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尔科夫的西伯利亚诗情

时间:2022-07-11 12:59:21

如果你的梦境中时常有穿行的列车呼啸而过,奔驰在广袤的森林之间;如果你的回忆里时常有漫天大雪自由飞舞,飘扬在晶莹剔透的宫殿之前;如果你的血液深处愿为伏特加的激情和热烈而奔流,为生命或爱情而陶醉、狂喜,那么就请你不要错过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史诗巨作:《西伯利亚的理发师》。

故事发生在1885年的沙皇俄国。由于资金问题,美国科学家罗伯特・麦克莱恩制造新型伐木机“西伯利亚的理发师”的计划被迫搁浅,他急忙从本国请来风尘女子珍解决问题,企望通过珍的美貌和交际手腕从主管技术的亲王陛下手中获得投资。在前往莫斯科的列车上,珍偶遇拉练归来的俄国士官生安德烈・托尔斯泰,英俊纯真的托尔斯泰对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见钟情,而托尔斯泰的上司、军校校长雷洛夫将军因与亲王陛下交好而恰巧成为珍诱惑的对象。年迈的雷洛夫将军抵挡不住珍的巧笑倩兮与如花美貌,懵懂之中坠入情网,致使一直深爱着珍的托尔斯泰忍无可忍,在歌剧《费加罗的婚礼》的演出现场,用琴弓打伤情敌雷洛夫将军,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愧疚的珍为了再次见到托尔斯泰,嫁给了科学狂人麦克莱恩,终于在十年之后随伐木机来到西伯利亚,但是当她置身于托尔斯泰栖身的小屋,看见他与妻子儿女的合影以及满地青苹果时,绝望的珍驾着马车,带着强烈的辛酸和苦涩,消失在西伯利亚的地平线上。而身后远处,似有所觉的托尔斯泰从丛林深处狂奔而来,伫立良久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衰朽的面容逐渐消逝在烟雾之后。又是一个十年,珍和托尔斯泰的孩子以俄罗斯人特有的认真和执拗教育了不尊重艺术的美国中士,“Mozart is a great composer!”一直回响在天际,回响在我们内心深处。

影片故事时间跨度在1885年到1905年之间,这正是俄罗斯帝国的黄金时代,更是社会革命风云激荡的年代,这样独特的背景赋予影片热烈的表象背后以世纪末的深深伤感。这种伤感不仅是对真爱难觅的遗憾,而是更深层面的折射了几个世纪以来俄国追恋西方的辛酸历程。从公元九世纪起俄罗斯人就接受了基督教,其后彼得大帝时代更是从上至下开始了一个全盘西化的狂潮,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渴望与西方重新融合,却始终被美国和西欧拒之门外。影片中风韵犹存高贵典雅的珍代表俄罗斯人向往的西欧,成为托尔斯泰恋慕的对象,年轻气盛的托尔斯泰带着热烈纯真、不惧不畏的气质勇于追寻真爱,却因过度盲目最终招致惩罚。米哈尔科夫的《西伯利亚的理发师》正是携带着妄想的追求与执拗的骄傲这两种态度,为我们书写了一出充满悲欢离合激越情感的异国之恋。

托尔斯泰与珍的相遇以超越国界的艺术对话开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珍戏谑似的尖叫之后轻轻哼起歌剧《卡门》,手里拿的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更是不甘落后的兴高采烈唱起《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赢得珍的赞赏。最巧妙的是莫扎特的歌剧音乐与影片中的原创音乐在片中通过一个“慢板”而结合得天衣无缝。米哈尔科夫利用原创音乐与古典音乐的文本互涉,意在表达俄罗斯与欧洲文艺的同根同源,暗示了俄罗斯的文化艺术有资格与西方平等对话。

除了艺术上的追逐之外,米哈尔科夫将想与欧洲亲近的意图蔓延到宗教上。苏联解体后,东正教文化全面回归俄罗斯,米哈尔科夫在影片中多处再现19世纪末俄国社会东正教的生活场景,特别是浓墨重彩的渲染了俄罗斯宗教节日谢肉节的狂欢场面。洁白的冰雪世界,俄罗斯人身着色彩鲜艳的节日服装,聚集在伏特加与各种美食之前,观看趣味横生的肉搏战。还有小丑的各种滑稽造型,狗熊醉酒的憨态,吞吐的火焰照耀下鲜美的鱼子酱散发出的晶莹光泽。人们尽情嬉闹欢笑,完全沉醉在节日的喜庆之中,最后摩天轮五彩缤纷的焰火与作为背景的庄严寂静的新圣母修道院共同构筑成一幅俄罗斯历史生活的精彩风俗画。

