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辰光落菖蒲

创作背景：

2014年11月30日，一代棋圣吴清源逝世。虽然他的人生颇受诟病，但在棋艺上几近无人能敌。我写这个稿子，正是为了纪念这位大师，故事里有很多关于他的生平。此文在起笔之前，我查了两个月的资料不说，还特地为了写稿子开始学下围棋。

这是两个天才谈恋爱顺便下下围棋的故事。也希望每个人都找到并热爱自己的人生目标，不管那些目标在别人眼里有多么可笑或者不切实际，那都是你我值得并为之奋斗的未来啊！

特此声明一下，此文设定时间在一九九八年前后，当时日本围棋贴目五目半，并非笔误。现日韩围棋贴目六目半，中国贴目七目半。

1.初见

林菖蒲初来日本年方十四，她坐的夜里航班，机落成田空港，远处的天空从苍茫的蓝变成了泛着红光的霁白。

她只有一件简单的手提行李，被磨得旧旧的黑色运动包，里面塞上了一千美金和几件衣服。她走出机场出口，不远处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举着白色纸板，上面绘有一朵硕大的菖蒲花。

少年同她年龄相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穿得齐齐整整，每一颗牛角扣都扣得完好。他抿着嘴唇有些局促，弯下腰的时候对林菖蒲说：“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西野春海。”

他的眸子如同围棋中的黑子一般，瞬间便吸引了林菖蒲的目光。打量过去这才发现，少年五官深邃气质甚好，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林菖蒲不懂日语，不过看到少年弯腰，她也马上低头，一个猛子扎得太快，啪的一下，撞上了西野春海的脑袋。她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泪花都撞了出来。

第一次见面，林菖蒲对西野春海说：“初次见面，你的头好硬。”

2.承让

林菖蒲是日本棋士宫本裕也捡到的天才棋手。他受邀去中国参加围棋名人比赛，闲暇时刻在北京的胡同漫步。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执黑棋落子，啪地，一颗子终结了整盘棋局的命运。

她盈盈一笑，说了一句：“承让。”

于是宫本裕也摩拳擦掌地坐了下来，一盘之后，拊掌大喝：“小姑娘，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日本下十番棋？”

彼时林菖蒲只会中国围棋规则，她眼神迷茫：“虽然我听不太懂，但只要我每天都能下棋就行。”

谈笑之间，宫本裕也便收下了这名弟子。林菖蒲便成了他座下第一名女弟子。

西野春海是宫本裕也的首席弟子，他是城中名人之后，从小便展露出超越常人的围棋天赋。宫本裕也的围棋也是自学成才，所以他最爱天才，便将西野春海收入座下，接着又收了林菖蒲。

西野春海性格严谨，每日六点起床，即使是深冬他也能毫不沾恋那温暖的枕被，这一点让林菖蒲大为惊奇。

为此她偷偷使坏，将春海的床头闹钟拨快了一个小时。所以那日他五点便起了，一人抱着围棋在院子里做足了晨课，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让林菖蒲挫败不已。

应宫本老师的要求，西野春海对她颇为照顾。她不通日语，西野便逐字教她五十音;她起初不会做饭，西野便把她带到家里共享晚餐。他怕她孤单，还买来一个祈愿玩偶让林菖蒲放在床前，对她说：“我路过小店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他甚至为了林菖蒲开始学习中文，从汉语拼音起，这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她日语不好，经常词不达意。为了和人交流，经常费足脑筋。她最后发现，日文中有不少汉字同中文相近，于是林菖蒲常常备好纸笔，与人写字沟通。有一日她在家做饭，招待了西野春海来做客。吃完饭后，西野春海在小纸条上恭恭敬敬地写道：御弛走样。

