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壶引出一台戏

时间:2022-07-11 11:21:45

一个水壶引出一台戏

村委会工作的成员基本是随着村书记的换届,三年一换的。她们当中有些人也是被老百姓从全村人民当中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是她们心目当中能为大伙儿办事的人。党支部委员也叫支委,其中有两名负责日常事务的村务和宣传工作;有一名会计,负责村里的账目;一名邮递员负责“喊广播”——邮局送来的信,喊着信封上的名字,让全村人都听到,是谁的谁领走;还有一名专门做计生工作。

在我们四村儿,支委一水儿的娘子军,都是村里50岁左右的阿姨们。会计高阿姨最早给卖猪肉的算过账,用她自己的话说“咱没什么文化,就是一门心思给人干活。甭管谁,你让他们去村里打听打听,我老高……”她最在意村里人的口碑,所以张嘴闭嘴“你去打听打听……”

送信的靳阿姨,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新书记上任以后,给了个送信的差事,也算能多少有点收入。这干计生工作的李阿姨,就不是一般人了,叫她一声阿姨,我都觉得乱了辈分,但大家都这么叫,也就入乡随俗了。李阿姨70有余,眼不花耳不聋,对妇女保健、育儿经验那是了然于胸,当然啊,接生、避孕节育这类的,也都轻车熟路喽。干了一辈子计生工作,因为国家对这部分人尚无政策,她也无法全身而退颐养天年,就这么一直为村里工作着。许是受了莫言小说《蛙》的影响,我总是觉得李阿姨就像小说中描写的“姑姑”,透着一种连接生死的神秘气质。她也曾在工作间隙隐约透露过,因为当年逼迫村里人做节育手术,得罪了不少人,很多是她的亲戚,到老,众叛亲离。她不太爱说话,因为年纪大了,书记批准可以不用天天来。

村务专干张阿姨,是支委之一,是大伙儿投票选出来的,村里的户口簿一共三本,张阿姨倒背如流,人称活字典。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曾经提议把这个户口簿录入EXCEL表格,查找起来容易些,被张阿姨一口否决:“你随便说谁家,左邻右舍是谁,电话号码多少,几口人,家都有谁,门牌号多少,你问吧,姑娘,不用你们那现代化,都在这儿……”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说。

她们分工明确,各有各的一份事儿,平常事儿不多的时候,就坐在办公室唠家常,嗓门奇高,那爽朗高亢的笑声,能把屋顶掀翻.....唠嗑的时候,瓜子儿是必不可少的道具,一人一碗水(她们把一杯水叫做一碗水)一碟瓜子儿,好戏就开始上演了……下面这些故事,都是我在她们唠嗑的时候听来的。

这一天,张阿姨没在村里,会计高阿姨,送信的靳阿姨,宣传委员焦阿姨,三个女人一台戏,边儿一个听传奇故事一样入迷的村官。遇上感兴趣的话题,我也发问,她们喜欢被你问,描述起来更带劲,那神色加上必要的肢体语言辅助,可谓入木三分啊。

“呀,老张没来啊?”高阿姨左脚抬进屋门,右脚还未落定就开始搜寻她的搭档。这是她们的习惯,好打听所有人的来龙去脉,她们关心你的行踪,事无巨细都要汇报。

“又去政府了呗。”说话的是靳阿姨,说着拿出杯子给高阿姨倒了一碗水。“呦,买了一新水壶?真不赖,谁买的?”

“老张上午买的,我这不等着给她报销呢么,拿大队的钱……”

“咿,这怎么一个大缺口啊,这……丫老张是不是被坑了啊,新买的就成这德性了?”靳阿姨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握着水壶举到窗前,看了又看。

我也走过去,想看看怎么回事,果然,水壶添水的盖子口有一个大缺口,玻璃碴子还残留在上面。我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一边拿着胶带准备去拿透明胶,把缺口堵上。

“别动别动,姑娘你别动,咱得让老张给退回去,娘的,大队买东西都能被坑,什么世道,我去看看哪家卖的这破烂玩意。”高阿姨义愤填膺,语气里又有那么一点儿意外的惊喜味道,这感觉,不像是发现水壶的缺口,更像是水壶里包着一百块钱。

这边看着,那边焦阿姨已经在给张阿姨打电话了:“喂,老张,你嘛呢(干嘛呢)?哦,开会呢,什么会那么要紧,回来一趟吧,瞧你买这东西,等你回来换呢……”

