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厌千杯酒 白日惟销一局棋

时间:2022-07-13 11:09:29

青山不厌千杯酒 白日惟销一局棋

唐代诗人李远,是一个颇具创作个性,行为独异的诗人。据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七记载,他是唐文宗李昂大和五年“杜陟榜进士及第,蜀人”,并称他“少有大志,夸迈流俗,为诗多逸气,五彩成文,早历下邑,词名卓然”。

徐松《登科记考》卷二十一亦载:大和五年,本以“兵戈未息,举人权停”,但并未真正停科考,是年录取进士有二十五人之多,杜陟为该榜之状元。《玉芝堂谈荟》以李远为该榜之状元,徐松考订乃杜陟,并引《唐才子传》称:“李远字求古,大和五年杜陟榜进士及第,蜀人也。”《玉芝堂谈荟》并谓:“(李)远,夔州人。”唐时夔州,据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属山南道,故称其为蜀人是说得过去的。

李远的仕途,颇具传奇色彩。他曾任尚书省司门员外郎,后迁下邑,较为清闲,因词名早著,颇具才干,理政之暇,诗酒度日,手谈消闲。他为此还引出一番麻烦,差一点误了美好仕途。张固《幽闲鼓吹》记载:

宣宗朝,令狐T荐(李)远为杭州(刺史)。宣宗曰:我闻远有诗云:“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销一局棋。”是疏放如此,岂可临郡理人?曰:“诗人托此以写高兴耳,未必实然。”上曰:“且令往观之。”仍荐远廉察可任。乃俞之。宣宗视远到郡谢上表,左右曰:“不足烦圣虑也。”上曰:“远到郡无非时奏章,只有此谢上表,安知不有情恳乎?吾不敢忽也。”

李远并未辜负令狐的推荐,也没有令圣上失望。他到郡有治绩,政声颇佳。他还作过忠州、建州和江州刺史,终御史中丞任上。其不仅行政能力强,政声佳,而且善为文,尤工于诗,是当时颇具影响的诗人。《全唐诗》辑其诗一卷,《全唐文》载录其文五篇。他另著有《龙纪圣历》一卷,《历代鸿名录》一卷,流行于当时。

在李远的咏史诗中,有《过马嵬山》颇可注意:

金甲云旗尽日回,仓皇罗袖满尘埃。

浓香犹自飘銮辂,恨魄无因离马嵬。

南内宫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

唯余坡山弯环月,时送残蛾入帝台。

这本是诗人因旅途经马嵬山所赋的一首咏史诗,却由此引出了一段令人感慨万端的风雅趣事。天宝晚期,朝政昏暗,唐玄宗宠幸杨贵妃,不理朝廷事务,纲纪不振,藩镇势力膨胀。安禄山凭借朝廷对他的信赖与倚重,起兵反叛。唐玄宗无力控制局面,仓皇逃离长安,驻跸马嵬坡而祸乱顿生。随行六军迫使玄宗杀杨国忠,逼死杨玉环,即所谓“马嵬兵变”。此后,“马嵬”题材几乎成了中、晚唐诗人咏史诗绕不开的内容,刘禹锡、胡曾、李商隐、温庭筠等,都有此类诗作。尤其以李商隐之马嵬诗最为著名。其咏史矛头所指,大抵是谴责玄宗好色,女祸亡国之类。而李远此诗意蕴却多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味道,试读“仓皇罗袖满尘埃”“浓香犹自飘銮辂”“恨魄无因离马嵬”等诗句,对杨贵妃的“恨魄”的怜惜表露无遗。“南内宫人”应是李隆基、杨玉环事件的见证人,他们的态度是一洒同情惋惜之泪而“悲帐殿”。玄宗因沉迷酒色而招致祸乱,怎么能将罪责推脱给别人呢!他在叛军的逼迫之下而赐死杨贵妃,当然是不得已的。结句“唯余坡上弯环月,时送残蛾入帝台”,分明是对自己行为的责备与追悔,也蕴含着对冤死的贵妃无尽的怀念。

