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霍桑《人面石像》对超验主义的接受和疏离

时间:2022-07-14 08:39:47

摘 要: 纳撒尼尔・霍桑是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盛行时期的重要作家,他受到清教主义、超验主义等多种思想的影响,在创作中体现了复杂而独特的思想倾向,他的短篇小说《人面石像》用寓言式的故事表达了他对哲学、自然和信仰的思考。本文结合超验主义的具体观念和《人面石像》的文本,尝试分析了小说中体现的对超验主义思想的接受和疏离。

关键词: 人面石像 超验主义 接受 疏离

一、引论

19世纪初期,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经历着一段经济高速发展、工业化逐渐成熟、思想异常活跃、文学欣欣向荣的时期。此时的美国摆脱了长期以来英国的殖民统治,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民族的国家,在思想、文化、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都以极高的热情探索着属于自己民族的发展道路。

17世纪第一批清教徒移民到新大陆时,他们恪守清教主义苦修、克己的信条,坚信“预定论”和“原罪”,仰望上帝的绝对权威,通过勤恳的努力来修道,以证明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在新大陆播撒了清教的种子,清教主义成为美国宗教思想和文化的源头。然而随着工业化和社会经济、政治的不断发展,人们感受到了清教主义中对人的压抑阻碍了社会的进一步繁荣。在启蒙主义、浪漫主义、德国唯心主义、东方神秘主义等思想的影响下,美国的土壤上萌生了一种新的思想――超验主义。

超验主义兴起于19世纪30年代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以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等人为代表,其思想涉及到宗教、文化、政治、文学等各个方面。超验主义以超灵思想为核心,形成了独特的自然观、人生观和文艺观。它强调“自然的内在神性”,认为人要通过回归精神,回归自然来感知上帝。超验主义对人性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一反清教主义认为人性卑微,只有获得神的认可才可以得到救赎的观点,强调人可以通过“自助”,开发内在的潜能,以获得人性和神性的同一,也即完美的境界。在文艺观上,超验主义提倡象征、直觉和顿悟,主张真、善、美的统一,并呼吁美国文学的独立。超验主义适应了当时的美国对建立民族自信、开辟独立道路的呼唤,产生了广泛而巨大的影响,成为民族和时代精神的旗帜。

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出生于新英格兰马萨诸塞的名门望族。他的家族世代都是虔诚的清教信徒,他的两代先祖是该地区政教合一机构中的要员,参与过1692年萨莱姆驱巫案及其后迫害教友派的活动。在这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中,霍桑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清教信仰的影响,清教主义中神至高无上、人性原罪的思想伴随着他一生,另一方面,他感受到清教信仰对美国社会发展的约束,同时也目睹了清教压抑、残酷、冷漠、虚伪的一面,因此他也在不断的质疑和抨击清教主义,他在许多作品中都体现了人能够自我赎罪的观点(例如《红字》),反对清教“有限救赎”和“预定论”的主张。霍桑生活在超验主义盛行的时代,他同爱默生、梭罗、埃勒里・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1780~1842)等超验主义者有着密切的交往,他与夫人索非亚・皮博迪(同样也是超验主义者)生活在超验主义聚会的中心康科特,常常与爱默生们共同欣赏自然风光,探讨哲学、宗教以及文学等话题。这样的交游经历使得霍桑深受超验主义的影响,他对他们所宣扬的回归自然、反对趋物主义、万物有灵等思想心有戚戚。然而霍桑并不完全一个超验主义者,他不认同超验主义对人性本善以及人可以最终实现“完美”的乐观,而是坚信人性中原罪的存在,并主张人可以实现自我的救赎,同时,他也质疑超验思想中的个人主义,反对对自我的过度推崇。霍桑“是温和的叛逆者,对于他那个时代的文学和社会的信条,他又遵守,又嘲讽地破坏”①,他受到清教主义、超验主义、神秘主义等思想的影响,但又始终对他们保持疏离,形成并且坚持了自己的立场。