林菖蒲琢磨了很久了，她以为是邀约自己饭后走走，于是换上了最得意的淡紫色小洋裙来找西野春海。

结果那四个字是“谢谢您的款待”的标准用语。

她气得回来脱下了小洋裙甩到了一边去。

3.谢谢

两人熟了之后，林菖蒲经西野春海介绍，这才知道了日本棋院和各路比赛的事情。她听得两眼发花，最后干脆放弃那些听不懂的专有名词，一心一意盯牢了西野春海的脸来看，这才避免了一场因为日语不太好引发的秒睡综合征。

等到西野春海说完之后，他问了林菖蒲一句：“你听懂了吗？”

林菖蒲为了避免这个认真又严谨的男生再说一遍，只得连连点头，假装自己非常明白。

于是男生当真，又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他把棋盘拿来，然后开始教授林菖蒲日本围棋的基本规则。他摆上棋子，一一开始讲解。好在这些基本的日语她还是能够理解，所以听得还算明白。

说完之后，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林菖蒲好奇地看着他指尖上的层层积茧，忍不住拽住了他的食指，仔细摩挲了一下他几个指头之间的老茧。对方皱了下眉头，迅速将手抽走了。

她问了一句：“西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棋的？”

“两岁的时候便开始行棋，父亲说我小时候啼哭不止，把围棋往我怀里一塞我便不哭了。”西野春海皱着眉头，好像努力回忆。说完之后，他反问了一句，“你呢？”

“我啊，”林菖蒲撑着下巴沉思了一下，“家中穷没有消遣，只得一副祖传围棋和棋谱。父母没时间陪我，我从小便自己对着清朝国手范西屏的《桃花泉奕谱》照本宣科地摆谱下棋，后来又订阅了围棋刊物对照摆谱。大概从八岁开始，自学至今。”她撑着下巴，一脸艳羡地看着西野春海，“真羡慕你从小便可以用上这么优质的棋盘。我的木质棋盘上的漆都掉光了，黑色的纵横线还是我用颜料一笔一笔拿着尺子补上去的。”

大概西野春海从未听闻过如此艰苦之事，他用力睁大了眼睛，一双黑眸格外耀眼：“我从小学习秀策流，本因坊秀策你知道吗？”

女生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写着“无知”二字。

少年举棋的模样好像有些气馁，但马上又恢复了精气。他将盘面上的棋子收拾干净，然后把一盒黑子递给了林菖蒲：“我们来对弈一次吧，我让你三子。”

林菖蒲有些意外：“为什么？我们不是同龄人吗，为什么需要让棋？”

西野春海的口吻里一丝骄傲也没有，只是在陈述事实：“我要参加今年八月的职业棋士测试，不出意外，今年我就是职业初段棋手了，所以让你三子，也是应该。”

林菖蒲抓出了一颗棋子：“不用。”

林菖蒲执白棋，西野春海执黑。一盘棋罢，黑棋扣除五目半的优势，林菖蒲输了半目。

她啊了一声，有些不甘心。但是西野春海却开始重新复盘，给她认真讲解起日本围棋。少年的声音朗朗，指尖染上棋子的微凉，说话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盯牢了林菖蒲，惹得她不自觉想低下头去。

过了几日，西野春海抱着半人高的书来到了棋坊，他把书摆在了林菖蒲面前，啪的一声，地动山摇。

林菖蒲愣了半天，指着那些书说：“这……是什么？”

“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书籍，有关于日本围棋历史的，也有刊登各大赛事的棋谱报纸，还有一些非常著名的棋谱书，我一一分门别类，还做好了记号。现在，借给你了。”

少年的眼睛澄澈，仔细看过去的时候，那极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点点星光，如银河璀璨。

看着西野春海诚挚的脸庞，林菖蒲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也红了起来。她退了几步，向西野春海弯腰行礼：“谢谢你，西野桑。”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西野春海又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硕大的袋子：“送给你的。”

林菖蒲拆开一看，是一张手感极好的棋盘和两副棋子。不知为何，将这副棋盘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居然有想哭的冲动。

