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匝站在刺猬这一边

时间:2022-07-18 08:29:59

萧三匝拉弓放了一箭,结果把自己射成了靶心。“我快成筛子了。”他说,“但我无所谓。”2016年5月25日,钱钟书夫人杨绛走完了105年的漫长人生。她生前留下遗言,如果去世,不想成为新闻,不想被打扰,火化后再发讣告。她躲了一辈子清净,但她的遗愿终究没能实现,她去世的消息不仅成了热点新闻,还迅速引爆了一场围绕他们夫妇的毁誉之争,多名深具名望的学者卷入其中。

在这场争论中,独立学者萧三匝是钱杨夫妇的“卸妆师”。他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质疑,同时收获了最广泛的批评。5月25日当天,他把《在杨绛忌日,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一文扔进社交媒体,批评钱钟书的学术和处世态度,以及知识界对钱杨夫妇的神化。萧三匝坚持认为,钱钟书长于渊博但止于渊博,在思想上并不是一个有创见的人物,就如同“一地散钱――都有价值,但面值都不大”。

如果非议止于治学路径,见仁见智,也许不会横生诸多变故。但萧接下来的主张,则实实在在触动了一批人的神经。萧三匝说,人们在《围城》里看不到当时中国社会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现实危难,而钱钟书即便到晚年也没有对“”公开而系统地批判过。在萧看来,钱钟书不仅“冷眼”,而且“冷肠”,根本不是知识分子的榜样。“钱杨夫妇本质上是传统的知识分子,能洁身自好是其长,不能奋勇担当是其短。他们的道德文章还能助推我们这个时代吗?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悠然的回望者,而是具有穿透力与前瞻性的思想家,以及勇猛的行动者。”

针对萧三匝的批评随之而来,且相当密集,批评者也都是知名学者。很多人没有提及萧三匝的名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批评者针对的是谁。有人说他过于苛责,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人说他对历史无知。

好在也有支持他的人,比如宋石男、王五四……支持者发起了关于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的辨析,并澄清舆论是否存在道德绑架的问题。他们认为,钱杨事件映射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现实心理。

不同阵营非常对立,最新的例子是徐贲和张鸣关于知识分子是否应该有沉默权的争论。

很多天后,萧回应说,对他的严肃的批评他大都浏览了,但没有一篇驳论能说服他,他感到很失望。倒是宋石男、王五四等人的意见绝大多数他都十分认可,因为他们把问题引向了深入。

澎湃新闻以《杨绛去世为何引发毁誉之争》为题报道了此次事件,其中引述了不少与萧三匝意见相反的学者的观点,虽然文章也引述了萧的主要观点,但萧认为,新闻报道很少引述与他意见相仿的朋友的观点,因此在平衡性上是打了折扣的。

萧三匝认可俄、法两国对知识分子的定义,也就是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必须具有公共性和批判精神,没有权利在发生重大公共事件时表示沉默。从这个意义上看,他认为钱杨夫妇都不算是知识分子。“有朋友说,钱钟书在《管锥篇》里有些议论也是很生猛、很有见解的,也具有普世性,这个话没有意义,你要去看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也可以找到普世性的词汇啊,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在后来的回应文章《也论知识分子的沉默权》中,萧三匝更是对知识分子表里不一、知行不一嗤之以鼻,他说:“很多人自我定义为知识分子,却高唱消极自由的调子,他们几乎不提积极自由,并以消极自由为知识分子的沉默辩护。”他甚至觉得,有些人不过是以此作为逃避责任的遮羞布而已。因为,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单纯坚持所谓消极自由非常不现实,消极自由必须依托对积极自由的争取来实现。

事情过去十多天后,萧三匝对我说,他当初的那篇小文其实写得相当温和、克制,之所以提出知识分子的责任问题,是希望由此引发公众对这个问题的重视和思考。“我没有说非得让钱钟书、杨绛夫妇怎样怎样,我只是说他们不是这个焦虑的时代所需要的知识分子。”中国现在是一个犬儒盛行的时代,如果知识分子都以钱杨为榜样,那就是时代的悲哀。“你能说钱钟书是个鲁迅那样的战士,或是一个合格的思想家吗?你要认为是,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认为吧?”