张阿姨腿不太灵便,早年劳动落下的病根,走路左右晃,再加上近些年生活条件好了,发胖,这一晃一晃的身形,感觉有点滑稽,平常人们爱学她走路,权当一种乐子,她倒也不介意。

一晃一晃回来了,刚进大门就喊上了:“啥事儿?我那开会呢,找急忙慌的,啥玩意儿,换……”

高阿姨拿出20块钱给她,她拿起来签了字,这买水壶的钱就算是她的了。进她腰包的钱,甭管是谁,没有能拿出来的份儿。她看了看那个有缺损的水壶,若无其事:“嗨,多大点事儿,没有,人肯定不换了,就这么凑活用着吧。”

“坏的干嘛不换?咱花钱还吃亏。”

“就是,天天进嘴的东西,这多难受!你不愿去,我去,是老王那买的么?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我去找她去。”

“别价,不就一破水壶么,别找了,多寒碜……”

我也觉得有点纳闷,张阿姨一贯的作风可不这样,不占点小便宜她是不会心甘的,从她身上拔毛,那你等着铁树开花吧。

再一看,张阿姨神色有点不太对劲,大伙儿都发现了异常,这时,靳阿姨,又拿起水壶,发现壶底下一行字清楚地写着“xx镇政府xx会议纪念”。靳阿姨用她每天喊广播的嗓音,标准清晰地念出了这行字。办公室瞬间安静了,大家突然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呦,这哪家卖的水壶,缺损就算了,还镇政府纪念呢,面子够大的。”大家哄堂大笑。

张阿姨脸上有点挂不住,借口离开了。

大家七嘴八舌炸开了锅:“我说呢,那水壶咋看着有点旧,茶渍都还在上面……”“就是,我就觉得她那脸儿发红,表情就不对,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儿了。”“嘿,你说寒碜不寒碜啊,让你买个水壶,你都能把自个儿家里用坏了的拿来,这下得了20块钱,又进她腰包了。”

如果说之前我还有点纳闷儿,这下全明白了:村委会的水壶年久,让张阿姨帮忙买一个新的,回来给报销,张阿姨回家拿了自家一个不用的坏的水壶,还是某次开会的纪念品。

“她就老那样,好占点小便宜,那几年都因为这个吃过大亏,不长记性……”高阿姨跟她多年搭档,最了解这个脾性。“她以前在生产队管账的时候,贪污了人小队的200块钱,被人发现了,一顿臭骂,差点被送到公安局。”“啊,200块钱就送公安局了?”我有点不太敢相信。“可不,那会儿那200块钱可比现在值钱……”

“嘿,还说这个呢,我给你们说个事儿,记得去年,老陈叫咱么一块堆儿(一起)在大队包饺子么,就那次,羊肉那个……”

“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哈哈哈,乐死我了,想起一回我就乐一回……”高阿姨这爽朗的笑声带动全场,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已经跟着笑得前仰后合了。“老陈让咱几个,一块,说年下包饺子,完了事儿呢,我就说,老张,你去买点新鲜羊肉来。我说,你去买,开个收据,我给你从大队走账。老张颠儿颠儿就去了,完了事儿呢,我们就包饺子,吃饭,喝酒了,这喝着喝着吧就有点喝高了。赶到都收拾好准备回家的时候吧,她说找不着自己个儿包了,大家伙儿就帮她一顿找,最后你们猜怎么着,在那犄角旮旯里那抽屉里发现了,是我最先发现的。完了我拿的时候,我就说,怎么一个包变这么重了呢?感觉还哩哩啦啦,有水似的,干嘛还藏这儿啊,我就给拉开了猫了一眼,结果,这么老大一块羊肉。当时屋里热,羊肉都快化了。”高阿姨添油加醋,挤眉弄眼,感觉说的不是羊肉是一块黄金。

我忙问:“那,张阿姨她不怕你发现吗?您这发现了她得多难堪啊?”“她吧,这娘们儿吧,脑子还不太好使,我就怀疑,她塞包里就忘了,再说,不是也喝酒了么,迷迷糊糊的,她还跟我嚷嚷:‘老高,帮我把包拿来,奔家走……’压根儿不知道……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出去真够寒碜的,一块羊肉,这点便宜都占……”

“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到点下班了。 一会儿工夫,村委会人走院空,瞬间安静下来。望着一地的瓜子皮,以及桌上那个缺损的水壶,我忍不住,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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