4.对弈

不日，林菖蒲需要参加日本棋院的棋力测试，好断定她的段位，加入棋院。

测试她的人，是一个日本棋坛颇为有名的人物。那个人是谁她其实并不知道，不过她看到西野春海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她便明白了。这个人，不能小觑。

一向热爱剑走偏锋下快棋的林菖蒲首次谨慎了起来。这一局她下得很慢，但终究还是赢了。

她抬头看到别人的惊讶脸庞，对于别人的赞美，她并未觉得有多开心。不过看到西野春海脸上微微泛起的笑容，林菖蒲才跟着一起弯起了嘴角。

第二次测试的时候，对弈的居然是当今日本棋坛赫赫有名，如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因为大家的口口相传，让这位人物也想看看林菖蒲棋力几何。于是他纡尊降贵，放下身段，同她对弈。

同样，林菖蒲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她只记得西野春海因感染流行感冒卧病在床不能看她比赛，再加上这位神一般的人物总是被自己的老师宫本裕也恶狠狠地吐槽，所以连带着林菖蒲，对此人没有好感，她只想加快节奏，完结这局棋。

林菖蒲执黑落子，啪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最不应该落下的地方。这里太过激进，前辈大师早就论证过。但是她就是敢在这样备受瞩目的大赛中一意孤行。

其实林菖蒲的能力，在国内不是没有被棋社相中。就是因为她鲜少照本宣科，热爱独辟蹊径。这样的做法看起来实在是胡闹，于是她被革出了师门。

还好现在的老师欣赏她的能力，要不然她又要被赶出去一次了。

第二场赛毕，她以一子惜败。但全场震惊。

比赛结束的时候，林菖蒲有些郁郁寡欢，老师安慰半天，也不见起效。这个时候，抱病的西野春海居然突然而至，他的脸上还有些苍白，但嘴角挂着罕见的笑意：“菖蒲，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请你吃拉面吧。”

看到西野春海的脸，她终于不再耷拉着眼角噘着嘴。连宫本老师都连连叹气：“歹势，歹势，如果西野在场，我看菖蒲你一准能赢。”

林菖蒲没有答话，只是做了个鬼脸，跟在西野春海的身后去吃拉面去了。

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场菖蒲与神的战役，她只记得那一碗白色汤底的拉面，真是好吃。

5.修意

樱花盛开的季节，正逢春季入学。林菖蒲换上了日本的校服，同西野春海一起上学。

那个时候她早就不管西野春海叫西野，她叫他小春。尽管西野表示，这个名字很像他家养在院子里的那条秋田犬。

但是她叫得开心，西野便没有阻止。

这时，她也进入了日本棋院做院生学习围棋。林菖蒲才知道西野春海这个名字在整个院生中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听那些院生说，西野春海从未经过院生培训，而且在职业考试的时候缺考一场，但是剩下的场次，他以全胜通过，成为那年考试的第一名。

大家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西野春海是个天才。但是所有人提起西野春海时皆是一副神色别扭的模样。林菖蒲隐隐猜到，所谓天才二字，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词。

她想到自己原来在国内棋社的遭遇。十个同学里有八个人都说她是个怪胎不愿意和她下棋。原因就是她赢棋太多，完全不留余地。

因为感受过天才带来的不可思议与真意，才会对自身的平庸感到愤怒和难受。如果你深爱你所求之道，那么就更应该追随着天才的脚步继续执着向前，而不是怨天尤人，消极放弃。

来到这里之后，林菖蒲却觉得快乐和满足。她的身边有像西野春海这样的师兄加对手，两人对弈可以咂摸一夜，下棋的时候可以忘却时间的流逝。落败的时候，他们还来不及抱怨对方因为输棋而带来的失落，便立刻自顾自地打起精神继续研究新的布局。

