳投资建厂,实际上是深圳市政府争取来的。”深圳市外商投资企业协会副秘书长王川流解释道。为引进富士康,深圳市政府使了很大的力,包括土地、用工上比上海优越许多的诸多优惠。

回顾富士康的历史,使其最终得以壮大并发展成为今天的世界500强,与郭台铭当初投资深圳的这个决策密不可分。

富士康的母公司台湾鸿海,最初创办于1974年。当年,郭台铭与朋友一起出资30万台币成立鸿海塑料企业有限公司,生产、加工塑料成品。

1977年,掘到人生第一桶金的郭台铭并未买房置地,而是转型模具领域。1980年代,又很快进入个人电脑连接器代工领域。

1988年,郭台铭在深圳成立富士康科技集团,其龙华工厂的工商登记名称正是“鸿富锦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

当时郭台铭一口气买下的500亩荒郊野地,如今已经扩大为占地1500亩的科技园区,拥有员工13万余人,成为全球最大个人电脑组装基地。

随后,富士康又在昆山、杭州、天津等地分别设立了科技工业园,也就是在这些科技工业园区里,郭台铭找到了他成功的着力点――丰沛廉价的土地与劳动力资源。

2002年起,富士康连续4年蝉联中国大陆企业出口200强第一名;自2001年起一直稳居台湾最大民营制造商;2003年度跻身为中国工业企业前三强;2005年更跻身全球500强。2006年,富士康自豪地宣布,他们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代工企业。

在深圳,它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成为当地最大的企业。据王川流介绍,这个城市将近一半的工业产值来自于这里。2003年,深圳市海关入驻富士康厂区,在全国第一家试行厂区海关验放,自此富士康生产的货物从出厂区既已通过报关、验关,从而缩短了进入市场的周期。

正如深圳市的一位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说,从此,富士康造就了深圳市的GDP,深圳市也成就了富士康公司的不断强大。

然而,它的营业收入始终居于首位,而其上缴本地的税收却从来都与前10无缘。这表明,富士康这家最赚钱的台资企业,由于税收政策等原因,它的收入与它对本地社会的回报,并不对称。

而颇具玩味的是,在大陆的富士康公司,在过去25年里深圳市年均GDP增速28%的情况下,对于最低工资的增长却从来都停留在一个相当低的水平。2006年,深圳市最低工资为特区内4.66元/小时,特区外4.02元/小时,一位干了两年的富士康员工现在每小时只能拿4.5元,这还是两个月前才涨到这个水平的。

地方政府的失语

2005年,为了制裁沃尔玛公司在人权记录和对待劳工问题上的糟糕做法,挪威政府曾决定撤出其控制的养老基金持有沃尔玛公司市值4.15亿美元的证券――挪威政府养老基金是全球规模最大的投资基金之一,基金总额已达2462亿美元。

挪威政府的这个做法,被认为是政府向那些缺乏社会责任的强权企业投去的一张反对票。

而令刘开明困惑的是,大陆地方政府在面对这些缺乏社会责任的强权企业时,往往表现得过于“无为”。

2004年,作为深圳民间NGO,刘开明曾对南中国诺基亚工厂和供应商的工作环境做过调查。在调查大陆诺基亚的2家一级供应商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这里都存在一定的工资偏低,超时加班的情况,但是富士康是最为严重的。诺基亚要求,代工企业一周工作时间不得超过60个小时,全年的加班时间不得超过432个小时。实际上,富士康的一线员工每月加班都至少有48个小时。

报告形成后,刘开明把相关调查情况通知了各家工厂,但只有富士康方面没有任何的回应。富士康方面以从来不接受任何第三方的调查为由,拒绝承认调查的公正性。

2005年3月16日,刘的报告在芬兰诺基亚总部公布,在芬兰国内震动很大。诺基亚方面对此表态:“我们不能够保证这些外包商的用工状况。”

从芬兰回来之后,刘将形成的调查报告给深圳市政府有关部门送去,但从没见任何反馈。2006年6月16日,英国《星期天邮报》和《第一财经日报》关于富士康用工状况的报道出来之后,刘说,他倒是接到了劳动部门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说,报道背后是否你在捣乱?

在富士康《第一财经日报》之后,深圳的妇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深圳的工会组织,在接受媒体电话采访时只是表示,明年将敦促富士康成立工会。

“3000万索赔案”虽然已经落幕,而富士康的打工者们的生活却依然如旧,他们仍旧每天拼命地工作,希望能够多赚一些钱。其中一位名叫张默(化名)的员工告诉记者,算下来,他一般每天工作10小时,每周工作约58个小时,而每月加班总时间大约在80小时左右。但是,没有人希望多休息。“因为那样我们的收入会受很大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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