不必讳言,李远对冤死的杨贵妃充满同情并为之抱屈;因此,才有珍藏杨贵妃遗物的趣事发生。《唐才子传》云:“(李远)初牧湓城(江州),求天宝遗物,得秦僧收杨妃(玉环)袜一,珍袭,呈诸好事者。会李群玉校书自湖湘来,过九江,(李)远厚遇之,谈笑永日。群玉话及向赋《黄陵庙诗》,动朝云暮雨之兴,殊亦可怪。远曰:‘仆自获凌波片玉,轻软香窄,每一见,未尝不在马嵬下也。’遂更相戏笑,各有赋诗。后来颇为法家所短,盖多情少束,亦徒以微词相感动耳。”

这则文坛趣事,并非辛文房向壁虚造,实有所依因。宋人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之六“贵妃袜事”条,载之颇详,并且将李远所得贵妃遗物的由来,以及二人所赋之诗均有完整叙述,今录于此:

天宝十三载秋苦雨,上自兴庆宫登楼远望,见其淫潦尤甚,时惟贵妃、力士从上。上谓曰:“今水潦如此,疾于朕心,当传位于太子,使吾未没而付之,吾无忧也。”妃子不对。力士曰:“且待丰年。”上视太真曰:“若何?”妃对曰:“今秋霖雨水灾,烦劳圣虑,妾愿与圣躬共舍衣物于两街,建道场法事,庶拯生灵。”上从之。乃敕司衣阁出衣十袭,施左右街佛寺,货之以充供养。

这段记载非常重要,且与两唐书所记吻合。查《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十三载:“是秋,霖雨积六十余日,京城垣屋颓坏殆尽,物价暴贵,人多乏食,令出太仓米一百万石,开十场贱粜以济民。”其时居京城有诗史之誉的杜甫也赋《秋雨叹》:“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父无消息。城中斗米换绸,相许宁论两相值?”足见其时的景象;同时,也道出了杨贵妃衣物流入民间的背景。刘斧又写道:“时沙弥常秀自庐岳来京师求戒法,见舍衣物,遂尽囊钵,赎得妃子袜一,持归江南,以与亲族。后隐香炉峰,乱而获存。其后中丞李远牧于温(当为湓)城,多征故事,求诸遗物。或有言妃子袜事于远,遂求焉。僧不获已而献之,远以钱十万为值。仍藏诸箧笥,示诸好事者。”

可见,李远收藏的贵妃袜的来龙去脉是清晰可辨,所珍藏的物件真实可信,绝非赝品。同为诗人的李群玉,与李远交厚,自湖湘来九江,二人情投意合,交契深厚。“因诘其题黄陵庙事,群玉曰:‘予尝梦之。’”这是说,李远问起李群玉题黄陵诗的由来。今检李群玉诗集中有《黄陵庙》诗一首: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李群玉面对挚友的诘问,非常坦诚地向对方敞露情怀,承认自己瞻仰了黄陵庙舜妃娥皇、女英尊容后引发的而抒怀。不过,我倒觉得李群玉《宿巫山庙》二首,更能显其“朝云暮雨”之兴:“寂寞高堂别楚君,玉人天上触行云。停舟十二峰峦下,幽佩仙香半夜闻。”“庙闭春山晓月光,波声回合树苍苍。自从一别襄王梦,云雨空飞巫峡长。”故此疑刘斧所记有误而辛文房从之。

既然客人已敞开心扉,李远自然没有矫情的必要。李远也说:“仆自获妃子袜,亦常盼慕焉。”两人“遂更相戏笑,因各赋诗一首”。

李远诗:

坠仙遗袜老僧收,一锁金函八十秋。

霞色尚鲜宫锦,彩光依旧夹罗头。

轻香为著红酥践,微绚曾经玉指。

三十六宫歌舞地,唯君独步占风流。

李群玉诗:

故物犹存事渺茫,把来忍见旧时香。

拗连绮锦分奇样,终合飞蝉饮瑞光。

常束凝酥迷圣主,应随玉步浴温汤。

如今落在吾兄手,无限幽情付李郎。

二李之诗同为咏贵妃之遗物袜一n。李远是贵妃袜的收藏家,自然有必要明确交待遗物的获得因由,以确证收藏物为货真之可贵:得之于老僧,金函珍藏有八十余年,因而霞色鲜丽,似乎还留存着贵妃当年所着宫锦(靴筒)的气味。总之由于精心珍藏,贵妃遗袜光彩依旧。五六两句则是李远想象当年杨玉环脚穿此袜的靓丽情景。结句称美贵妃穿此袜,套宫锦靴,在三千佳丽中独占风流,为君王专宠的得意之状。