时光不长，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篆上努力的汗水，未来的天梯将会变得闪闪发光。

春天的夜里他们的棋盘上会落下樱花;夏日的晚间啪嗒啪嗒的落子之音会伴着蝉鸣，秋风乍起的午后会有枫叶为他们添加诗意，冬日的雪天他们簇着火盆听着簌簌雪落展开棋盘。

其实下棋也是一种修行，修心，修人，修意。真正的围棋，是摒弃掉输赢之后再争输赢;境界之高，让人不得不拜服。

不过林菖蒲哪里想得到这些。她只知道下棋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同西野春海一起下棋，便是最最快乐的事情。既然是快乐的事情，那就继续做下去。

6.原谅

在林菖蒲成为初段职业棋手的同年春天，他们也从学校毕业了。大家穿着校服在校园合照，其中被围得最严实的人，当属西野春海。

幸好他们的校服是没有扣子的，要不然那些围住他的女生能把他上衣的扣子全部拽下来。

林菖蒲远远站在一旁暗自发笑，离别的季节总会带点鼻酸。她同人合照了一张又一张，樱花树下的女生笑容格外甜美。这时候，她的肩头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的时候，林菖蒲看到了那个头发稍显凌乱的西野春海。

“菖蒲，我们合照一张吧？”说话的时候，他放在林菖蒲肩上的手并没有落下。

这个时候林菖蒲才发现那个曾经和她高不了多少的西野春海已经高出了她大半个脑袋。西野春海舒展的唇线似乎在空气里都画上了微妙的符号，她比了又比，自己的身高大概也只到对方的耳际。

面前的男生举着相机对他们说：“要拍了。”

这个时候猝不及防，西野春海的手非常干脆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林菖蒲靠在他的怀里。照片拍完之后，他这才扶正了林菖蒲的身子：“恭喜你了，初段棋手。”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马上被另外一群人借走：“西野春海我先带去拍照啦！”

林菖蒲嫣然一笑，满溢春光。正在回头的西野春海呆愣了许久，这才说了一句：“晚上去棋坊，我等你。”

悠然时光，两人已经在棋坛中声名鹊起，不仅仅是西野春海一人被指认是最强后生，连林菖蒲这位女流棋士，都有隐隐被传带说是最有可能进军本因坊头衔的小将。他们互被指为劲敌，但是这一对劲敌私下却相当交好。

作为职业棋手，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比赛升段，有时候还要远赴他处下指导棋。西野春海外形惹眼，招得一位对围棋初有兴趣的女生登门拜访，一定要入宫本老师的门下学棋。据老师所说，这个女生名叫雨宫玲，是日本棋院理事长的孙女。

林菖蒲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这一声回应中包含着怎样的情愫，大概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雨宫玲的活泼和漂亮胜于林菖蒲，她每次在棋坊里前前后后地喊着西野的名字都让林菖蒲为之一怔。她的目光会缓缓移到那两人的身上，但最后还是转回棋面。

只有下棋的时候，她可以一心不乱。所以林菖蒲更加专注的埋首于棋局之中，再也不想把目光转向那两人了。

某日林菖蒲独自打谱，黑子刚刚落下，空白的棋盘上就放上了一个青色的茶杯。林菖蒲刚刚抬头，就看到了雨宫玲的脸。

“听说你升到二段啦，恭喜。”说完之后，她还是没有把茶杯挪开的意思。

“谢谢。”林菖蒲道谢之后又问了一句，“可以把茶杯挪开吗，我要打谱。”

对方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哦，这个棋盘是西野送给你的，所以你格外珍视。”说完之后，还特地将茶杯在盘面上推了几下，撞歪了一排棋子。

雨宫玲脸上的微笑里有着明显的恶意，林菖蒲闭了闭眼，忍下了心中的澎湃，只是伸手，准备去拿下那盏茶杯。

这个时候的雨宫玲却尖叫起来，她伸手了棋盘，榧木棋盘重重地砸在了林菖蒲的身上，OO@@的棋子散落满地。林菖蒲还没来得及发火，雨宫玲却尖叫起来坐倒在地，对着她大声喊：“你不要打我。”

