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咒语

时间:2022-07-14 12:29:14

1

祥祥在计算机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敲着,指甲滑过的声音轻脆,像是敲击着好听的乐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谐的乐曲。

初夏的风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够分辨是从海上来的,有星子坠落,海豚跳跃过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远处公园里的茉莉已经开了。你是鼻子太灵敏?还是太有想象力?曾经有人这样问过,她没有回答。

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风,带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园,夜晚的租赁公寓里面听得见音乐系同学练琴的声音。共租一层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这样的噪音是折磨,祥祥并不这么想,她踮起脚尖在琴声里随意舞蹈;在琴声里给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冯凯写信:

“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你的来信了,如果你还不出现,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很难拒绝别人热情的追求,所以……”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咬着笔杆笑起来,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两天冯凯肯定飞奔而来,她太了解他了。

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就是力战群雄,奋不顾身,才获得祥祥青睐的。联考一放榜,他们一北一南,冯凯的脸色难看得一塌糊涂:

“天将亡我!天将亡我!”

他挣扎好久,不肯去注册,差点闹家庭革命。冯家找了祥祥谈话,叫她劝劝冯凯,祥祥乖乖地点头答应,很识大体的模样。一见冯凯就翻了脸,把所有能掀的东西都掀了:

“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妈当成红颜祸水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托,你不要生气――”

冯凯从逆来顺受的站立转变为恐惧,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让她走开。

“你放手。”

“你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冯凯吓得松手。祥祥捶他、踢他、嘴里一连串吆喂着:

“野蛮人!你最野蛮――我痛死了!你这个野蛮人――”

冯凯不闪不躲也不求饶,由着祥祥发泄一顿。祥祥累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瞪着冯凯,意犹未尽:“都是你,”她满肚子委屈的抱怨:

“害我变成这么泼辣……”

冯凯第二天便南下注了册,又马上搭夜车回来找祥祥:

“我办好手续了,明天就赶回去上课。”

祥祥对他不理不睬,低着头翻钥匙,一阵乱搅,嘎然而止。

“忘了带钥匙?没关系,我跳进去帮你开哦。”

他提起一口气准备翻进墙去,忽然觉得衣角被牵住了,迟疑地回过头,看见祥祥漾着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间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点也不疼,真的。”

“你骗我。”

“我没有。我好禁打的,一点也不疼――”

“那,打了等于没打哆?”祥祥幽幽地抬起睫毛,脸上的表情忽然凶恶起来:“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着打,冯凯抱头而逃。

她就是了解冯凯,知道他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在琴声中写完信,穿着睡衣,踞着脚尖从房间滑行到厨房,开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汤,又旋转着自己的舞步经过客厅。在旋转中,她彷佛看见一个人影在角落里,放慢速度,于是她看见,是一个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紧酸梅汤,她站住,面对那个微笑的男人:

“你是谁?”

穿着蕾丝边白色睡衣,赤着脚,舞动一罐酸梅汤,这是第一次见到阿尉时,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说:

“我以为你是一个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觉得好糗。在校园里遇见,阿尉总笑笑地望着她,她忽然觉得举步维艰起来,腿脚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边。

“祥祥。在做什么?”阿尉和她一样的姿势,靠着走廊栏杆。

“看海。”

“这里看得到海吗?”

“这里有海上吹来的风。”祥祥歪着头,很挑剔地看着阿尉:

“一定要看见海了,才知道海在那里吗?”

后来,阿尉每次见到她就问:

“祥祥,看见什么了?”

“流星。”大白天她这么说。

“飞鱼。”坐在教室里她这么说。

“祥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阿尉专注地看着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象被强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

“你一定看得见的,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决心地说:

“冯凯。我看冯凯。”

“还有呢?”阿尉不肯放弃。

“冯凯。”祥祥坚定的:“就是冯凯。”

阿尉叹息地:

“除了冯凯,你真的看不见别人了?”

祥祥眠紧嘴唇,显得倔强。

阿尉深吸一口气“你应该看见一个守护你的天使,你应该看见……”

2

大三那年,冯凯北上的次数愈来愈少。他在学校参加的活动很多,有消息传来,说冯凯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会上是他们俩开的舞。祥祥忽然吃坏了东西,半夜里胃绞痛,她挣扎着叫醒室友,室友叫来了阿尉。阿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和缩成一固的痛楚,眼眶红起来:

“我们去医院,来,我们去医院……”

祥祥勉强在他搀扶下迈几步,一次狂暴的痛席卷割裂她的身躯,她俯倒,地板伸展手臂要拥抱她,她无助绝望地,止不住地呕吐,她想,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要死了……她看见一张发亮的天使的脸孔靠近,彷佛还有动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说过要成为她的守护天使的。

出院以后,她变得有些厌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忧郁。冯凯听说了传言,又听说她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说要准备报告没时间见面,于是连电话也不接了。冯凯忙着系学会的选举,实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渐渐不上课,很迅速地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点东西好吗?”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

“我吃不下。”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吃了。”

“你今天吃过什么?”

“天使不管人家吃什么的。”

“那,天使管什么?”

“阿尉。带我去海边好不好?”

他们赶到海边去看落日。

阿尉问:“你不快乐,是不是?”

“好象是。我现在要靠海这么近,才能看见海哪。”

“是因为冯凯?”

“阿尉。”祥祥转头看他:

“我觉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状态,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们不常见面的缘故。如果我们更常见面,你想,会不会好一些?”

祥祥不说话,缩起身子。

“怎么了?”

