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违背初衷的救赎

1

五年前，我21岁。爱上大我8岁的陆舟。他觉得我正在读书，是个孩子，离一个成熟妻子的标准相去甚远。于是他骑驴找马，最后娶了同龄的方雅。

女孩子长大很快。而今，我在一家桥梁设计院工作，并经营一家有5名客服的网店，月收入远远超过他们夫妻的总合。

一天和旧友在QQ上聊天，她忽然问：“陆舟挪用公款的事你知道吗?”五年过去了，听到他的名字我还是抽搐了一下。急急追问下去。她说，身为商场经理的陆舟，把20万货款拿去赌博输得精光。半年过去，商场发现了，他现以涉嫌“挪用公款罪”被刑事拘留。律师说，20万元构成“巨额”，他将被判10年以下3年以上有期徒刑。

我一个寒战，僵在电脑前。20万，就可以剥夺一个人10年的自由!这也太残忍了吧?把钱还上不就行了吗?朋友笑我无知：“要有钱不早还了?就凭他们两口子每月一共三四千块钱的收入，哪有闲钱啊?”

再问：“借啊!”

答：“如果你是亿万富翁，你找朋友借一千万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如果你本身就生活得捉襟见肘，你的朋友又全部都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你认为借得到钱吗?再说别人也会想，钱借给你了你指望什么还呢?”

我陷入难以名状的悲凉中。我还是对他感情太深，听闻他身陷囹圄马上就以为全天下人都伸出援手才是理所应当。我拿自己对他的深情去衡量所有人。忽然冷静下来才醒悟，别人凭什么要如我这般焦急?

这种凉薄放大了我情感上的悲壮。我决定救他。如果硬要说有犹豫，那也只是在一瞬间的忽然伤感。在心底深处，我坚定地明白我必须救他。

如果他感冒了，在病床前挂点滴，我不会去看他；如果他喝醉了，在花坛边睡着，我可以不帮他叫车。但是这件事关系一个人的一生。谁能在而立之年耗费十年的光阴?是的，我对他的爱，已经脱离了一个小女生对男友的心疼，而长大成熟为一种悲怜的母性，成为对一个人一生命途的救赎。

我还记得他的家。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到郊区去找他父母。两位老人听明来意，震惊、感激不言而喻。他们告诉我，事发后他们已经凑了4万元钱交给商场，但商场说钱不够，不买账。我当即答应帮他们出剩下的16万元。

第二天，我见到了方雅。落难至此她已经没有必要讲究自尊，她知道我们有过一段情，她无比感谢这段情。

我们找到商场，负责人说，只要把钱全额退回，商场方面将撤销。我们约定了一周后来交钱、签字。

从商场出来，方雅哭着试探我：“只要你肯顺利把钱拿出来，他放出来后要是愿意跟你，我就退出……”我转脸看着她一脸的不诚恳，笑了：“你放心吧，我救他只是不想对不起我的良心。但我不想破镜重圆，因为他根本就配不上我。”方雅有些难堪，但如释重负。

2

第四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方雅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怕夜长梦多，来叮嘱钱的事吧?但电话一接通，就听她放声痛哭。

我被吓到了，声音也温柔起来。你怎么了?

她说，结婚之前有糖尿病，瞒着陆舟一家人的。这段时间陆舟的事令她心力交瘁，身体一直都不舒服。今天去检查，说是胰腺癌。

生活有的时候真像电视剧。一个人忽然哭天抢地告诉我她患了绝症，我也是平生第一次经历。我半天才吭出一句：“那怎么办?”她告诉我，做化疗和做手术需要至少要十几万元。而陆舟的妈妈已经模糊表态，不管怎么样都要先用钱救出儿子，再来筹钱给她治病。

“怎么筹得到钱?要是能筹到还会等到今天吗?”她义愤填膺。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拿钱给方雅治病，等到社保报销部分医疗费用后，再筹集不够的部分去救陆舟。可方雅马上反驳了我：“到那时估计陆舟的案子都判下来了!”

是的，谁都想要两全其美。可我也不是千万富翁，我仅仅工作三年、开店两年，能拿出16万已经把家底都搬空了。难道我要说服父母卖房、卖车么?