《人面石像》是霍桑创作于19世纪60年代左右的一篇短篇小说,讲述了成长在乡村的男孩欧尼斯特等待预言中有着和人面石像一样面貌的伟人的出现的故事,这个寓言式的故事有着简单明了的单线索、层递式的结构,情节一目了然,乍一看是典型的超验主义作品,但事实上,这部简单的短篇小说体现了霍桑对超验主义矛盾、模糊的态度。本文将结合小说文本,探讨《人面石像》中体现的霍桑对超验主义的接受和疏离。

二、《人面石像》中对超验主义的接受

(一)对超灵思想和自然观的接受

爱默生在《论超灵》中以玄奥恣肆的文字阐释了他的超灵思想。他认为我们的灵魂,“不是一种官能,而是一种光明;不是智能或意志,而是智能和意志的主宰,是我们存在的背景,智能和意志就在其中――一种不被占有而且不能被占有的无限”,而神是至高无上的灵魂,显现在所有人身上,也存在于万物之中,我们“灵魂的每一个行为中都有人和上帝的统一”。

超验主义的自然观则是从超灵思想中生发出来的观念。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具体阐述了超验主义的自然观,文中他认为“大自然从不表现出贫乏单一的面貌”,“当心灵向所有的自然物体敞开以后,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息息相关的”,“没有几个成年人能够亲眼看到自然……可是它却一直透过孩子的眼睛照亮他的心灵”。总的来说,超验主义的自然观认为自然具有“内在的神性”,人处在自然中间“就像大地躺在大气柔软的怀抱里一样,……每个人独特的存在包含在其中,并且和别人的化为一体”。人能够从“自然的源泉”当中认识真理、获得启示,开掘神性。同时,针对美国当时工业化飞速发展、拜金主义盛行的现状,超验主义反对趋物和拜金,质疑现代化过程中的机械、技术等等物质文明,讲究回归自然和精神,对世俗持否定态度,梭罗就身体力行的远离了世俗世界,隐居在瓦尔登湖,在自然中寻求精神的宁静和超越。②

在《人面石像》中,作者展示了三种人与自然的关系:欧尼斯特与自然、乡民们与自然、外来人与自然,在这三种不同的关系中,都蕴含着超验主义的超灵思想以及自然观。

1.欧尼斯特与自然

“人面石像”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意象,是自然的代表。霍桑这样描述人面石像:

此处所说的人面石像原是大自然的博大心灵一时高兴所作:在一座山的陡峻的一面坡上由好些巨大的岩石堆积而成,远远看去酷似一张人脸,就好象一个硕大无朋的巨人或泰坦神把自己的相貌刻上断崖峭壁似的。它那宽广的天庭足足有一百英尺高;鼻梁挺拔修长,还有那巨大的嘴唇,要是它们能够说话,发出的嗓音肯定会象惊雷那样从山谷的一头一直传到另一头。固然,要是看的人靠得太近了,石像的轮廓也就看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堆笨重的巨石,象废墟似地杂乱无章地堆集在那里。但是,只要朝后退一段路,就能看到石像奇异的相貌,退得越远,石像看上去也就越象一张人脸,完整无缺地现出它的奇特神采;等它受到云彩和山上雾霭团团包围,在远处逐渐变得黯淡起来的时候,石像更加@出栩栩如生的模样来了。③

山岩的层叠会形成千奇百怪的样态,而这里的巨石偏偏像是一个巨大的人面,有着人的五官,想象中甚至还有声音,这无疑是将灵性注入了自然,而这个人面石像又是若隐若现的,靠的太近就不能窥其全貌,而山间云霞的变化又会使它展示不同的神色,好像是有神性一般。这时候,固态的巨石就超越成为无形和有形的统一。同时,这个巨大的石像还是真理的源泉、神性的彰显,教化着山谷中的人们:

