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埠口

时间:2022-07-09 09:19:41

河口·埠口

河口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几个朋友趁着午餐的酒劲驱车直奔河口。穿过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走过几个绿树环绕的村庄,远远看见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

河口,就是河流的交汇之地,一般是指河流汇入大海、湖泊或更大的河流的地方。我们抵达的河口是潘、赵二河交汇之地,发源于伏牛山东麓余脉的潘河和赵河逶迤而来,在此完成了华丽转身,汇流成唐河。潘、赵二河是中原地区极其平常的小河,径流量不大,有滋润之功却无洪涝之害,汇山间泉水溪流潺潺而下,奔流百里而于此相会,他们仿佛是一对青年男女,按照宿命的安排,来此完成自己的使命。

两水交汇,河面瞬间变得开阔,水流顿时深沉起来,深绿色的水面平静如镜,听不到惯常的流水声,惟有旋转的波纹提示着平静的水面之下有深流涌动。潘、赵二河分别从西北、东北方向一路流淌,于赊店古镇东南两公里处交汇成唐河,三河呈“丫”字形分布,赵河向西北蜿蜒,潘河向东北伸展,犹如丫字的两片枝叶,唐河则一路南下,仿佛是枝叶下面的枝干。赵河古称赭水,源于方城县西北的广阳镇郦山东麓,汇数股山泉渐流成河。据说当年,数源并发,涌腾若沸,故名沸腾书。向南依次流过广阳、柳河等乡镇,出方城赵河镇境,进入社旗。北宋年间,唐州知州赵尚宽组织人力兴修水利,疏浚河道,排涝驱旱,消除水患,百姓感念其恩,随将当年整修过的河流称为赵河,此为该河得名之原因。潘河源于方城县城北10公里处杨集乡境内,七峰山南麓黑龙泉,因小河流过一个潘家世居的村庄,因而得名。河流自上游而下裹挟大量的泥沙,至交汇地水流平缓,泥沙自然就沉积下来。因此,河流的交汇地往往多有或大或小的淤积地,黄河有黄河三角洲,海河有海河平原。这里自然也不例外,河边淤积着大片的滩涂。滩涂被老农垦成荒地,播种了小麦。收获季节刚过,荒地上的麦茬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芒种已过,夏至未至,午后三点的阳光尤其毒辣,我们选择这个时候来访,显然酒精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我们并不孤单,不远处的河面上一群白鹭上下翔集,还有一群水鸭子自在的凫水,他们或许是怕这群醉鬼孤单,特意来陪我们。一个家伙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白鹭掷去,只见几只白色的影子直飞青天,复又落到更远处的水面上,不时的还朝着我们嘲笑几声。仿佛在抗议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侵扰了他们家园和自在的生活。白鹭是前几年才重新出现的,他们姿态优雅而俊美,刚出现时曾一度引起这座小城的极大关注。关于白鹭,社旗本土诗人薛松爽更是把他们看做城市的灵魂守望者,他在《我们时代的白鹭》一文里写道:洁净的雪原上,鹤以自己更细瘦的腿骨,更悠长的颈项,更清白的翅尖,起舞盘旋于回风飘雪之中。趾尖破雪,轻盈腾起,羽毛张开合拢,姿态无与伦比。它们让我想起,历史的洄流里,凝结的典籍中,那么多的诗人:屈原、李白、王维、坡、龚自珍、黄景仁……起舞弄清影,遗世而独立,超拔高举于人群之上。他们是人群中的鹤。屈原仰首问天,阮籍穷途痛哭,太白举杯邀月,陈子昂登楼浩叹,龚自珍疗养病梅……他们的姿态,叠印着雪野之鹤的一缕缕清傲之姿。我们只是俗人,没有诗人的境界,但我们一样喜欢这些世间的精灵。