而李群玉的诗歌虽也咏袜,却着眼点全然有别。故物犹存,时光流驶,不免令人有渺茫之感。然而,在有心人刻意搜求并精心珍藏之后昔日的香艳仍然留存。三四句刻画贵妃袜当年制作之时,材质纤细,式样精巧别致。五六句作者想象当年贵妃美丽胴体着此袜曾引发圣主着迷钟爱,以及其伴君王沐浴温汤之前,脱下此袜时的香艳情景……诗歌的点晴之笔是“如今落在吾兄手”,触发了李远的无限幽思遐想,进而产生奇妙的幻觉,也就是李远自白:“仆自获妃子袜,亦常盼慕焉。”对于一个健康而思维正常的男子而言,因睹贵妃遗物而引发美好联想,当属常理。李远、李群玉的可贵之处,是他们对自己的感受能以坦率而真切的表达,毫不虚饰矫情。这大概也是他们“颇为法家所短,盖多情而少束”的缘由吧!

李远的诗歌清婉流畅,自有风骨,今于《全唐诗》中辑为一卷,仅存三十五首,却也清新自然,独具风范。如《送人入蜀》诗:“蜀客本多愁,君今是胜游。碧藏云外树,红露驿边楼。杜魄呼名语,巴江作字流。不知烟雨夜,何处梦刀州。”由于作者是蜀中人氏,送人入蜀,自然触动故乡情愫。其诗介绍故乡山水,更是真切生动。如《立春日》:“暖日傍帘晓,浓春开箧红。钗斜穿彩燕,罗薄剪春虫。巧著金刀力,寒侵玉指风。娉婷何处戴?山鬓绿成丛。”诗人抒写春回大地,万物更新的喜悦心境,极为感人。

李远的《闲居》诗,颇有王孟韵致,又调近“大历十才子”之山水诗歌风貌:

尘事久相弃,沉浮皆不知。

牛羊归古巷,燕雀绕疏篱。

买药经年晒,留僧尽日棋。

唯忧钓鱼伴,秋水隔波时。

闲逸幽独,尘事疏离,观牛羊归巷,野趣顿生;听燕雀啁啾,物我混一,弈棋垂钓,其间之趣味,当慢品细酌……而《及第后送家兄游蜀》中“玉京烟雨断,巴国梦魂归”,虽有及第后的荣辉兴致,却被淡淡的思念家乡的情愫所笼罩。

倒是李远的怀古咏史诗歌写得笔酣墨畅,最具特色,如《吴越怀古》:

吴越千年奈怨何?两歌清吹作樵歌。

姑苏一败云无色,范蠡长游水自波。

霞拂故城疑转旆,月依荒树想颦蛾。

行人欲问西施馆,江鸟寒飞碧草多。

吴越争霸,频年交兵,吴先胜而自骄。越王勾践在范蠡的辅佐下,终报灭国之恨,取代吴而称霸。随着时光的逝去,姑苏荒芜,西施馆也无迹可寻,当年的霸业已在统一的历史潮流冲刷之下,灰飞烟灭了。与此诗命意略近的《听话丛台》也颇悲凉:“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云遮襄国天边去,树绕漳河地上来。弦管变成山鸟,绮罗留作野花开。金舆玉辇无行迹,风雨惟知长绿苔。”丛台原本为赵国所构筑数座连聚而成的台榭。想当年赵王在丛台歌舞升平,声色征逐的繁华情景是何等繁嚣耀眼;可是,伴随秦灭六国一统山河历史车轮的驶过,丛台的繁华景象早已成为历史遗迹了。其吊古伤今之情溢于言表。