它的庄严而亲切的表情就好象有颗博大而热烈的心在放射光辉,在这颗钟爱之心的怀抱里足以容下整个人类而绰绰有余。单是望望它就已经是一种良好的教育,许多人相信,山谷的富饶丰足很大程度上也亏了这个慈祥的面容。它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地注视着下面的山谷,它照亮了云彩,甚至太阳光里也注入了它的温厚的感情。

这样一来,人面石像就成为了“超灵”的象征,它唤起人们的崇敬之情,包容、滋养、教化万物,同时也在万物之中。

作品中的主人公欧内斯特是“人”的代表,他与石像的交流则是超灵思想中理想化的人的灵魂与自然的(神的)灵魂交流的映射。自从欧内斯特的母亲告诉他人面石像的寓言之后,他的一生都保持着与人面石像的交流。除了日常的劳作之外,他总是凝视着石像,在与自然的交流中,他获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智慧和真理:

……比起那些在有名的学校里受教育的小伙子来,他脸上却闪耀着更多的智慧之光。可是,除了人面石像现在好算一个之外,欧内斯特从来还没有过一位老师。一天辛勤劳作之后,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凝视着石像,直到他在想象中感到那张巨大无比的脸已经认得他了,并且给了他以亲切鼓励的微笑,作为对他的虔敬目光的回答。

欧内斯特一生都在等待预言中那个和人面石像面貌相同的伟人,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从外面的世界来了四位人物,但是任何一个都不是预言中的人,在他一次次期待和失落的过程中,作者不断的描述他向人面石像寻求安慰和解答的过程:

……在一片雾气缭绕之中,他依旧能清楚地辨认出让最后一束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边的那张壮丽辉煌的脸庞,那张深深印进他的心窝的脸庞。这张脸的容貌使他感到愉快欣慰。那慈爱的嘴唇都在说些什么呢?

“他会来的!别担心,欧内斯特,那个人会来的!”

……

虽然石像的嘴唇仍旧纹丝未动,整张脸却容光焕发,堆满了笑容。这可能是从西边漫射过来的阳光穿透弥漫在他和石像之间的一层薄薄雾气所造成的效果。不管怎样,每当欧内斯特看见这位奇异朋友的面容时,心就会充满希望,好象他的希望从来就没有落空过似的。

“别担心,欧内斯特,”他心里在说,就好象人面石像俯身在他耳边细声低语似的。“别担心,欧内斯特,他会出现的。”

……

欧内斯特却转过身去,神情忧郁,甚至可以说是意气沮丧……随着飞扬的尘土停息下来,人面石像又露出了它那经历了无数个世纪的宏伟庄严的面容。

“喏,我在这儿呢,欧内斯特!”那慈爱的双唇似乎在说话,“我等的时间要比你长得多呢,可我并没有厌烦。别担心,那个人会出现的。”

欧内斯特在长期的凝望中,已经与自然达成了一种亲密的关系,随时都能够拥有贴心的交流,在这样的交流中,他的自我也逐渐的完善,从“一个愉快而又爱沉思冥想的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温良文静、谦逊有礼的少年”,到一个有“恬静而又深思熟虑的德行”的中年牧师,最终成为一个崇高、圣洁的智者,自始至终他都保有自然赋予他的天真和淳朴(也就是爱默生提到的被自然青睐的“孩童”的状态),沉浸在自然中间使他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智慧,最终在诗人和乡民们眼中,他成为那个预言中的人。作者有意反复叙述欧内斯特与自然的交流,着力强调他与自然的亲密无间,以及他在其中获得的成长,正是对超灵思想和自然观中理想化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肯定。

2.乡民与自然

故事的发生地在一个开阔的山谷:

在绵亘的崇山峻岭怀抱之中,有一处相当开阔的山谷,住着好几千居民。这些朴实的人们,有的就住在陡峭山坡上用圆木搭建的小屋里,四周有葱郁的树林环绕。有的把家安在舒适的农家房舍里,耕耘着山谷里缓坡和平地上的沃土。还有一些人则聚居在人口稠密的村子里,那里有条湍急的山溪从山岳高处的源头奔腾而下,流到这里被人的聪明才智所驾驭驯服,役使它去转动棉花厂的机器。

