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炷 第7期

时间:2022-07-09 12:14:32

那年外婆走了,走得很突然。寒假刚放,就这样突兀地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那夜下雪了,可是全家却一夜未眠,匆匆地赶回外婆家。外婆家在一个叫柴保的小镇,小镇分明的四季和着浓郁的乡野气息,总是带着恬静的美,可现在大雪中的柴保却有着说不出的空白。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静静地看着独自飘零的雪花,习惯着沉默。可是在赫然看到那口暗红色的棺材时,妈妈还是忍不住悲伤地失声痛哭。此刻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这样奇怪的重逢:近在咫尺却天涯两隔。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上前制止,都用一种漠然无奈的表情看着妈妈歇斯底里的悲伤,旁边的遗照上是外婆已经定格的微笑。外公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地沉默,雪掩盖了外公脸上的表情。外公不会抽烟,也不爱喝酒,在没有尼古丁和酒精的麻痹下极为清醒地沉默着,忍受着令人压抑的悲伤。

那年冬天格外的寒冷,仿佛以此来应和着外婆那场简单却又繁琐的葬礼。葬礼中的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悲伤沉默地忙碌,却忽略了在刹那便已注定了孤独的老人。直到外婆出殡那天,外公才从暗沉的角落里站出来,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将手扶在油得通红的棺材上久久站立,良久才将手收回,说:“走吧。”然后外婆就被几个强壮的汉子在一片笙乐和哭声中风光地抬了出去。葬礼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一种不幸的结束,或许也是另一种不幸的开始。

有人说:一个家就像一头蒜,母亲是蒜的柱子,父亲是蒜的蒜皮。围在蒜柱和蒜皮之间的是一个家的孩子,当蒜皮和蒜柱相继离去的时候,一个家也就散了。在外婆的葬礼结束后,人们又把所有的关注都集中在了外公身上,以此来维系将要散去的亲情。在所有人的极力反对下,外公终于放下了跟随他一辈子的锄头。可是外公对这些突然而来的关切显得有点无所适从,放下了锄头的手,也像多余似的不知道该放到哪里。于是在离开了辛劳了一辈子的土地后,外公开始迅速衰老。短短的几个月里,便从一个矍铄硬朗的老人变得佝偻而萎靡。连走路也变得异常艰难。仿佛一棵离开土地滋养的老树,迅速枯萎。他却婉言辞绝了和我们同住的建议,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土地不肯离去。大概守着几辈人曾经劳作的土地,亦是一种告别后的慰藉。

在外婆去世的这年外公院子里的那棵杏树长得出奇地繁茂。曾经听外婆说,那棵杏树在妈妈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栽下了。沧桑的杏树在经历了一年的风雨后,结了很多的杏。橙黄的杏压弯了枝条,外公突然提议要到杏树下坐坐。大家都欢喜地认为这是外公走出外婆去世阴影的好兆头,然后欣然将外公安置在杏树下。外公安静地坐在飘着甜味的杏树下半眯着眼睛,看着满院撒丫子乱跑的孩子,渐渐睡去。阳光暖暖地照耀着片刻的温馨。院子里忽然传来侄儿刺耳的哭声。侄儿被并不平整的院子拌倒。尖锐的哭声吵醒了正在打盹的外公,外公慌忙中支撑着杏树站了起来,想过去将孩子扶起来。可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便已轰然倒地。血汩汩地从额角流出……

外公被扶到屋里检查伤势,虽然仅仅只是磕破了额角,但却被坚决否定再独自一个人呆在屋外的活动。外公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叹息。窗外的阳光依旧和煦,杏树上的杏依旧散发着甜甜的味道,侄儿停止了哭闹依旧撒丫子乱跑,却不再有一只鸟儿从院子的上空飞过。

由于年轻时候的劳累,外公的腿脚并不是很灵便。更多时候只能一个人呆在屋里。外公并不喜欢看电视,他说电视里无聊的情节只会使他昏昏欲睡。其实外公在不看电视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嗜睡,只不过外公知道没人有白天看电视的爱好。外公一个人,有时会止不住叹息,或者悄悄地看看窗外。只有在有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脸上才有些许欣慰,可外公从来不在人前提起外婆,仿佛这种思念仅仅属于自己。

外公家的院子要整修,在征得外公同意后那棵占了很多地方的老树被砍掉了。砍树的那天来了很多人,院子里喧闹着。外公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苍老的杏树被喊着号子推倒,然后一节一节地锯开运走。整个过程外公没说一句话,平静得如同目送着一位故友离开。站在一旁观看的老婆婆对着身边的人感慨:“几十年的树就这么被砍掉了真是可惜啊!”在树被运走,人群散尽后,院子变得空旷起来。老树原来真的占了好多地方。院子变得开阔了,可外公看窗外时却有了一种失望的悲凉。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外公家的院子在雪后会时时有觅食鸟儿落下,啄起一些遗落的稻谷。侄儿开心地大呼小叫着把它们赶走。外公一脸关切地把脸贴到窗户上,将侄儿叫进来,颤抖着将他的手搓了又搓。看着侄儿冻红的小脸:“这么冷的天气冻坏了怎么办!”又转向我,“跟你小时候一样的淘气,大冷的天还要吃什么桃子。”我诧异了,原来一向不善言表的外公也会这样怀旧……

