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心尖(组章)

年是一场狂欢 年是一只兽。童年的时候，母亲反复说起。母亲虔诚敬畏的神态，我现在还能说出来。我却不管。年来了，我就有吃的了。我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这时母亲不会管我。她要准备过年的食物，比如卤猪头肉、炸肉丸子、红烧猪肉……平时空荡荡的厨房被肉香和木柴香占据了，母亲忙上忙下，匆忙并快乐着。我用手抓起一两块卤肉，仰起头，先用舌头舔，然后咀嚼、咽下，五脏六腑就充满了肉香。贫困的岁月里，肉食是最美的享受。出门的时候，冰冷的风打在脸上，我感到兴奋。腊月的村庄干净朴素，寒冷却不乏温馨，家家都在准备过年。年年过年，人们却不厌烦，反而乐此不疲。村庄整天都飘着炊烟，那袅娜的炊烟从家家屋顶升起，白而朦胧，与灰白的天空交织在一起。我的目光追寻它们的影子，想到每一条炊烟的下面都有一个温暖的家，都有旺旺的灶火，都有旺旺的目光。我从村庄里走过，听到狗吠，听到猫叫，心里暖暖的，过年了。村子很老，我看到的大多是一些低矮陈旧的房子，还有草房。大房子也有，比如章家和张家的房子，从外面看，简直大得惊人。两栋房子左右分列，走在中间，我感到巷子太深太长。然后，还要拐过一个弯，前后不见人影，常使我感到十分恐惧。高大的墙壁已斑斑驳驳，偶而还会有青苔赫然蔓延，每次走出，我都会长舒一口气。房子的主人已经没落了，但气派仍然从青砖黛瓦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我向大房子里望了望，看见里面的人也在忙碌着。过年了，人们都在盼望日子好一点儿。再向前，经过一座短短的青石板桥，我就从密密麻麻的房子里走出来了。眼前好广阔的世界，对面的青山风姿绰约，风势不可挡地扑过来。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只剩下刈割过的稻茬，密密麻麻，呈现出温暖的黄色。一条溪水横亘在田野中间，水灵灵的，潺潺，生气流转。我背对着村庄，感到温暖的气息在身后氤氲，各种香味混合在空气里，多么好闻的味道。过年了。大年三十，我跟父亲一起贴春联。红红火火的春联在村庄里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揭开了年的面纱。我们要守岁，守着我们的幸福日子。据说，“年”这只怪兽就在此时要祸害人间，我们守在家里就会平安无事。我乖乖地呆在家里，劳累一年的父母在这一天也休息一下，和我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我对守岁充满了敬畏，虽然双眼皮在打架，也拼命的熬着，一年里这一夜不同凡响，这一夜承前启后。我后来想到当年的情景，就感到我与父母的心，在那一夜真正的交融在一起。他们用“年”的方式表达出对生活的祈祷和对子女的关爱。正月十五，舞狮子，也舞龙灯。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出来了，跟在狮子和龙灯的后面。锣鼓敲得震天动地，鞭炮一家比一家响，人们像潮水一样从这头漫到那头，扯着嗓子喊。接狮子和龙灯的人家兴高采烈，抢糕抢花生的人不亦乐乎，都是为了一个好彩头。我跟着人流走，觉得平时木讷的人们都疯狂起来了，心里有一团火热的东西在燃烧。多年后，我和家人在繁华的城市，跟在龙灯后面疯跑，忽然就想起，这就是我们的狂欢节，我们要宣泄，要追寻，要有一个灵魂的安放地。十五过完，年就过去了。而岁月一晃，年过了很多。年年过年，年年怀念过去的时光，怀念旧时过年的温馨，朴素，单纯，怀念浓浓、纯净的亲情。拂尘著春色春天来了，却被挡在了千山之外。这样的春天多少有点让人失望。我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想着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前进的步伐呢？将近一个月了，老天总是哭哭啼啼，愁眉不展。走在路上，总听到人们在抱怨：这鬼天气……久雨不晴，确实让人没有好心情。做生意的，担心顾客不上门；上班的，为出行发愁。总之，湿漉漉的雨天也让人的心情湿漉漉的，也许时间再长一点，什么都会发霉的。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诊所，就进去买点感冒药。很自然的，我提到了天气。