闻声而来的西野春海和宫本老师都在安慰那个抽泣的雨宫玲。林菖蒲也不辩解，因为她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宫本老师那句关于身份的嘱咐别有深意，她听得明白。

于是她忍着疼痛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雨宫玲行礼：“对不起，刚才摆出了那样难看的姿态，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明明不是你的错，你偏偏要为此承担责任。委屈和不公只能独自下咽。成长中的必经之路，便是由这样微小的荆棘布满。

6.落子不悔

从那之后，林菖蒲便明白了，职业棋士有时候并不是简简单单只需要下棋，人情世故，一样也没有办法脱离。无奈任何人如有一技突出，那么对于人情世故应酬本领，必然略逊。

她装不来友好相待，所以只能在雨宫玲出现的时候，消失在棋坊里。

这天雨宫玲又来找碴儿，林菖蒲争辩不赢，只好扭头走掉。她在东京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误入了一家二手书店。

林菖蒲翻阅许久，一时竟忘了天色。她在众多书本中居然找了《桃花泉奕谱》，林菖蒲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买来送给西野春海，但是转念之间，她的脑子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雨宫玲的脸。就这样拿起了又放下，来回数次之后，她还是买了下来。

在回程的路上，她有些心神恍惚，错下车站之后，迷失在东京的街头。

明明不过八点多，这里居然荒芜得看不到人烟。林菖蒲又想笑又想哭，但是哭也没用，这里甚至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

这个时候林菖蒲突然忆起，自赴日之后，她一向是站在西野春海的身后。他教会了她关于生活以及学习上的诸多事宜。大概闭上眼睛的时候，林菖蒲都能描摹出对方的表情。

在对弈上，西野春海这样对她说：“围棋不会出现两局完全相同的形状，所以每盘棋都应该认真下。”

在生活上，他曾经说过：“生活如弈棋一样，落子不悔，直道而行。”

她蜷在荷包里的手兀自紧了紧，大着胆子往前走去。林菖蒲在忽然之间生出了很多勇气。

林菖蒲从黑暗的小道中绕了出来，这里终于有灯火和人烟。她一直紧张的心情也终于得到了缓解。附近有一家警局，她走了进去，借了电话打回宫本老师府上，那边方寸大乱的局面终于停止，没过一会儿，来警局接她的人，居然是西野春海。

对方衣衫不整，发型凌乱，甚至还有几绺刘海儿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见到林菖蒲后，西野春海便拽住了她的手腕，怎样都不肯放开。

这是林菖蒲第一次看到西野春海如此狼狈，他向来讲究仪表和礼貌，这次却让她大感意外。

两人走出门外，西野春海一直紧紧抿住的嘴唇，走到车站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我以为你负气出走了。”

说话的时候，他改为握住了林菖蒲的手。他的手潮湿冰冷，而且还有些战栗。

林菖蒲失笑：“我不过是迷路了。”

“那次没有维护你，对不起。”西野春海低声道歉，“我和宫本老师都知道，你向来不会同人置气，更不会与人动手。你性格那样好……”

“谢谢。”被他夸奖的时候，林菖蒲总有些不好意思。

西野春海把林菖蒲送到宫本老师的家中便自己离开了。她望着对方的背影有些踟蹰，想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回到房间，看到了个修补得完好的棋盘，上次撞碎的棋子也没了，每一颗都完好如初。房间里还遗落了一个从来未见过的本子，林菖蒲翻开一看，满满的都是棋谱，再仔细看去，好像每一盘，都是她下过的棋。

每一盘棋后还写上了时间和对弈的对手，甚至还在下得好的地方打上了一个圈圈，旁边用简笔画上一朵小小的菖蒲。

她不自觉笑了起来，捧着棋谱看了很久，甚至连宫本老师走进来都没有发觉。

宫本老师对她说：“今天春海对着雨宫玲发了很大的脾气，整个棋坊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最后雨宫玲哭着跑走了，说再也不来了。然后他窝在你的房间里补好了棋盘，又回到家中拿来了自己的棋子补上。西野他……从下午一直都在等你。见你八点半了还没回家便跑出门找你，找了很久才回来。等我们接到了你的电话得到了地址之后，他又跑出去了。”