《读田光传》是诗人读史之余的感慨:“秦灭燕丹怨正深,古来豪客尽沾襟。荆卿不了真闲事,辜负田光一片心。”战国时期,秦国以气吞山河之势,争战于六国之间。秦灭韩、赵之后,锋芒所向,燕国危殆。燕太子丹深感恐惧,因而萌生了刺杀秦王嬴政的计划。大傅鞠举荐足智多谋的田光,为太子丹策划具体刺秦谋略。田光因其年事已高,遂荐荆轲刺秦。为了坚定荆轲的刺秦决心,田光遂自刎以激励荆轲。令人遗憾的是荆轲未能完成刺秦重任,所以,李远才发出了“辜负田光一片心”的浩叹。

在《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五中,辑录了李远的文章五篇。其《蝉蜕赋》称誉“勿谓乎蝉之至微,能变化以知机”的本领,还具有“俄兮曙色,似遇良时,便有凌空之意”的志向。至于《题桥赋》,讲的则是蜀中才俊司马相如偃蹇潦倒而思奋飞之故事。它开篇即云:

昔蜀郡之司马相如,指长安兮将离所居。意气而登桥有感,沉吟而命笔爰书。倘并迁莺,将欲夸其名姓,非乘驷马,誓不还于里闾。

原夫别骑留连,乡心顾望。铜梁杳杳以横翠,锦水翩翩而迸浪。徘徊浮柱之侧,睥睨长虹之上。神催下笔,俄闻风雨之声;影落中流,已动龙蛇之状。观者纷纷嗟其不群,染翰而含情自负。挥毫而纵意成文,渥泽尚遥;滴沥空瞻于垂露,翻飞未及,离披目睹其崩云,意以立誓无疑。传芳不朽,人才既其独出,富贵应知其自有。潜生Z之心,暗契纵横之手。于是名垂要路,价值仙桥……

诗人以简括凝炼之笔,传神地勾勒出才华横溢,英姿勃郁的蜀中俊杰的伟岸形象。惟其如此,始可发出“非乘驷马,誓不还于里闾”的豪言。《史记》《汉书》均载司马相如的盖世才华。他留存于今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哀秦二世赋》《美人赋》《长门赋》等六篇是其二十九赋(《汉书・艺文志》)的硕果仅存。李远还注意到司马相如的行政能力:“方陪侍从之列,忽奉西南之使。乘轺电逝于遐方,建节风生于旧地。结构如故,高低可记。追寻往迹,先知今日之荣,拂拭轻尘,宛是昔时之字……”这是指司马相如受汉武帝的委派,安抚西南边陲之事。其时他撰《喻巴蜀檄》及《难蜀父老》等文字,开创了影响广远的政论告喻文体,为后世效法。李远所记,皆有历史依据,并非溢美。

至于李远的《灵棋经序》,则对供人消闲娱乐的博奕予以观照,并对棋弈的起源有所述及:“夫灵棋经者,不知其所起。或云汉武帝命东方朔使之占兆,无不中者。朔之术用此书也。或云黄石公以此书授张子房,又有客述淮南王神秘之书,亦此书也。”作者指出,以上诸说,无非为“好事者倚声借价以重其术,岂尽数公为之乎?”

值得关注的是李远对待棋类书籍的见解:“虽然,余闻之久矣,以其非经史之书,不以留意……”但他在闲暇之时,细览之后,发现占兆灵棋也有存在的价值,指出“世所特轻者,未必不为至宝也;世之所重者,未足为美”的道理。言下之意,是指经史之外的浩瀚著作,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不可无视。其眼光之独到,值得充分肯定。当然将占兆奉为神明,也陷入认识误区,限于篇幅,不再细论。

李远是唐代有一定影响的蜀中籍诗人。他虽然留存至今的诗歌并不算多,可也在唐代诗坛拥有一定地位。他的诗歌清婉自然,流畅清新,在唐代诗人中也算得上面目独具,创作个性鲜明者。在唐人所选唐诗中,《又玄集》选李远《赠写御容李长史》等五首,可谓气韵生动,遣词清婉自然之作。《才调集》也不漏其诗歌。在《唐百家诗选》等重要唐诗选集里,李远的诗歌无不占有席位,足见其成就与影响是获得普遍认可的。他被收入《全唐文》的五篇文章,皆笔落酣畅,用典自然,见解独到,气势沛然。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资料的匮乏和他作品的流散,迄今为止,李远成为唐诗研究的死角。有鉴于此,特撰此文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不当之处,识者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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