河水静静流淌,河边几个人直立在惨白的太阳光下,姿态各异。春明兄一手托着相机,一手举着望远镜,他不但是一位勤奋的习作者,也是一名极有品味的摄影爱好者,他在追寻着白鹭的踪迹。洪波兄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念有词,推演着乾坤八卦,他最近对风水颇有兴趣,每到一处必会观察一番。马涛兄则尊在河边的岸堤上,寻找老码头的遗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河岸的对面,几块灰褐色的石条隐没在蒿草中,或许这几块石条就是当年古码头的台阶,或者是当年船家的浣衣石。

这条名叫唐河的普通的河流,源出赊店古镇后,经源潭,穿郭滩,过新野,与白河交流,汇入汉江,直通长江。在舟楫时代,这个小小河流,便是通江达海的高速通道,靠着它,赊店古镇成为“北走汴洛,南通荆襄,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清代中原著名商埠。清乾嘉时期,赊店古镇街道密布,商号林立,划市经营,铺面相连,药材、“三粉”、布匹、煤炭、茶叶、食盐等各种物资汇集于此。赊店古镇随成为贯通南北的水陆交通重枢,全国最富有的商业贸易中心之一。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是万里茶路的水陆中转站。万里茶路是与滇藏边境茶马古道齐名的另外一条茶叶贸易之路,来自福建、江西、两湖的茶叶经水路运抵赊店,在这里转乘马车北上,经洛阳,到晋中,过燕堂关,走黄花梁,向西出杀虎口(走西口的西口),穿过蒙古,绕经贝加尔湖,直达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行程两万多里。相比于茶马古道的热闹,万里茶路显得籍籍无名。直到2010年,主席访问俄罗斯,提及万里茶路,这条古老的贸易之路才重新进入社会视野。这些年,关于万里茶路,争论很多,主要是起点之争和线路之争,争吵最热闹的是关于万里茶路的起点。有起源于武夷山下梅村的说法,也有起源于湖南安化的说法,还有起源于湖北安陆的说法。但惟一没有争论的是赊店乃万里茶路的水陆中转枢纽。这些年,在政府的扶持下,万里茶路研究渐入佳境,万里茶路的重新开张或许指日可待。

时光流逝,一如河水的流淌,无声无息,它带走了岁月的烟尘,也带走尘世的繁华更替。但河口是幸运的,他就像一位隐居者,见惯了秋月春风,如今悄无声息地过着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白鹭也是幸运的,这条失去繁华的河流却是它们可以栖息的恬静家园,它们可以守着这片寂寥的土地自在的飞翔、唱歌,生儿育女。

埠口

海南有个潭门镇,千百年来,潭门镇的渔民在一份名叫《更路薄》的“路书”指引下,捕鱼三沙,他们穿梭在南沙、中沙和西沙之间,为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暗礁命名,并用罗盘定位,计算每个岛礁与海南的距离。《更路薄》详细记载了南海的海况、季风、洋流,以及行船的路线、暗礁险滩的分布、给养的补给等情况。《更路薄》实际上是潭门镇渔民的航行南海的作业图,是这些于渔民基于长期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具有指导意义的航海路线图。在没有GPS和导航仪、没有海图的年代,依靠这样一本路书,可以准确定位,把握航向,避免误入歧途,可以有效的规避风险和损失。

在山西祁县,也有一本类似的路书,它的使用者是晋商,是山西祁、太、平地区的茶商们行走万里茶道的路线图,真实地记载了晋商买茶、做茶、运茶、销茶的详细情况,完整记录了祁县茶商南下武夷山、北到俄罗斯恰克图行茶万里的经商图景。

《行商遗要》三分之一的篇幅记载了水路行商的情况。据其记载:“赊至襄计水路三百四十五里。自赊南行15里至埠口……”埠者码头也,埠口即码头之意。赊店南十五里之处的埠口不仅仅是一个码头,还是一个村庄,一个集市,一个古寨。码头就在唐河西岸,沿着唐河,可以北抵赊店,向南经源潭、过新野、经襄阳、入汉口,汇入长江,逆江而上,可南通潇湘,西达巴蜀……这个小小的码头其实是走向世界的枢纽和跳板。埠口位于裕、唐二州交界之地,本是一荒野小村,就是依着这样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码头,埠口逐渐聚集成集市,进而发展成为名闻四方的古寨。据说,当年繁盛时期,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齐全。