这是一个典型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业社会,乡民朴实而富有智慧,在大自然中扎根,利用自然的馈赠生活,并且有着“人面石像”这个来自自然的信仰寄托。然而在后面的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乡民们和自然之间并不是理想化的和谐关系。

乡民们对自然的态度反映在他们对于那个预言的态度上。预言是这样说的:

将来有一天,这一带地方要有一个孩子诞生。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时代里最伟大最高贵的人,而且,等到成人之后,他的脸就会长得跟人面石像一模一样

在故事的开始,作者告诉我们,村子里一些老派的人以及好些年轻的人对这个预言怀有热切的希望,然而另有一些见过世面的人,经过漫长而无果的等待之后,对这个预言失去了信心。如上文所论,作品中人面石像是自然的代表,自然与神又是一体的,因此乡民们对人面石像的信仰就是他们对自然、对神的信仰。这里阐述的是人们对信仰的两种状态:不受外界影响的天真而热切的笃信,和经历不同认知和漫长等待之后的质疑和放弃。也就是说,一部分的人的心依然与自然紧密相连,但也有人已经与自然产生了隔膜。

乡民与自然的关系也体现在他们对前三个外来者(外来者中的诗人与前三个有所不同,后文另有论述)的态度上。

作者有意为这个预言安排了三位外来者,也即传言中应验了预言的那个“伟人”。

第一位外来者是有万贯家财的巨贾“积金”。作者用夸张的笔墨渲染他的耽迷财富,又用惟妙惟肖又略带诙谐文字描写他的样貌,讽刺他的吝啬和缺乏善心:

……至于“积金”本人,耽迷财富到了如此地步。如果没有珠光宝气的东西经常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是连觉都睡不着的。

……

那是张老人的脸,皮肤黄得就象让他自己的点石成金的手点过的那样,低低的前额,狡黠的小眼睛,周围布满无数皱纹。还有薄薄的嘴唇,当用力抿紧的时候它们就显得更加薄了

……

正好这时候路旁有几个远处来的流浪乞丐,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看见车子过来,立即伸出手来,同时提高他们的悲戚的声音,怪可怜地乞求施舍。从车窗里伸出一只黄黄的手爪子――就是那只扒进了那么多财富的手――丢下了几个铜板。这一来,尽管这位伟人的名字应当叫做“积金”,好象还是奉送他“散铜”这个绰号更为恰当一些。

然而与此同时,作者反复强调乡民们对他的崇拜和肯定,除了欧内斯特,他们都认为他是“伟大的‘积金’先生”,都认为他那张瘦小发黄的脸庞“活像人面石像”,认定他就是预言的应验者。

“积金”的形象是当时美国社会拜金、敛财的风气的漫画式的体现,而乡民们对他的追捧,也就是这一风气在美国盛行的反映,他们对金钱的崇拜甚至让他们否定了信仰本身:预言的重要条件是,此人是一个伟大的人,并且有着和人面石像一样的面貌。“积金”并不伟大,也丝豪不像石像,人们却宁愿让预言去适应他们崇拜的金钱,这无疑是在昭示和批判趋物主义和拜金风气导致的人对自然和信仰的疏远和背叛。

同样,第二、第三位外来者分别代表着“武力”(“咆哮将军”)和“权力”(“老石面”),他们一个比一个来的声势浩大,似乎一个比一个接近预言中的人,然而前者拥有钢铁的意志却没有高雅的智慧和温厚的同情心,后者巧舌如簧却没有庄严的气质和对世界的爱心。他们都不是预言中的那个伟人,但他们都在世俗的世界中获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代表着当时社会人们追求的最高荣誉,因此,乡民们三次忽视了信仰的真相,为世俗物质而欢呼,这都是作者对工业化、现代化以及社会风气的深刻反思,是与超验主义的自然观相契合的。

