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干校看看

时间:2022-07-08 10:50:11

60岁时,席慕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而息县就是我心中永远的乡愁。

在那块黏黏的黄土地上,有一处标志性建筑――6排红色的砖房,不远处是被塘水环绕的蕞尔小岛――五七干校的人都叫它“珍宝岛”,小岛四周绿意弥漫的荷花挤满一方方水塘,岛上有我的家,有我们亲手栽下的一株株小桃树,还有岛上唯一的一眼水井,它的水位永远和水塘水位保持一致……记载着我青葱岁月的河南息县孙庙公社何营大队的杨圩子村――在梦里,我清晰地闻到它清幽的草香。

很久以来就酝酿重返息县的愿望终于付诸实现――时值初冬的一个清晨,原全总五七干校一连(隶属全总的工人日报社当时被编为一连)与父母一道下放的兄弟姐妹们组成的“还乡团”从北京启程,沿大广高速公路一路急驶,奔赴千里之外的息县。

汽车一路颠簸,年过半百的“孩子们”说着笑着,惦记的都是42年前的故地:那岛上的茅草屋还找得到吗?城关中学应该还在吧?何营中学还有吗?教数学的胡老师、教语文的赵老师,还有唐老师、何老师……都还好吗?干校的食堂、场院、轰动一时的“高级厕所”……总不至于留不下一丁点痕迹吧?

想象尘封已久的干校模样,真的是一种愉快的期盼。

几近傍晚,在暮色中汽车驶进息县县城的一刹那,每个人的腰板立刻都挺直了,坐了10个小时的车,疲惫不翼而飞。啊,喧闹的小城边上,建造中的楼群从眼前一闪而过,记忆中那窄窄的泥泞的小街不见了,眼前是一条宽宽的息州大道;那个我们每每进城去改善生活的“干校接待站”(餐厅)踪影难觅,装着玻璃幕墙的县医院今非昔比;进城必去的邮局似乎还在原地,曾经沿街的轧花厂(我们刚到息县的落脚处)已经退缩到小巷深处,远远地还能看见当年的水塔;印象里街道两旁低矮破旧黑乎乎的小饭铺,已被霓虹灯闪烁的息夫人大酒店、盛世酒楼、豫湘楼等等彻底置换了……

第二天一大早,伴着初冬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执著地一路寻找当年在何营、杨圩子、孙庙留下的印象与痕迹。当我缓缓地推开何营学校的栅栏门时,因为是周末,校园里寂静无声。昔日的教室已分割为一间间教工宿舍,在它的左侧一座漂亮的教学楼拔地而起。

似曾相识的是学校空地上一畦畦青翠欲滴的菜地,仿佛又让我看到当年学校里到处都是一派“种菜种稻真忙”的景象。记忆里,一次在放学路上,刚上初中的我被我的河南同学拉着,悄悄地接近一块学校的西红柿地,地里的西红柿个个硕大饱满,但还是一片青白色……脸上挂着腼腆笑容的同伴向我眨眨眼睛,我们伸手揪下青柿子的一刹那,就被人发现了!于是我俩一路狂奔,慌不择路,钻进了旁边的麦地,背后听得见高年级男生的阵阵吼声……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们大口咬着手中酸酸的青柿子……在没有大鱼大肉就不会吃饭的今天,谁能理解我当年分外香甜的感觉?

然而,当年的伙伴可能早已离开了家乡吧?当年的老师有的早已调走,有的已然退休……我们无缘相见。

在朝思暮想的杨圩子面前,我失望极了――那个需要穿过两座小竹桥才能到达的蕞尔小岛――“珍宝岛”还在,水塘静谧依旧,可我家曾经居住的那间茅草房,以及岛上大约十几户“五七战士”的家却了无踪迹!现在这里已经是一片肥沃的、深翻过的黄土地――我们的杨圩子今天已经是孙庙公社的种子场了――是的,沧海桑田,我再也回不到历史的原点。

啊,当年用来打谷、晒粮的场院还在,只是记忆里的它已经变得很小。当年的秋收时节,大人们经常加班夜战在场院,每个参加“夜战”的五七战士的夜餐中都会多发两个鸡蛋,那是对他们辛苦劳作的微薄慰问……而爸爸总是把发给他的两个鸡蛋留给我和妹妹。那时嘴馋的我,竟会盼着爸爸参加“夜战”,为此,妈妈常常抱怨爸爸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站在小小的场院上,我抑制不住地思念着老爸――在心里默默地对已经远离我们的父亲说:“老爸,我替你来看杨圩子了,来看场院了!”

“五七干校”标志性的建筑――那6排红色砖房还在,如今已分隔为一户户农场职工的家庭小院了;“高级厕所”只剩下一堵墙了,却没有坍塌,似乎不愿意让我们过于失望;孙庙公社曾是我们表演节目和赶集的地方,如今街道宽阔,街两旁的店铺一个挨一个,早已无法再找到昔日展览我作文的地方……

回到息县县城,我们继续寻找流经息县的淮河。路上,当地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你们是来投资的吗?”他们哪里知道,40年前在这里,一群从北京下放的孩子乘着竹筏子渡河,爬上对岸的蒲公山放肆地大喊大叫。一番周折几经打听,我们来到了淮河岸边。而今,隔岸相望的蒲公山却不翼而飞。一位淮河边上的打鱼人告诉我们:因为人们年年在这里采石,这座曾经被坡盛赞的“东南第一峰”,如今被挖得只剩下百米深的大坑。在山脚下,以个人名字命名的碎石场、采石场、砖瓦厂、石灰窑栉比鳞次。

淅淅沥沥的雨水冰凉无声地一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落入心底。

那是一首谁唱的歌来着?“渴望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却又思念……”

与息县这一别,隔着42年的时光。乡愁本是对原乡而言,可息县对于当年14岁的我,却是精神家园的第一故乡,记不住曾经的颠沛流离,想不起年少时的委屈烦恼,刻在心底的是杨圩子的一轮明月,一方方水塘。

伫立在干校遗址的黏黏的黄土地上,又何止是凭吊?你知道那泥泞的黏土地有多黏吗?当年我们在雨中行走迈不动步,使劲儿拔出脚来雨靴还嵌在泥里……因为再也找不回当年的自己,蓦然间心境陡变――这是一代人的怅惘与恋恋不忘吧。

告别息县之际,我们特地去看了息县新建的息夫人塑像,才知道原来关于这位春秋时息国国君夫人的故事,《左传》、《史记》都有记载,民间至今有她的许多传说。自公元前1122年周武王分封赐土,羽达建息国至今,历数3000多年,“息”字岿然不变,息县因此被称为“千古中华第一县”,它是中国最为重要的地方治理机构――“县”的诞生地,数千年中国国家制度的一块活化石……

短短的两天,竟让我们“穿越”历史千年。是息县之旅让我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岁月的沧桑,比起息县的古老,我的青葱岁月只是一瞬。

发端春秋时代的古息国串连着古老与现代,如同一株倔强勇敢的大树――历经风雨磨难,生生不息,挺拔刚韧,质地坚密,每一年都坚忍不拔地画出它一圈新的年轮。

哦,息县,我会再来看你。

(本文作者系中国青年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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