诊所的医生，五十开外，性格温和开朗。他静静地听我说完后，笑着说：“这么长的阴雨天气对谁来说都烦心，尤其是遇到麻烦或不幸，更会把责任归咎于天气。可是你仔细想一下，天气只是外在因素，起作用的往往是内因，每个人的心态决定了事物发展的方向。”说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感冒药说：“其实，药只能阻止病情的恶化，让人体能够抵抗并杀死病菌。你看，药能治病，但它还是需要人的积极参与，有时我们很难说，是药起了主要作还是人起了主要作用。”看我若有若思地点着头，他又继续说道：“人到中年，我们都发现，有一些朋友亲人已经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有一个熟人，在查出癌症后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人世，让人唏嘘不已。但是，我也知道，有一些人身患绝症却活了很长时间。最为人熟知的，当数霍金。医生告诉他只有两年的时间，他却活到了现在，并提出了‘黑洞说’，让其他人望尘莫及。这真的让人佩服他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我点点头说：“我也有一位这样的熟人，得了癌症，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他淡淡一笑，一边积极化疗，―边从容的活着。我每天散步的时候，经常看见他闲适地行走在这个小城。看见我，他往往淡淡―笑。每次看到他那么开心的笑容，我总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生命是那么坚强。”听完我的话，正襟危坐的医生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其实，病人的积极治疗是―方面，医生的正确疏导才更关键。医生不能夸大病情、危言耸听。要既让病人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又要让其对自己的康复充满信心。尤其是对被疾病困挠精神高度紧张的病人，不要暗示他心理上有障碍、精神上有缺陷，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把病人指到心理科或神经科。医者仁心，不戴有色眼睛，不只看到疾病，更要看到阳光，还要把阳光照到病人的心里。医生只有满腔爱心，才会让病人对自己充满信心。这才是灵丹妙药。”我这时不禁打量起这家不起眼，但让人倍感温暖的诊所，也许正是因为主人的一颗爱心，才让到这里的病人能“放心”：把身体上的疾病放下，更把心灵上的小疾放下，拂去灵魂上的尘埃，更加热爱生活，珍爱生命了。谁说春天还没有来呢？你心灵的春天才是春天啊。草莓红时 路过菜市场时，发现有人在卖草莓。我眼前立刻闪过开在菜地上的那一颗草莓。饱满的形体，翠绿的叶蒂，在我的菜地里，在我的记忆中，颤动着生命的喜悦。那天我的学生涛在我平整菜地的时候，悄然来到我身边。 “叶老师，”他从身后亮出三棵青青的小苗，“这是草莓苗，我帮你栽上吧。”我依稀记得他曾经提起过，他家有草莓苗，他要给我带几棵栽上。此时，我看见他手中的草莓苗泛着水珠，细细的根须上裹满了黝黑的泥土，正滋润着呢。“我家的草莓苗本来好好的，可前几天不知什么原因，只剩下几棵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很高兴，这个班上调皮的学生一直和我很亲近，家里发生什么大事小事、心里各种各样的秘密都愿意悄悄地对我说。我放下锄头，坐在地上，对他说：“谢谢你啊！你帮我栽上吧。”涛很高兴，挖坑，栽苗，培土，浇水，忙得不亦乐乎。他眼中流转着一种灵光、一种喜悦，这让他整个人都溢出青春的活力。我坐在那里看他劳动，想起学校大扫除时他劳动的样子。他似乎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劳动的喜悦中，他从不偷懒，不管我在不在场，他把污浊的沟渠清理干净，把杂草丛生的茶园变成赏心悦目的美景。过了几天，涛对我说：“叶老师，我把草莓苗浇了水。”再过了几天，他又说：“草莓开花了。”我去看时，花开得正艳，小小的花朵绽出生命的色彩，让人心痒痒的，好像要飞起来。我能看见鲜红的草莓了，开在我的菜地上，如晶莹剔透的珍珠。涛的学习一日不如一日，他多次说要随父母去打工。