3.外来者与自然的关系

在欧尼斯特和村民们的等待过程中,一共出现了四个外来者:“积金”(商人)、“咆哮将军”(军事家)、“老石面”(政客)和诗人。笔者认为,这四个人可以分为两类,前三人为一类,诗人为另一类。这两类人有共通点也有根本性的差别,要分析他们与自然的关系,首先要理清这四个人之间的区别和联系。

四位外来者的共通点在于,他们都从山谷出生但都离开了山谷,并在世俗社会获得成就。作者在作品中明确的提到,这四位人士都是在离开了山谷之后,获得了不凡的成就再回到山谷,被人们赋予应验预言的希冀的,然而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伟人”,反而是一直不曾离开山谷的欧内斯特最终成为最接近“那个人”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作者这样的安排是别具匠心的,外来者们在世俗世界中获得的成就被一一否定,无疑证明了作者相信脱离了自然的教化和淬炼是无法成就一个圣洁、高贵、智慧、富有爱的力量的完美的人的,在世俗中不论获得多少财富、地位和名声,都是没有真正价值的。

商人、军事家、政客与诗人的区别在于是否拥有自觉。前三个人离开了自然的山谷之后,在世俗社会中摸爬滚打,最终获得了最高的财富、力量和地位,并且深以为傲,沉溺其中,并没有意识到由于脱离了自然和精神的追求,他们灵魂的苍白和虚弱,因此他们最后都被人们否定和遗忘。然而诗人是拥有自觉的。不同于前三个人裸的物质追求,诗人所投身的事业是与美、精神以及自然相关联的文学。他虽然离开了自然,生活在喧闹的城市,但他却在诗行中赞美他曾今见到的自然,歌咏在自然中生息的人们,也在诗歌中寄寓自己对崇高和圣洁的探索。在这个意义上,诗人的灵魂没有与自然完全割裂。诗人是四个外来者中唯一一个主动回到山谷的人,而他回来的目的是寻访欧内斯特――“这位兼有无师自通的智慧和淳朴之风的人”。他向欧内斯特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可是我的生活呢,亲爱的欧内斯特,却并不同我的思想一致。我曾有过宏伟壮丽的理想,但充其量只不过是理想而已,因为,我是生活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怜而平庸的现实之中。有时候,我甚至――我该不该这么说呢?――会对宏伟美好和有德性的事物也失掉了信心,而据说正是由于我的诗歌才使大自然和人们生活中的这些东西变得更为明显突出。怎么,你这位一心追求真善美的人,难道要在我身上找到山那边的神圣形象吗?”

在这段自白中,诗人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和自省。诗人所说的“宏伟壮丽的理想”,可以理解为成为一个崇高圣洁的人的理想,也即成为预言中的伟人,然而他却选择了“可怜而平庸的现实”,也即离开自然生活在城市中,于是,就像鱼脱离了水一样,他的理想也干涸了,他对“宏伟美好和有德性的事物也失掉了信心”,然而对于他来说,最讽刺的是他的诗歌的作用,恰恰是唤起人们对自然和崇高美好的信心。他明白他的文学离开了信仰的土壤,就好像枯萎的玫瑰一样,因此自己无法凭借自己的文学成为预言中的伟人。由于这样的自觉,诗人得以和其他三个人区别开来,他留在了山谷,并与欧内斯特成为朋友,回到了自然中去。作者通过诗人这一形象,表达了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更深一层看法:远离自然的人会像花离开土壤,他崇高的灵魂会因此萎缩,但人可以拥有自觉、自省和自我救赎的能力,即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再次回到自然中去。这也是超验主义肯定人自我意志的体现。