我想了想，不管怎样，救命总比救难要紧急吧?我让方雅先听从医院安排去住院，明天我去看她，给她交医疗费用。她迟疑着：“我婆婆肯定不允许。”我火了：“钱在我手里，我知道哪轻哪重!”她这才放心。

夜里10点多钟，方雅打来电话告诉我医院的床位号。我在淘宝上将近来的交易额提现，打电话到银行预约明天取钱。正在忙着，忽然接到了陆舟妈妈的电话。她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定，她声音里全是无奈和不满：“方雅结婚前就隐瞒了病情!他们结婚4年了还没有孩子，现在得了这个病，生孩子更成问题……”

我听去听来，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她觉得这个儿媳妇将来一定会拖累一家人。如果我按照约定拿钱去救陆舟而放弃方雅，陆舟出来后，他们将说服陆舟和我结婚。

那种厌恶的感觉，像蛆一样慢慢爬上我的身体，令人作呕而胆寒。

她说：“你能理解一个妈妈对独生子的感情吗?”

我问：“方雅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

挂了电话，我在家里呆坐着。那一瞬间我回忆起了陆舟全部的恶劣。我心里全部都是复杂的悲凉。但一想到我已经和他单位说好了要还钱，而且律师也将此事转达给陆舟了，想到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样子，我又只能一声长叹。

3

第二天早上，我到医院来看方雅。病床边站着她眼泪巴巴的父母兄妹，没有她公婆。

主治医生说，要打开腹腔看能否切除，因为附近的血管太多了，不能切除的话，可以植入一个“放射源”，用于抑制癌细胞的扩散。费用大概是7万多元。术后还要化疗、放疗，方雅的颈部也有囊肿，如果需要再次手术，费用都是巨额的。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她，她也泪水涟涟地看着我。5年前，我那么恨她，在仇恨中明白命运的不可抗。而今，滔天的仇恨逝去，只剩下千言万语的感慨，无从说起。

我让她哥哥跟我去银行转账。一路上，那个黝黑的男人一直在感谢我。他要写张欠条给我，一家人会慢慢还给我钱。我同意了。

我将16万元转到她卡上。她哥哥拿着那张卡，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就算方雅不能生孩子了，将来我的孩子也要孝敬你。”我不过25岁，听到孝敬这俩字，陌生了一下而后异常感动，只为它的朴实。

我想我的选择是对的。于情，因为有他自私的父母，而叫人感到有不洁的瑕疵。可对方雅的付出却单纯而真诚，在最朴实的情感之中。于理，生命高于一切。

我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想起第一次见方雅后看着她一个人在站台等车的情形。我们本是毫无感情、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们的陌生已经到了我明明顺路都不想带她一程的地步。如果不是因为陆舟的事，我会来救她的命吗?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决定去看望陆舟。哪怕我不需要去说一句对不起，但还是想看看他。什么也不说，就坐在他对面，伸手触摸他的脸颊，传递给他我一言难尽的感情。

我打电话给陆舟的律师，律师说，现在还没有判决，任何人都不能见他。我问：“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律师叹了口气：“再说，他也不想见你。”

为什么?他生气了?他觉得我应该救他而置他命悬一线的妻子于不顾?

我彻底无语了，忍不住向律师痛斥他的不堪。

律师说：“那倒不是，他特别感动，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他替他老婆谢谢你。他觉得太对不起你了，所以没脸见你。”

他补充：“他是真诚的。他说他出狱后一定挣钱还给你，再也不可能去赌博了。其实我也很感动，有几个人能倾家荡产去救自己的情敌呢?”

我愣在那儿半天，觉得喉咙里面堵得生疼，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滴下来。万事有残缺，但它仍旧美好。

我忽然想，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是啊，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经常走着走着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我们有时也会茫然：为什么我们经过千万次选择的事件到了最后，与我们的最初的所想面目全非?

可是我们没有违背良知。这就够了。

阳光正好的下午，桂花香得馥郁，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拿着月饼互相攀比谁的馅更好吃，有美好的少年挂着CD踩着滑板从广场溜过去，青春无敌的样子。我挂了律师的电话，在石凳上坐下来，撑着手臂，仰脸，微笑，像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