我与他在外地的父母通话，他父母说涛不是学习的料，反正初三了，就带他打工好了。电话那头语气不容置疑、平淡冷漠。我去问涛，涛迟疑了一会，说自己笨，打工能为家里挣钱，还能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坚定。涛后来还是离开了班级，在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和涛最后一次去了菜地，三棵草莓只有一棵结了果，唯一的一颗草莓红红地开在菜地上。心形的草莓被我摘了下来，递给涛。涛说草莓是我为你栽的，你吃吧。我轻轻地说：“老师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草莓开花，结果。生命的过程也像这草莓，谁也无法预料哪一棵会开花结果，什么时候会开花结果。这颗草莓是你精心培育的，你吃了吧。”涛吃了草莓，也离开了我。我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朴实的话语，一尘不染的脸庞。我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涛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像草莓一样盛开的生命，朴实得如同校园里的茶叶，青春得让人心痛。在小城的人流中碰到过涛。我看见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又折回到我眼前，他喊我“叶老师”。我马上认出了涛。他向我介绍他身边的女友。我马上想起那些与他相处的日子，那颗红红的草莓。那一刻，我真的感谢上苍，涛在红尘中保持了善良的本性，成长为一名健康的青年。人生的轨道各各不同，但播种善良与勤奋，收获的必将是成功。 栀子花开在心尖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看见白嫩柔润的栀子花。往往是在卧室的桌子上，或梳妆台上，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立在玻璃杯里，开在清水里，那清清的芳香就氤氲开来，沁入心脾。栀子花是母亲从栀子树上摘下来的。栀子树是别人的，母亲路过，闻香止步。人家便热情的摘下几朵，送给母亲。母亲笑逐颜开，回到家，便将鲜嫩的栀子花插在盛水的杯里。母亲对人家感激不尽，送了一些东西过去。后来又从人家栀子树那儿分了一枝回来，栽在院子里。院里本来有一株桂树，蓬蓬勃勃的。母亲说，桂树属阴，栽了栀子树，院里就会多些阳气，家里就会旺气些。因此，对那一枝栀子树，母亲殷勤又殷勤，终于使一枝青枝绿叶，散成一株蓬蓬勃勃的栀子花树，把院子渲染得生气勃发。母亲的脸上满是骄傲，笑容浅浅，目光清澈。栀子树的叶子四季常青，叶脉清晰，尤其是在春天，新绿重又漫上枝头，叶子像是在绿水中浸过一样，绿得让人触目惊心。这时，枝头上开始冒出嫩芽，缀成小花苞，渐渐结成花骨朵，在春风和母亲的目光里盛开芳香，摇曳着美丽的花朵。绵柔的花瓣巧妙的绽放，就像心花怒放，千回百转。母亲看到有人进院来看花，总是说，喜欢就摘几朵吧，花香着呢。看着枝头花儿渐渐稀落，母亲又很失落，盼着花儿越开越多。有些年，花盛，花期又长，母亲的笑容就更多，那从心底漾出来的微笑，就像栀子花一样灿烂夺目。每年栀子花开的日子，是母亲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春风里，花树前，母亲真美。有一次，是我结婚不久母亲来到我工作的地方，在我宿舍后面栽上了一株栀子树。培好土，浇上清水后，母亲说，小蒋（我爱人）喜欢栀子花，等这栀子树成活后就会开花。那时，你屋后就到处飘香了。因母亲的这句话，我和小蒋对这株栀子树格外上心。第二年，栀子花就开满了枝头。我们把花儿放在卧室里，闻着满屋子的花香，心儿也是香的，仿佛在心尖上，就盛开着美丽的栀子花。在一个风雨时断时续的日子里，忽然想起了关于栀子花的往事。那时，母亲已老，满脸沧桑，却笑得开心之极。我很少看到母亲如此灿烂的笑容了，仿佛逝去的往日一瞬间又重回。在母亲的对面，坐着从江苏回来的姐姐。多日的分离，使她们更珍惜彼此。我忽然想起，有一段日子，一大家子就是我们仨在一起度过的。那时，人生艰难，生活艰辛。就是在那一天，我忽然明白，我和姐姐就是柔嫩的栀子花，自始至终开在母亲的心尖。无论多久，都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