(二)对超验主义文艺观的接受――象征手法的运用

超验主义认为自然中无处不是上帝的启示,万物是真理的象征,与之对应,超验主义在文艺上提倡象征艺术。爱默生在其随笔《论诗人》中解释说:“事物允许被作为象征来使用,因为不管从总体上说,还是从局部上看,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基于这种万物有灵的思想,超验主义提倡创作者“生活习惯的基调应当放低一些,放朴实一些……他的欢欣应当是阳光的恩赐,空气应当满足他的灵感,他应当饮水而心醉”,也就是说,作家应当从与自然的切身接触中体会万事万物蕴含的灵性与智慧,再通过语言将他们宣扬出来。爱默生还提及了超验主义的象征与神秘主义的不同。他认为“想象的特性是长河奔流,而不是坚冰一池……诗人和神秘主义着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把一象征钉死在一种意义上……所有的象征都流动不息”。超验主义的象征艺术来源于万物的灵性,但并不呆板,而是因理解对象的不同拥有不同的意义。

在文学上,象征能够通过“以此物暗示他物”来丰富作品的内涵,表达不宜明说的情感或理念,也即“潜在的内涵”(profound undercurrent)人、事、物等等都可以作为象征的载体,象征的所指也是丰富多样的。霍桑是一位擅用象征的大师,他拥有自己的一套象征体系④。在《人面石像》中,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可以分为两类:自然和人类。我们不妨通过表格来理清象征者与被象征者的关系:

通过这些意象的串联,整篇小说形成一个象征的集合,表达了作者的观点:人应当,也只能够在纯净的自然中获得教诲,使自己的灵魂变得圣洁和高贵,世俗所看重的名利是不值一提的,世俗生活会让人们失去对崇高自然的信仰,然而人也有自我反省、自我救赎的可能。

三、《人面石像》中对超验主义的疏离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人面石像》在很大程度上附和了超验主义的思想,将“自然”、“超灵”抬到很高的地位,并且极力宣扬人与自然和谐亲密关系的重要。然而笔者认为,这篇小说中也存在对超验主义疏离的态度,表达了作者的质疑以及自己的立场。这种疏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欧内斯特的个性与超验的个人主义的差别以及作品结尾的用意。

(一)欧内斯特与个人主义的差别:自然与自信

超验主义人生观的核心是自助思想,也即人应当积极乐观,相信自己内在的神性,不一味的模仿他人,“嫉妒等于物质,模仿等于自杀”(爱默生《论自助》),人应当拥有极大的自信,不断发掘自己的神圣力量,能够否定既定的条框和权威,不断的超越自身局限,最终达到完美的境界,这种完美的境界就是人性与神性的同一,也即爱默生在《超灵》中所说:“不可言语的是人与上帝在灵魂的每一个行为中的统一。最简单的人,在全身心崇拜上帝时成为了上帝”⑤。由高度的自信和自助意识,又衍生出了超验的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认为人具有无限的潜能,因此可以不断的完善自己,“如果一个人毫无畏惧地按自己的本能生活并坚持下去,这庞大的世界将要围着他”⑥@种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激励了当时美国的民族精神,直到现在,也是美国文化的重要一部分。但是霍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思想,他是“对任何事情都要发表意见而又充满情感的观察家”(美国学者迈克尔・克拉库里西奥语)⑦,由于清教主义的深刻影响,他对人性和人与神的关系有着自己的看法。

《人面石像》中的主人公欧内斯特自始至终都与自然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他在与“超灵”的交流中成长为一个圣洁仁爱的圣贤,这的确践行了超验主义的超灵思想和自然观,但是,欧内斯特的成长并不是自信、自觉的。在小说中,欧内斯特一直是一个等待者,外来者们一次次让他失望,但他仍然不断的盼望预言的实现,最后,诗人说欧内斯特就是预言中的伟人,但是欧内斯特并不认为自己实现了预言,而是仍然等待下去。在漫长的等待期间,他受到自然的熏陶,日渐一日的智慧、高尚、仁爱,但是作者始终以冷静的、赞许的第三人称来描述欧内斯特的变化:

