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村里编织生计

时间:2022-07-16 08:01:30

在城中村里编织生计

与“岭南第一学府”中山大学一街之隔,它的名字在全国纺织重镇中家喻户晓。江浙一带批发市场的广告牌上,“中大轻纺城”的字样隔着千山万水显赫。而事实上,新港西路北侧真正属于中山大学的静谧和书香,与马路这边的喧嚷看似老死不相往来。

黎明的光线艰难伸进康乐村幽暗的巷子里时,吴全福已经加入到渐渐熙攘起来的车流:这样的状态持续5年了,每次从康乐西街冲出城中村的一刹那,他总会被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射来的强光扎一下眼睛。一边是城中村高容积率的握手楼。一边是光鲜忙碌的布匹大市场,吴全福载着那些往村里运布的人们,一天要来回十多次。

在这里,除去织布,一件衣服的全部工序,从布料到服装缝纫、压花、烫图、制版……甚至机车租售一应俱全,康乐村、凤凰村、凤和村、瑞宝村等“卫星村”在广州年甚一年的“城中村改造”呼声里,以中大布匹市场为圆心,扎堆环绕。

2010,新年第一天的午后,没有阳光,也没有生意,吴全福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斜搭着双腿,吐一口烟:“闲得慌!”烟雾隐没在瑞康路上的灰霾里。

这位湖北来的中年男人眯缝着双眼看天光:“又一年!”算起来,他在广州的搭客日子已经五年多,3年前他的“玉河50”摩托随着广州“禁摩”而退役,换了如今脚下这台电动车,载着他的全部生活。

从贩“碎布”开始

上世纪80年代初,开放初萌。家住海珠区的张品贵18岁,完成初中学业后打r两年零工。“年轻气盛,看隔壁大一点的孩子赚钱回来,就羡慕啦!”张品贵偶一听说邻居家在贩卖碎布,便详加打听。

所谓的碎布,主要来自日韩。“其实是别人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扔掉了的。”边角料如“洋垃圾”一样运到了香港,早年“逃港”出去的人将这些碎布捡吲来,通过各种渠道贩到广东,“有些是要报关的,有些其实就是走私。”张品贵问清了来路。

1982年,那个夏天的广州特别热,珠江边的细叶榕纹丝不动。海珠区纺织路上,张品贵拿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批碎布:纺织路边的几家棉纺厂内,懂行的人们对刚到的新布挑挑拣拣。

一杆秤,一袋布,张品贵就这样在海珠桥脚下摆起了布摊。碎布不论匹和尺寸卖,“看中了,抓一把放到秤台上一称。”价钱也不定。“看着给吧,相互侃侃价都有。只要不亏了就行。”

海珠桥下,日出而作的摆摊生活还给张品贵带来了一段姻缘。杨秀丽的摊挨着他,“我们经常把摊子摆一起,也不怕竞争,每天直到卖完才肯回。”

张、杨联姻是1987年。那一年,海珠区政府有意将自发的碎布市场规范起来,而此时,中山大学(北临珠江)南面还是一片农田。当时的凤凰村村委闻讯,主动提出愿将农田整饬,出租给布商。

一年后,瑞康路铺就起来。张品贵们将布摊搬到了这里。“水泥地,在地面上用白色刷子划出一个个格子,一个格子一个摊位。”也算“居有定所”了,每个月几十块钱租金,对生意越来越好的张品贵并不是负担。

三五年光景,应布商的要求,区政府允许各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搭建铁棚子。“说是铁棚子,其实就是笼子”,张品责记得有密不透风的房子,是1994年的事了。“最初是一层,后来盖了近十层的穗康大厦。”此后,在一片荒芜之上,一座华南最大、聚集来自全球各地买家的大型布匹市场建了起来,方形成“全球面料看广东,广东面料看中大”之势。

人流,车流,布流

改革开放初期,与深圳同为特区的汕头一度也成为“碎布料”的码头。彼时。家住普宁的黄贤生还是个孩子,但是家中的织布厂已经如火如荼。家人从汕头关口运回一些韩国布料,“一大个家族就靠着布过活了”。

黄贤生家的布匹销往中大布匹市场。才20岁光景,他已经能帮着家中打理起主要的生意。

1999年,以布匹批发闻名的普宁流沙镇治安环境日益恶化。“抢劫、勒索成了家常便饭。”黄贤生在父亲的嘱托下,带着比自己小3岁的妹妹,携百万巨资来到中大布匹市场,买下一间60平方米的铺面,兄妹俩将家里的布匹直接运到布匹市场批发。

