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潜艇作战

时间:2022-07-16 01:39:50

2004年夏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房(十余年来我是在卧室里读书写东西)。当然,我并不喜欢书房这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词,我不喜欢它过于典雅的气息,就像我不能忍受与之对应的另一个词――文人。当有人说我是文人时。我身上就会很痒很难受,文人是有文化的人还是文弱的人?这两个涵义都是我所拒绝的。我尤其不愿成为一个文弱的男人。和文人相比,我更愿充当的角色是战士。那么和战士对应的词有哪些?

我想到了潜艇。我的书房很像一艘单人小潜艇。房子是岳父母帮着装修的,为了使他们的劳动获得足够的自和成就感,我没参与任何意见,只提了一个要求:我需要在两个卧室之外占有一个独立的小空间。然后新房子的小客厅便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做厨房,一半做我的小空间,中间的隔离物不是砖墙,是我爱人亲自设计的木柜墙,里面的上3/4部分做书橱,外面的下1/4部分做厨房的餐具柜,既起到了隔离的作用,又充分利用了空间。这样,我就拥有了一个差不多3×2平方米的个人领地,形状狭长如潜艇。

应我的要求,对着阳台开了扇小窗户(我的潜望镜,能透过阳台上的窗玻璃看到蓝天和一小块草地),请木工打了张超大超结实的电脑写字两用桌,还有一张为我量身特制的单人床。我自己去家具城买了一张可调节高度的转椅,不是老板桌后的那种皮椅,而是塑料扶手网状靠背,有点像潜艇内的作战座椅。又去买了台可搁置在书柜里的迷你音响,主机和两个音箱高低错落地分布,播放时蓝光闪烁(类似于潜艇里的发报机和收音机)。桌上除了电脑(潜艇的核心部件,发动机和鱼雷发射器),还有我在庐山一个朋友的制陶坊里烧制的两个小零件,一只是供我个人使用的微型烟灰罐。另一只是趾头毕现的写实风格的大脚,脚踝被掏空,可以插上三四支香烟(这是我一天最高的吸烟量)。墙上挂的是江西旅游交通线路图,我不时地用红铅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像个胸怀全局的将军。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单位和街头呆着,晚上进入书房启动电脑时,潜艇从日常生活的水面潜入黑暗的内心,窗外的夜色是寂寞的深海。早晨潜艇浮出水面,艇员回到岸上,沐浴阳光,清洗肺部。我通过电脑发射文字(世界上最温柔的鱼雷),然后浮出水面,查看它们是否命中了目标(一些文学刊物和读者的心脏)。鉴于我是鄱阳人,南昌也和鄱阳湖毗邻,我的精神游弋范围也主要以鄱阳湖为中心,我在夜晚的活动就相应地可以称作鄱阳湖潜艇作战。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二战纪录片的题目就叫《大西洋潜艇作战》,德国海军元帅邓尼茨发明狼群战术,用潜艇在大西洋上取得了骄人的战绩。我喜欢潜艇里那些留着大胡子、脸部被惊喜和恐惧轮流覆盖的战士,他们在漫长的黑暗中默默行进着,时刻警惕着来自水面的危险,就像我不时地能感受到现实生活投向我的深水炸弹:钱途问题、职业问题、女儿的择校费问题、艳遇与艾滋病的矛盾、在2004年做一个纯粹文人的危险等等。

其实我并非战争狂,也并不是总能找到出击目标。而我还是不断地在夜晚潜入一个人的深海(另外的时间我在看电视,沉迷于电视是另一种潜泳),听音乐,用高脚杯喝红酒,从脚踝里取烟制造硝烟弥漫的气氛。到了半夜就偷吃女儿存在书橱里的旺旺雪饼、果冻(它们的风格和潜艇上的压缩饼干、罐头很相似)。许多时候,我听的是《神秘园》里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诗人”这个曲子,我第一次在冯小宁的电影《黄河绝恋》中听到时,几乎要改变对冯老师的不良印象,没想到是从外国进口的。不知道为什么是“诗人”这个多少有点让我们这种人脸红的名字,小提琴的弓弦一拉动时,我的灵魂就要发生共鸣性振颤,好像那弦是搁在我的心里最脆弱的部位拉过去的。有时也听的士高,音像店刻录的那种,效果特火爆。我的潜艇虽小,一个人甩甩头扭扭屁股还是绰绰有余的,就像那些潜艇兵在没有进攻目标的无聊中纵酒跳爵士舞一样。

最初,我和爱人一起睡在主卧室里,单人床是供我工作间隙休息用的。很快,我习惯了潜艇里的空间感,在卧室的巨大空间里总收不住神,无所适从,睡觉也不如一个人时自在。加上我有入睡前读小说期刊催眠的习惯,我以不好影响他人休息为由,干脆撤离卧室,彻底搬到潜艇的行军床来睡了,只在弹尽粮绝的日子才去敲卧室的门。

秋天的时候,去北京出差。跟着同事拜访了一位目前在青年读书界广有影响的学者。他的房子在郊外的望京花园(北京许多需要书房的人都住在那里),和我在南昌的新居一样,在客厅能望见大片的天空和农民的菜地。因为朝向不好,采光有点困难(在白天也如置身深海)。书房也是狭长如潜艇的模样,更令我吃惊的是,潜艇里也放了一张单人床。而且是钢丝做的真正的行军床,好像不是用于偶尔休息的,床上很正式地铺了准备持久使用的被褥。他也是在鄱阳湖边长大的,但从他发表的那些思想随笔看,他现在的作战水域主要在太平洋一带。

他在某学术研究机构工作,一个星期只需去单位一次,因此白天的绝大多数时间也是在潜艇里度过的。

他向我们介绍他的工作状态时,我在心里很羡慕地想:我也许还只算得上民兵或游击队,而他,已经是职业潜艇兵了。

选自《岁月》

点评:书房这个古老的名词在作者笔下异化成了“潜艇”,同时,书房里的设施也都成了潜艇里的装备:窗户是潜望镜、迷你音响是收音机和发报机、电脑是鱼雷发射器……于是,作者也就蜕去了“文人”的标签,成为一名战士。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单位和街头呆着,晚上进入书房启动电脑时,潜艇从日常生活的水面潜入黑暗的内心,窗外的夜色是寂寞的深海。早晨潜艇浮出水面,艇员回到岸上,沐浴阳光,清洗肺部。我通过电脑发射文字(世界上最温柔的鱼雷),然后浮出水面,查看它们是否命中了目标(一些文学刊物和读者的心脏)。”这还不是一个潜艇战士的全部生活:香烟、红酒、音乐、爵士舞、二战片……还要不时地躲闪现实生活投来的深水炸弹:“钱途问题、职业问题、女儿的择校费问题、艳遇与艾滋病的矛盾、在2004年做一个纯粹文人的危险等等。”

这的确是一个另类的书房,书一定是有的,但是作者忽略了它们。因为这间书房已经不仅是一个存放书籍的空间,更多的,它存放着作者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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