那也是一个冬天,看完了大闹天宫的我吵着要吃和孙悟空一样的桃子。不管别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外公只好跑了很远的路去买了果脯,骗我说:“这是孙悟空偷来的蟠桃,可是到人间的路太远了,送到这儿的时候就变干,成了现在的样子。”我这才悻悻地破涕为笑,后来我才知道外公为了我那一点点小任性,甚至冻坏了双手。看着外公此时慈祥满足的笑脸,多希望时间和幸福依旧可以停留。可是现实却是这样的残忍,让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只有记忆中才有的快乐。

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人们再也忍受不了外公的叹息之后,终于同意外公出去晒晒太阳。可是考虑到外公每况愈下的身体,只好把外公安置在轮椅上。这时的外公显得很高兴,一脸欣喜地看着再次重逢的世界。夏天本来就是一个诱人的季节,阳光欢快地跳跃在撒满林荫的小路上。每个过往的人,脸上都带着拥有夏天的满足。外公安详地对着每个过来打招呼的人微笑。问的人多了,外公大概觉得要有所表示,于是就拉住一个上来打招呼的大叔,问了一串以前并没有听过的名字,那些人大概和外公年龄相似。大叔笑笑说:“早就不在了,他们哪有您这样的福分!”大叔告别离开,笑容也从外公脸上渐渐淡去。阳光开始渐渐散去,傍晚的风竟然有了一点凉意。外公抬头看看夕阳和远处拉长的人影,叹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

散步回来的外公大病了一场。家里的人都互相埋怨,说不该让外公到外面散步。外公躺在床上,睡着了。全然不顾屋里依旧嘈杂的声音,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的味道,像是玩累了的孩子,很安静地睡着。睡梦中的外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枯叶在飘落的时候与树干间轻轻缓缓地摩擦带着无奈和惋惜,然后轻轻微笑。梦中的外公也许看到了曾经的韶华,也许又一次在梦里喝到了外婆煲的稀饭。

上了高中,补课也开始变得频繁起来。等到再次见到外公的时候是在外公的九十大寿上了。可这次见到的外公却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样子,像一个木然的玩偶,一脸的迷茫。机械地任凭别人为他换上干净而喜庆的衣服。然后靠着厚厚的被子支撑着坐起来。一屋子的人来来往往带着喜庆的微笑,为外公祝寿。外公的脸上没有任何关于喜庆的表情,依旧迷茫得像个懵懂的孩子。外公坐了很长的时间,大概是困了,就那么靠着厚厚的被子,自顾自地打起了鼾。人们依旧各自相互交谈着等待开饭。饭菜很丰盛,大家欢笑着叫醒外公开饭。外公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茫然的看着一大群忙忙碌碌的人。然后接过舅舅手里的碗,颤抖的将饭往嘴里送去。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很爱干净。总是穿着洁白的衬衫,一尘不染。可是现在外公虽然很努力的将饭送到嘴里,却依然有很大一部分撒到了衣服上,菜汁在红色的衣服上留下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痕迹。

人们总喜欢将人的一生比作蜡烛,而那些行道迟暮的老人,就像白天的蜡烛,燃烧着生命却毫无所用。可正是这些将尽的蜡烛,才使得人间有了最纯真的渴望和最温暖的依靠。而那些依旧闪烁的烛光,就是上天所给予的最无私的怜悯。谁守得住这烛光,谁将会得到永远易不来的幸福。

外公在那场大病后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外公从此也开始变得糊涂起来,不再认识任何人。妈妈说,人活着还是糊涂一点好。更何况外公糊涂的时候还比较“听话”。或许妈妈是对的,虽然外婆走后外公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他和外婆的往事。但无论他再怎样掩饰,那双没有任何光芒的眼睛,依旧宣示着他的孤独。而如今的外公没有了往事的痛苦,大概也就少了几分对人生的无奈和遗憾。

这年的春天,在外婆走后的第三个年头,外公也走了,一样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与波澜。匆忙而安静地离开,仿佛害怕打扰了关心自己的人。头一天的晚上一样的吃饭,睡觉。而这一觉却成了永远的长眠。半闭的双眼像极了平时睡觉的样子,却不再理睬任何人的唏嘘叹惋。

外公走了,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人生如烛,非花非雾,既醒,万事归尘。

“正是这些将尽的蜡烛,才使得人间有了最纯真的渴望和最温暖的依靠。”这也是亲情的可贵之处。宵莫言用了大部分篇幅沉着地叙述,虽然不假修饰,但是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陷入沉默;而在最后他点明题意:人生如烛。饱含感情的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给这篇文章带来了无尽的光辉。(临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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