最初的几年相对艰难,“没有固定的客户群,也不熟悉市场的倾向”。摸索5年后,这一带的群聚效应却越发显现――“客户来自五湖四海,浙江、河南、北京都有”,除此之外,他的布很大一部分也销往几步之遥的城中村。

25万流动人口,五千多家制衣厂,三万多家商铺……这是3年前城中村规模的初步统计。中大布匹市场以及周边的5个城中村,每天给人最直观的印象是:人流、车流和布流,川流不息。最初单个的市场发展到几十个,方圆上千平方米的弹丸地,不断辐射到几万甚至几十万平方米。从地摊变成铁皮棚,如今数十栋百货商场拔地而起,当年卑届地摊的绫罗绸缎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地成为华丽渊薮。而浮华背后的城中村,本地土著早已迁徙入高尚住宅,寄生于布匹市场的服装小作坊,使得租金昂扬直上,让附近的居民艳羡不已。

黄贤生看着不少布行将部分布匹发往几里地远的城中村,那些小本经营的服装厂十多年来生存良好,也不禁动起了开服装厂的念头。

“你看这一片,什么都有,要针机有针机,要定版有定版,就是你实在没设计师,大马路上摆地摊卖的服装书也足够了。”这是黄贤生的下一步计划。当然,城中村内阴暗的环境和恶劣的治安也让他难以释怀。

冬日的寒风里,超短裙摇曳着带霉味的空气,金黄色的劣质皮鞋淌过一个个黑漆漆的水塘。张家炒菜的锅里嘶嘶冒着热气,从李家的窗口一伸手便能将菜盛走。此起彼伏的吆喝夹杂着车轱辘声,从晦暗的过道绵延而去,行人不停地要侧身躲避疾驰而过的车辆。两辆运布三轮车狭路相逢,巷道里突然寸步难行。

安静只有随着暗夜笼罩下来才能正式降临。而此时,那些昼伏夜出的老鼠和虫豸如同白天流动的生命一样坚韧不拔,生生不息。尽管如此,数十万奔突不定的人们背负着朴素的致富梦想,从遥远的家乡蜗居于此,试图担回“黄金万两”。

这一切,却差点让这个市场建立的官方意图胎死腹中。开办初期,官方对布匹市场的态度充满矛盾,尔后是默认――既不支持也不限制。“这里经营的毛线、布匹为三类易燃物品,特别是化纤产品等极易引起火灾,而那里的消防水压叉严重不足。整个市场仅有一条5米宽的通道通向主路,路口是一个公共汽车总站,道路拥堵不堪。”康乐村村委一位陈姓工作人员回忆,至今防火和治安两大问题,依然是掩盖在干柔百媚布料下的心腹大患。

令夕间夕

5年前,吴全福跟随老乡来到这里。“我有车,他们说这里需要运输,我就来了。”工商登记中,“中大布匹市场”无迹可寻,那不是一个商铺名,然而人人都能指着跌宕复杂的路牌对它的位置描述一番。

与“岭南第一学府”中山大学一街之隔,它的名字在全国纺织重镇中家喻户晓。江浙一带批发市场的广告牌上,“中大轻纺城”的

字样隔着千山万水显赫。而事实上,新港西路北侧真正属于中山大学的静谧和书香,与马路这边的喧嚷看似老死不相往来。

与布匹市场毗邻而居的,却是一处羊城旧景,名为“漱珠岗”。

岗上纯阳观建于道光年间,广州道教中人有“北到三元宫,南去纯阳观”之说。观内纯阳殿中,供奉的是“纯阳子”吕洞宾。观中还有杨罕祠和清献祠,供奉的是岭南两个著名学者杨罕和崔与之。朝斗台在纯阳殿后面,是李明彻编纂《广东通志・舆地略》时,为观察气象和星辰变化而建筑的观象台。

元旦当日,观内雾霭缭绕。马路对面,福利彩票抽奖的音乐从布匹市场肆虐而出,观内香火却顾自虔诚而怡然,拜纯阳子“谢太岁”。善男信女少有布匹市场内的逍遥客,“这时候,他们都忙着结算盈余,烧香拜佛还没数手中钞票来得实在。”卖香火的老人说。新修的纯阳观围墙边。一辆大货车“叫嚣”着擦墙而过,虚幻了墙上清淡无为的道家字样。

穿过人声鼎沸的布匹市场,直入康乐中约,村里腐朽的潮气迎面扑来。南新街二巷9号门牌下,72岁的刘芝兰身前摆着蝴蝶牌缝纫机,老花镜、松紧带、粗拉链……这样的穿针引线已经有四五十年之久。隔着一扇门,77岁的刘玉祥靠在门框上,手里一张《参考消息》被翻得哗哗作响。村里除了不舍离去的老人家,便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