码头就在埠口古寨的东门外,河堤同时也是寨墙,出了东寨门,沿着青石条堆砌的台阶,一路走到河边。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个半月形的回水湾,湾前的台地也是青石铺就的,南来北往的帆船就在台地上装卸和搬运货物,有专门的挑夫沿着石条路将货物运到集市上,运到附近的店铺里出售。与赊店大码头不同,在这里卸载的多是南方运来的日用品,点灯用的洋油,打制家居用的洋铁、洋钉,堆砌房屋用的洋灰,或者是制作衣料的洋布。在今天看来极其简单的日用品,在当时却是极其少见的稀罕物,最早是从西洋或者东洋舶来的,所以冠着“洋”字,自从张之洞在湖北开办洋务以来,这些东西大多来自汉口。

据老辈人介绍,这里最早叫刘庄,是几户刘姓人家的居住地。刘庄何时改为埠口,已不可考。但确定的是埠口的名字一定与码头有关。最早这里就是横穿唐河的渡口,当年唐河河宽水阔,又没有桥梁,为了抵达彼岸,只能借助舟楫横渡。这或许就是当初成码头的原因。清乾嘉年间,晋商凿通了唐河航道,北方的粮食、煤炭顺流而下,荆楚之地的茶叶、山货逆流而上,寂寥的河道顿时热闹起来,帆樯林立,桨声灯影,白天千帆过,夜晚万盏灯。埠口小小的村街码头升级为货运码头,依托川流不息的码头,村庄逐步变为为集市,这个偏居一隅的小村落渐渐的热闹起来。据埠口《重修关帝庙碑》记载,热闹起来的埠口街,修建了规模庞大的关帝庙、奶奶庙和祖师庙,其中关帝庙最负盛名,共塑神像千余尊,左为财神殿,右为药王殿,关圣殿为主殿,东西二廊房、钟鼓二耧、客堂、经堂、祖堂、膳堂、道院、戏楼、山门等,房舍数百楹,全真道华山派道人十余人,二十世弟子吴传道为主持。因埠口关帝庙道人字辈居上,其弟子遍及豫西南大部分。其下属庙观有何庙、东岳庙、大冯营火神庙、南阳玄妙观、、三贤山祖师宫、泌阳花山玉皇庙、南召祖师宫、赊店北关帝庙、赊店火神庙、马王庙均由此管辖。

据当地碑记记载,清咸丰十一年,中原地区大旱,唐河上游潘、赵二河水量逐渐减少,水路运输收到了极大限制,尤其是到了冬季枯水期,稍大一点的船只都难以通行,航道逐渐萧条。再加上陆路运输的勃兴和江汉铁路的开通,水运更加式微,唐河航道渐次恢复了平静。埠口这个曾领一时风气之先的河道逐渐恢复了村落的面貌。

我是在夏日的一个早晨,抵达这里的。宽阔的河床上碧草如茵,河水缓缓流淌。一个放鸭的老人叼着烟卷站在河边,成百上千只麻鸭将整个河面铺成了褐色。对面的河岸上,几十只山羊在低着头吃草,犹如绿毯上流动的云朵。放鸭老人告诉我,寨墙早已倾圮,码头都被埋在地下了。随着河水消退、航道不兴,再加上几次洪水的冲击,河道向对岸迁移了30多米,古寨已是踪迹难觅。

佛家讲,诸事随缘,万事万物无不是因与“缘起”,消于“色空”。埠口这个“缘起”于水的老码头,最终也弥散于水,复归为本元。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望着岸堤下的村庄,我放佛看见一位满面风霜的老人,少小离家,老大返乡,过往的传奇化作额头的道道皱纹,在时光的云烟里延展,一如身边的唐河水,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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