说完之后，宫本老师别有深意地看着林菖蒲：“我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西野对围棋以外的事情如此上心。你是最特别的。”

话音刚落，玄关处便传来西野春海的声音：“宫本老师，你看到我的棋谱本了吗？绿色封面的那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林菖蒲看了一眼自己抱在怀里的棋谱，绿色封面，上面用毛笔写着西野春海的名字。

7.尘世烟火

最后林菖蒲将棋谱还给了西野春海，对方有些不好意思，迟迟没有接。林菖蒲又递给他那本《桃花泉奕谱》：“权当是我提前十五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对方有些惊奇：“你居然记得我的生日？”

其实她并不记得。林菖蒲只知道自己每年生日西野春海一定会送上祝福，不差一分一秒。她则逊了很多，如果没人提醒，肯定忘得干干净净。其实说白了，林菖蒲此人在围棋之外是生活，如果没有西野春海和宫本老师的一路护航，她断然不能走得如此之远。

这次便是宫本老师对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西野春海在职业考试中缺了一场吗？那天你发高烧，我又和你师母前往广岛参加头衔比赛，西野连考试都没去，一直在你身边照料。他甚至连觉也没睡，第二天便直接去弈棋了。而且他缺考那日，正好是他的生日。”

有些时候不用言语，深情早已满溢。

十五天后的清晨，西野春海早早来到宫本老师的家中，他携上林菖蒲，赶赴镰仓。

他每次生日必来镰仓，只因这里曾经出过著名的一局升降十番棋。两位棋士顶住一切外界压力专心对弈，即使其中一人因体力不支倒地，另一人也浑然不觉只看棋面。

西野春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件事情，林菖蒲都可以背下来了。其中一位棋圣是中国人，在最动荡的时候只身在日本下升降十番棋。所谓升降，便是十盘棋中，胜出对方四盘便可以让对方下降一个段位。也许别人只是下降段位，但是那位棋圣如果输了，便是再也没有回头路了。那个时候他早就被日本棋院莫名除名，如果输了十番棋，便是身败名裂。

十番棋就是这样白刃格斗的残忍棋局。但是西野春海几乎翻破了那位棋士所留下的棋局，心思痴迷可见一斑。害得林菖蒲从十四岁后便深受影响，行子之间略带棋圣遗风。

西野春海问了林菖蒲一句：“你害怕输吗？”

“小春，你知道菖蒲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她突然转头，望向西野春海。

对方遗憾摇头：“很抱歉，我并不知道。”

“菖蒲花的花语是信仰者的幸福。我相信自己，我才会赢得彻底。”林菖蒲深吸了一口气，她对西野春海说，“围棋是不折不扣的胜负世界，除了要求常胜不败之外别无他求。说到底，不获胜就无人承认它的巨大价值。所以，我们一心下棋，努力求胜就好。其他的，让以后的人说。”

说完这话，林菖蒲猝不及防地被西野春海抱在了怀里。他轻声说：“我认输了。”

林菖蒲听得好笑，但眼眶被泪水浸润，有些异样地发红。她还记得第一次同西野春海对弈的时候，她输得闷闷不乐。对方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菖蒲，我认输了这句话，用中文应该怎么说？”

那个时候的林菖蒲微笑里带着狡黠，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

现在的林菖蒲有些窘迫，她的声音有些局促：“你知道了啊！”

这时，西野春海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他郑重其事地说：“菖蒲，你还记得你当年同我说的那些话吗？你说你的初心便是下棋，输也不停;两百岁后，在宇宙里也要下棋。”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其意。

“我想说的是，我陪你。不管是你一百岁后想要继续下棋，还是两百岁后要在宇宙里下棋。我都陪你。”

他的眼眸中好似有星辰坠落，刹那间点亮了属于她的尘世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