康乐村并没有它的名字听起来祥和,但传说中,却和一千多年前的历史有些关联。东晋游历“发烧友”谢灵运任临川内史时,因诗获罪,被告为意欲谋反,罪该正法,后被“降死一等,徙付广州”。但又被告密谋安排人马途中营救,于是“诏于广州行斩首曝尸街头的弃市刑”。

而谢灵运承袭父亲爵位被封“康乐县公”,世称“谢康乐”。刘裕取代东晋建立宋国后,谢灵运的爵位降为“康乐县侯”,康乐村由此而来。

今天的康乐村,并没有因为坐落在中LU大学南面而沾染上些许文气,反而几乎每年都有恶性治安案件发生,这里的租客主要是村内服装作坊的打工者和大学生。由于面积大、街巷窄、无牌证工厂密集、供电设施老化,康乐村的火灾隐患近年一直为人诟病。吴全福12岁的儿子在村子中央的康乐小学读书。伟业服饰,联合服装……数以百计的厂牌在康乐小学周围高低起伏,服装厂的轰隆声淹没了朗朗书声。吴全福深知儿子学习环境恶劣,却也无奈:“有个地方呆着就行,省得大人操心。”

老师们担心的远不止噪音这么简单。围绕在学校周围的服装加工厂,将排风扇呼啦啦吹向校内:“粉尘、印染化学物……这些更是无形杀手。”尽管如此,刘老师还是很谨慎:“还不能声张,要不然下学期就招不到学生了,老师们怎么吃饭?”事实上,村里给学校的租金已经是最低,“有一所学校在,总是好的。”吴全福对现状表示理解。

女工寻梦

当吴全福驾着摩托南下的时候,18岁的福建女孩莉莉放弃了学业孤身来到广州。在这片50万平方米的“布海”中,手持订单在不同布行前行的莉莉与老吴仍是陌路。直到3年前,莉莉倒在五凤村宿舍的煤气中,此后尽管布匹市场从打工仔到老板都慷慨捐助,也没能唤醒莉莉。

2009年的最后一个月,吴全福载着56岁的刘碧珍站在车水马龙的瑞康路逶迤前行,这是刘碧珍第几次循着女儿的路到这里,还会来多少次,他自己也不明白。莉莉离世后的3年,来这儿成了一种惯性。他的目光在拥堵的街头搜寻,期望能偶遇莉莉当年工作的天源第八创业布行老板王爱军,他要为莉莉讨回公道。

在中大布匹市场这个庞大的“大工厂”里,莉莉的工作是,每天接收老板从香港传真过来的订单,然后跑遍中大布匹市场,按照订货单上的规格买布,月薪800元。大多数布行则直接将来自全国的布料送到城中村的小作坊中加工成衣。

“喂吼――让一下,让一下!”一辆满载布匹的人力三轮车擦着刘碧珍的前胸而去。三轮车、电动车、小面包车在这条双向四车道的瑞康路上无序穿行,在一百米处嘎然而止,堵死。

路边一家无名的布行里,一位侧身躺在布匹上看报纸的年轻人看到刘碧珍:“来啦!”刘碧珍记得他,在莉莉昏迷的日子里,在市场内奔走相告,换来了十多万元捐款。每次来到这个市场,刘的心情总是复杂:“好心人捐钱,无良老板却杳无影踪。”

利得布行内,陈丽英正在清点刚到的布匹。这位茂名女子的梦想与莉莉当年相仿:“离家看世界,赚钱养家人。”莉莉昏迷的3年前,陈丽英刚到布匹市场帮人看铺,从每个月不足l 000元的收入里抽出一张50元人民币,塞进捐款箱。

素衣。发端自然曲卷,她捋了捋额头挡住视野的发线,拿过横在铺内的几卷毛布,从摆着功夫茶的桌子上拾起一支笔,在墙上挂着的账簿上写了一笔,门外那辆蓝色的货车便喘息了几下,扬长而去。

年末的生意显得清淡,坐下来之后的陈丽英有些百无聊赖。康乐村里,10平方米的宿舍里,她与另一姐妹挤住其间,“她在村里的制衣厂做印染,经常加班,晚上我得回去做饭。”用塑料凳支起的电磁炉上,一把青菜,一束面条,一餐晚饭。

琳琅布匹之间,梦想让她们简单而知足。

上一篇:蛋疼 第3期 下一篇:穷游 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