“你认为在钱钟书这一代人中,谁才配称知识分子?”我问。“顾准、李慎之、周有光、资中筠、江平、吴敬琏……其实不少啊。”他答。

萧三匝毫不掩饰对当下中国知识界一些人的失望,他大量阅读中国学者的著作之后得出结论:这么多年,很多人其实不过是在原地踏步。“他们老是说,我们需要自由,需要这个那个,他们的所有文章,最后都会归结到一点,就是为了说这么点事,这不是正确的废话吗?”萧为此感到厌倦,在他看来,常识其实已经被大多数人接受了,再仅限于宣传常识是没出息的,知识分子需要讨论的是如何让常识落地、如何让常识制度化的问题。换言之,与其讨论“应该如何”,不如讨论“怎样才能”。

其实,也有海外学者表达过类似观点:“我最失望的就是知识界。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有没有提出某种自己的思想。左派、整天照抄照搬西方的概念,有没有自己的东西?”。

等不到现成的能解他困惑的答案,萧三匝决定自己干。去年他40岁,生日那天他发愿,今后10年他要写3本书:一、《重估李鸿章――改革是如何覆亡的》;二、《自由如何落地》,追索西方近世思想、政治、社会变迁史;三、《活动的儒家》,勾勒儒家思想发展史。他的研究兴趣集中于两方面:自由主义的中国化及中国思想传统的“转化性创造”。

我问他何以能支撑起这么宏大的研究计划,他说,他把自己的人生意义就定位在对上述两个问题的研究上。“人当然不要狂妄自大,但也不应该妄自菲薄。”他不能保证自己的研究成果能说服人,但他的首要目的还是为了回答自己的困惑,如果能做到后者,他就不会有什么大遗憾了。

最近的某一个午夜,萧三匝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不要满足读《通往奴役之路》,要紧的是中国人自己写出《通往自由之路》。”这句话至少暗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不满当前的思想产品;二是表露他本人的学术野心。

思想家以赛亚・柏林将学者分为两类:狐狸型和刺猬型。这个比喻源自古希腊谚语:“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狐狸型学者如百科全书,洞察万变、无所不知,但思想散漫缺乏深度;刺猬型的只思考大问题,注重思想的创发,但并不博雅。萧三匝的一本新书即将出版,出版公司的朋友建议他将书名定为“站在刺猬一边”,他同意了。他说,自己最后是否能成为一只够格的“刺猬”是无法预知的,但那是他向往的一种境界。

以言论助推时代,是萧三匝的抱负,他理想中的知识分子的典范是梁启超和胡适。“他们既是学者,又是社会活动家,同时是媒体人,他们都不是说空话的人。”

1998年,萧三匝在老家四川绵阳读到了秦晖、朱学勤、徐友渔的著作,“那几本书就像一闷棍把我打醒了,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启蒙吧”。十多年后,他出版了《左右为难――中国当代思潮访谈录》,这是他数年游学的“记事本”,也是他思想的草稿。

萧三匝在北京的家位于西南四环拐角处某小区的六层,这个高度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无处着力。

定居北京16年,他的焦虑感从未得到过缓解,他甚至想在60岁以后写一本自传体小说《惊恐》。“何为优良的政治秩序?何为有意义的人生?近30年来,我被这两个问题困扰,几乎夜夜噩梦,所谓辛苦恣睢,竟也如此。”

“如果你生活在‘’时期,会怎么选择?”我问。“我会沉默,或者自杀。”他知道我的意思,于是补充道,“沉默时的我不会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

这与他在公开文章中的主张并不矛盾,他曾写道:“你可以选择做知识分子,也可以选择不做知识分子;你可以选择此时做知识分子,也可以选择彼时不做知识分子;但你不能对外展现出知识分子的姿态,但又不干(或者总是不干)知识分子应该干的事情,甚至宣称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干。”

“自由对你意味着什么?”

“尊严。”

“为什么有的人看重尊严,有的人并不看重?”

“有人对自由的认识来自书本,有人对自由的认识来自生活,或对生活中不自由的体认。”小时候,萧三匝因出身问题,常被同班同学叫成“小地主分子”,那已经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四川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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