他虽然身望低微,世界却没有一天不由于他的在世而获得进步。他的个人生活从不失节越轨,还常常为邻人祝福祈祷。在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履行了一名牧师的职能。他的纯净高尚的质朴思想既可以从他的不事声张的善行义举中看到,也表现在他的言论谈吐之中。人们凡是听过他播讲道理的,生活都会受到他的濡染熏陶。听他讲话的人当中可能谁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的邻居兼老朋友欧内斯特实际上远非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至于欧内斯特本人呢,则更没有这样想过。然而,就是一条小溪也总要不由自主地发出淙淙潺潺之音,从欧内斯特口中倾吐出来的则全是无与伦比的新声。

可以看出,不同于超验主义思想中积极乐观的自信,欧内斯特的成长是完全自然的,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也没有对自己抱有期望,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获得了自然的馈赠。正因为此,他避免了察觉自己的进步之后可能出现的目空一切的情况,这使得他的崇高更加纯粹和理想化。可以说,欧内斯特是作者理想化的人的形象:没有缺点、远离世俗、亲近自然、有灵性、质朴、纯真、崇高、智慧、仁爱、同情、圣洁,他的一切品质来源于自然,他的双眼一直望向自然的高处,却从不关注自己,这是与个人主义有明显差异的。

(二)结尾的用意:人性与神性的讨论

《人面石像》的整体结构是既简单又特殊的。通篇的单线叙事铺陈了一个等待――失望――成长的故事,读者随着情节的发展,几乎就要相信欧内斯特就是预言的实现者,然而在整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欧内斯特又再一次将这种希望否定。这样的转折使这个故事有了更深刻的内涵:

这时,欧内斯特脸上也充满了慈爱的表情,显得十分崇高庄严,那神气正好同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息息相通。诗人心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高高扬起双臂,喊了起来:

“看哪!看哪!欧内斯特自己才是最象人面石像的人呢!”

所有在场的人都朝着欧内斯特望去,他们发现这位眼光深刻的诗人说得不错。预言实现了。而欧内斯特呢,讲完要讲的话以后,就挽了诗人的胳膊慢慢地朝家门走去,心里仍旧希望不久之后会出现一个比他更聪明也更贤良的人,长上一张跟人面石像一模一样的脸庞。

读罢全文,读者会有这样的疑问:欧内斯特是否就是预言中的那位伟人呢?“预言中的伟人”是“时代中最伟大最高贵的人”,并且长得“跟人面石像一模一样”,前一个条件说明“伟人”的品质达到了最高的水平,后一个条件则表明了“伟人”与“神灵”的同一。这正是超验主义个人追求的完美境界:人性和神性达到同一高度。所以,读者的疑问实际上可以引申为:欧内斯特是否达到了超验主义个人追求的完美境界?

作者在结尾展示出了两种态度:以诗人为代表的,除了欧内斯特以外的所有人都认为欧内斯特达到了完美境界;欧内斯特则持一贯的否定态度。那么,给出了两解的作者又是什么态度呢?是想通过欧内斯特对自身的否定来进一步抬高欧内斯特的形象以表示他的完美,抑或是作者自己也不认为欧内斯特达到了完美的状态,所以借欧内斯特之口将“预言中的伟人”有意的空缺、虚化了呢?笔者倾向于后一种猜测。

在试图证明这个猜测之前,有必要通过理清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关系来帮助分析这一问题。他们的关系可以用下图表示:

如上图所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或形象)呈现出严谨的层次关系,由于并不确定欧内斯特是否就是预言中的伟人,因此他们之间用虚线连接。

首先,从作者的创作动机来看,他并没有在诗人说出“欧内斯特才是最像人面石像的人”之后停止叙述,而是加上了对欧内斯特的描写,是有其意味的。前几个外来人出现时,小说中始终以欧内斯特的标准来判断预言是否实现,说明欧内斯特的标准是比其他人更加正确、可信的。我们不妨将所谓的“预言”看作人们对有着石像面庞的“伟人”的期盼,也就是对他们代代景仰之神的人的化身的期盼,对于以诗人为代表的普通人来说,欧内斯特已经可以满足这一期盼,但是对于同样作为神灵的崇拜者但觉悟高过他们的人来说,欧内斯特还在等待更好的人出现。所以,作者通过欧内斯特,再一次的将“预言中的伟人”空缺出来,使他成为人们不断等待和追求的对象。