“胃痛。”

“我们再回医院检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笑起来:

“有天使看着我,我不会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凉,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载她回去,在公寓门口,看见冯凯背着背包坐在那儿。阿尉身后的祥祥明显地震动了,但,她仍坐着,并不打算下车,好象阿尉调转车头离开,她也不会有异议的样子。

这念头确实在阿尉心头萌生,十分强烈,他用力握住车把,深吸一口气,侧头对祥祥说:

“去吧。”

祥祥离开摩托车后座,缓缓走向冯凯,挺直脊背,很优雅的,仍穿着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于夜色之中。

3

接着,天蝎座的祥祥过二十一岁生日,由冯凯主办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参加。

“我得想想,有什么特别的礼物送给你。”阿尉说。

“你来就好,我介绍冯凯给你认识,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谢你的大恩呢。”

那一天,阿尉没有来。祥祥觉得也好,让他做守护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地: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没赶上。”

他把手掌打开,一张火车票躺在掌心:

“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祥祥接过来,车票上写着站名:

永康站

保安站

看她端详着车票,阿尉问:

“祥祥,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宁愿大老远去搭火车,也不愿意陪我过生日――祥祥觉着一种惆怅的失落,但,这是应该的,她对自己说,阿尉是个好人,他若决定放手,我应该高兴,于是她笑起来:

“我看见火车,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

“你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里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为止了。祥祥将车票放进收藏纪念品的盒子里,用一种告别的心情。

然而,大三刚结束,冯凯就确定要结婚了,一个学妹怀了他的孩子。

“你怎么能结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祥祥教训的口吻,听起来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师长或者家长,她把自己的情绪抽离得好远好远才不会太痛楚。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不该结婚的理由,可是,冯凯似乎并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这么做了,对不对?”她气得发抖。

冯凯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抓住祥祥的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打我!你踢我好不好?祥祥!你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你!你打我吧!”

“放手啊!疼――”她从肺腑发出尖锐的喊叫。

祥祥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不肯碰触冯凯,一点也不肯。

她觉得是因为阿尉离开并且入伍当兵去了,再没有天使看守,才会发生这些事。那么,她绝望地想,噩运是不是会接踵而来?

她也知道冯凯的离开,终结了她在情爱中的任性和蛮横。她是任性的,因为觉得自己爱得那么诚挚,撒娇或者耍赖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联络,她用仅剩的任性抵御他。

反正都是一样的,所有的爱情都是不稳靠的,阿尉把火车票交给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祥祥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质素都深深埋藏起来,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里过生活。她在一家计算机公司担任公关部门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电话,与很多人联络交谈,其它时候,她几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后,她喜欢推开窗,在窗边站一会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公司有一场开发新软件的发表会,她企划活动,监督联系事宜,忙得团团转,在应付媒体访问的时候,觉得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已经伫立许久,她偷空转过头去寻找,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对她微笑,是阿尉。

她愣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着他的脸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

两个人都笑起来。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们公司极力争取的客户:

“天啊!我得对你阿谀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终于有机会了。”

“但我准备离职了。”她故意说。

“真的?怎么没听说?”

“你打听我?”祥祥忽然变得蛮横:

“太过分了。”

“你看起来真的很好。现在身体好吗?”

“强壮如牛。”

“好极了。”阿尉笑着。

祥祥现在知道当年为什么喜欢看见阿尉,因为他有很真诚好看的笑容。

“可见,当年的咒语果然有效。”

“什么咒语?”

“那张车票啊,那张火车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张火车票,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张票是一个咒语吗?有什么玄机是她一直没有看见的吗?

同部门的小青来找祥祥,看他们聊天,显得很兴奋:

“啊!尉经理跟祥姐真的认识呀?怪不得尉经理总打听祥姐呢。”

发表会结束时,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顿了顿,

“守护天使嘛。”

“是啊。”

阿尉还没进电梯,小青挤到祥祥身边,一面应酬地笑着,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现的,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祥祥飞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柜,把大学时代收藏保留的东西找出来,一张火车票,那样一张小纸片,很容易遗失吧,很可能不见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车票落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有些迟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细看着上面每一个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岁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见一种新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她无声地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见守护天使的一刹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语。

原来有着这样执着的深情,她却一直没有看见。因为阿尉相信她能看见,结果,她被自己蒙蔽这样久。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些,曾经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语,令她孤单许多年,却也指引她找到真爱。

4

阿尉并没有邀约她,甚至也不联络,但祥祥始终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喜悦感觉中,连敲打计算机键盘,也像演奏乐器的心情。阿尉曾经以为它是舞蹈家呢,想起过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觉得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回来了,她又可以看见、听见或者感觉一些别人无法感觉到的事。比方说,从海上吹来的风,有潮湿的气味,虽然海在看不见的远方。

听说阿尉他们下了单子,公司在垦丁举行庆功宴。祥祥和同事游过泳,喝过下午茶,又吃了丰盛的晚餐,听阿尉的同事说他去了新加坡,没空来参加,祥祥并不觉得惆怅或失落,她觉得这样的重逢已经带给她一些很珍贵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认知了一些事。

晚餐后是舞会,热烈而疯狂,祥祥不想跳舞,一个人溜到阳台上,坐进藤椅,把脚抬高,交叉着放在栏杆上,看着远远近近寂暗的森林,她知道,穿过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什么?”

她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并不转头。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又有令她难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听说你去新加坡了。” “我赶回来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好笨,那张火车票,那个咒语,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时间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点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凶恶起来:

“谁能相信天使会下咒语的?”

“幸福的咒语,天使也得准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你准备了很多吗?”

“那得看你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脚,格格笑出声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一直很想抚触的,祥祥细软的发丝,祥祥一动也不动,任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肩膀和手臂,来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在这儿?”

“就在这儿。”

祥祥站起来的时候,阿尉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和你跳舞了。”

祥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贴近他,他们在无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听见一大群飞鱼跃出海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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