然而米哈尔科夫青睐欧洲的意愿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沙皇阅兵典礼段落达到极致。英俊挺拔朝气蓬勃的士官生们整齐划一表示对沙皇效忠,象征着如今迷茫的俄罗斯对强权时代强大武力和崇高权威的无限缅怀,更是暗指那一时代与欧洲交好的自得和荣光。正是由于这一主题意图过于明显,米哈尔科夫在国内招致不少批评。

如果这部电影所想表达的内容,在此处戛然而止,那么它只能成为如评论界所言的“沙子电影”,内容空洞、主题浅薄、言之无物。但米哈尔科夫却从妄想的追逐之外,为我们展示了俄罗斯博大精深的内涵。俄国宗教文化学家曾将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本质定位于“对苦难的审美”,本片主人公托尔斯泰的人生境遇正好强调了这样的审美观念。与托尔斯泰人物描写相呼应的,是米哈尔科夫对俄罗斯特有意象的描绘,洁净的冰雪、广袤的森林,无不是俄罗斯精神的表达和传播者,它们和托尔斯泰一起,为米哈尔科夫诠释心目中的俄罗斯形象提供了充足的说服力。

珍的到来正是白雪皑皑的严冬,莫斯科河也被凝结成块,街头巷尾到处是晶莹剔透的雾凇。在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的列车车厢,托尔斯泰与珍啃着面包圈,喝着香槟,爱情萌芽悄悄衍生。其后的相爱过程,象征着俄罗斯人纯真、洁净品性的冰雪一直与他们相随,直至最后歌剧院情感的爆发,托尔斯泰与珍的爱情便永远凝固在这个晶莹剔透的冬季。其后托尔斯泰被流放,珍远赴西伯利亚苦苦寻找恋人的段落始终只有低迷伤感的雾气飘散。所以冰雪,是米哈尔科夫在影片中奉献给俄罗斯人的一份特殊礼物。

本片还有一个重要而无言的角色,那就是俄罗斯的森林。俄罗斯民族源于森林,它的成长与振兴,它的灵魂寄托始终系于这母亲般的绿色怀抱。俄语中的日常见面用语“你好”,其本源意义就是“愿你和树木在一起”。辽阔的俄罗斯森林如今依然是俄罗斯民族生生不息的强大象征,而喻示美国资本侵略的森林采伐机“西伯利亚理发师”在影片中则被塑造成丑陋巨大的恶魔。从片头开始片名《西伯利亚的理发师》就叠现在广袤无垠的绿色大森林上,片尾定格于浩瀚的林海,米哈尔科夫将俄罗斯森林这一意象中的挺拔、包容、坚强不屈、充满生命力等气质赋予给了俄罗斯人民。

而主人公托尔斯泰,则完全继承了米哈尔科夫心目中的俄罗斯形象。他英俊纯真,朝气蓬勃,笔挺的身材,骄傲的下巴,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如同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白桦;他所代表的士官生们,对上司忠心耿耿,对沙皇誓死追随;他性情豪爽,勇于追求真爱,面对情敌雷洛夫将军,不是犹疑退缩,而是坚定抗争。然而托尔斯泰本身,又包含俄罗斯人品性中冲动鲁莽,执拗愚蠢的一面,像普希金一样击剑决斗,差点危及性命;由于梦想获得爱人青睐而仓促做出退学的决定;被嫉妒冲昏头脑后用琴弓打伤将军,最终导致流放西伯利亚,苍老一生。所有一切,就如同一杯清澈但又激烈的伏特加,清香诱人的美酒,既可以小酌怡情,又能大醉使人遗憾终生。

米哈尔科夫将自己对影像的诗情,大多停留在对俄罗斯民族的塑造上,特别是那片广袤的西伯利亚土地。也许对平常人来说,西伯利亚是地狱,是锤炼人意志的修罗场,但是对于托尔斯泰以及千千万万的流放者来说,遭遇厄运后,接纳他们的不是别处,正是西伯利亚。

始终记得车站送别的一场,托尔斯泰剃着阴阳头穿着囚服被赶上列车,此刻为他送别的不是珍,而是他军校的朋友士官生们。托尔斯泰与旧友合唱慷慨激昂的歌曲,奔跑挥舞的帽子与敬礼的姿态交织在一起,托尔斯泰高喊:“再见了,我的兄弟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全部!”火车轰鸣而去,曾经欢笑快乐的日子永远定格,许多年以后,托尔斯泰在西伯利亚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而其他士官生们,将陆续经历各种人生,直至所有一切物是人非,米哈尔科夫宿命式的世纪末感伤将他心中的诗情渲染至最高点。

因此,无论是被指责为媚俗,还是真实的自我表白,米哈尔科夫都将最后的诗情沉淀在西伯利亚,以西伯利亚广阔的胸怀来包容过去斯拉夫民族的苦难和伤痛,以及今日的迷茫与进退维谷。俄罗斯的未来在哪里?米哈尔科夫已经为我们勾画出答案: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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