其次,从作者的信仰背景来看,霍桑虽然深受超验主义的影响,但是清教主义对他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不容忽视的。笔者认为,“预言中的伟人”兼有超验主义个人追求的完美境界和基督教三位一体中的圣子两种象征意味:他(作者并没有流露出女性实现预言的可能)可以是通过后天成长,自助、自知的将人性抬高到神性高度的人,也可以是神灵差遣的天赐的弥赛亚,但无论是哪一种,作者似乎都对欧内斯特是否是他,甚至对此人是否真会出现持保留态度。清教主义中的人性与神性有明显的界限,神是永恒的、高于万有的存在,人是神的创造物并且有原罪,只有是神的选民的人才能够得到救赎,进入天堂与神同在。霍桑虽然对“预定论”持否定态度,但是对神至高无上的理念是赞同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J同超验的个人主义。因此,在欧内斯特自己看来,他自己的人性并没有达到神性的高度,更不认为自己是弥赛亚,这也是作者观点在人物身上的投射。

从上图的金字塔可以看出,从“积金”到诗人,再到欧内斯特,是逐渐上升的,这其中有两次质变,从“积金”到诗人是在世俗生活中自我省悟,从诗人到欧内斯特则是回归自然。从文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描写了诗人与欧内斯特的微妙关系:他们亲切的交谈,手挽手的走路――他们同样是富有感悟自然的灵性的人类,也有追求崇高和圣洁的理想,因此他们能够成为知交,事实上,欧内斯特与诗人就像一根筷子,有一半放进了世俗的水里,欧内斯特是不在水里的一半,在自然中保持了淳朴的灵性,而诗人是水下的一半,被折射而失去了原貌――也即他自己说的,对宏伟美好和有德行的事物失掉了信心。试想,如果诗人一直留在山谷,他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欧内斯特呢?这显然是有可能的。因此,总而言之,作者有意为这个故事设计了模棱两可的结局,他一方面认同超验主义回归精神、拥抱自然的理念,但对于超验主义对“人”的看法存在疏离,同时,他也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即人可以通过亲近自然达到崇高、圣洁、仁爱的理想状态(这种成长可以没有自信的参与),也拥有从在世俗中自省并且回归自然的可能,但是,人性与神性始终存在难以逾越的界限,故事里“预言中的伟人”,可以说是人们永远需要相信、追求并且期待的,但并不一定会实现的盼望。

注释:

①[美]埃默里・埃利奥特编.朱通伯,等译.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②爱默生的理论引自[美]波尔泰编.赵一凡,等译.爱默生集(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

③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文学作品选读:外国短篇小说(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版(下文所引用作品原文同此注).

④详见王桂菊.象征主义完美大师――纳撒尼尔・霍桑作品中象征主义意义探究.北京交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6.

⑤[美]波尔泰编.赵一凡等译.爱默生集(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

⑥钱满素著.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⑦[美]埃默里・埃利奥特编.朱通伯,等译.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这三个象征在后文有详细的论述

参考文献:

[1]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文学作品选读:外国短篇小说(下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

[2]波尔泰编.赵一凡,等译.爱默生集(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

[3]埃默里・埃利奥特编.朱通伯,等译.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4]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5]代显梅.超验主义时代的旁观者――霍桑思想研究[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2).

[6]廖杨洁.霍桑对超验主义的吸收、怀疑和超越[D].湘潭:湘潭大学,2006.

[7]王贵菊.象征主义完美大师――纳撒尼尔・霍桑作品中象征主义意义探究[D].北京:北京交通大学,2010.

[8]陈钦.继承与反叛――霍桑矛盾的清教思想[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3.

上一篇:高校田径运动发展之困的现状分析及对策研究 下一篇:浅析动作示范在篮球技术教学中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