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半世纪 音乐未了情

在中国几代指挥家里，卞祖善有着重要而特殊的影响殊。从1961年大学毕业入职挥棒芭蕾舞剧《吉赛尔》，到2011年普罗科菲耶夫120周年诞辰纪念音乐会，五十个风雨春秋坎坷沉浮，亲历并见证了半个世纪中国音乐事业的发展进度与更新程度。金秋将近相约访谈，那个午后，他静静地坐在窗前。侧影，清癯消瘦；头发，纹丝不乱。镜片后，清澈双眸浅含笑意，温和沉静含蓄矜持。卞祖善，放下指挥棒、褪去燕尾服，更像一位和蔼可敬的老教授。五十年艺术生涯，舞台上下、乐池内外，一幕又一幕，因回忆的链接变得鲜活生动。

一次选择：见证中国芭蕾走向世界

“音乐与我本无缘；音乐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性格；我是一名虔诚的音乐信徒和热忱的传教士。”开场白高度概括了卞祖善艺术生涯的全过程。卞祖善出生于一个贫穷家庭， 8个孩子他只见过二哥，“其他都夭折了……”1949年初,父亲一病不起，少年卞祖善无依无靠，从故乡镇江扒火车流浪到上海，一家基督教孤儿院收养了他。在这里，他接受了音乐启蒙教育，成为唱诗班一名虔诚的歌者，“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古典音乐的魅力。”

新中国成立初期，“听说陶行知先生创办的育才学校为学生提供食宿，我就报考了音乐组。”从迫于生计“被动”选择，到兴趣使然“主动”践行，1950年秋，卞祖善正式走上音乐之路。他至今满怀感恩，“陈贻鑫老师（音乐组主任），把我领进了音乐的大门。”一个又一个周六上午，陈贻鑫老师按时带领学生去兰心戏院，风雨无阻，周周必听上海交响乐团星期音乐会彩排。“这就是我平生接触交响乐的开端。”

卞祖善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位乐队指挥人才。他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直升本科苦学五年，1961年暑期毕业,赴京前往文化部报到。25岁的卞祖善面临三个选择：东方歌舞团、新影乐团和北京舞蹈学校实验芭蕾舞团（中央芭蕾舞团前身）。“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这次选择，让我亲历、见证了中国芭蕾走向世界的辉煌历程。”《吉赛尔》，是卞祖善第一部担任指挥的芭蕾舞剧。那时没有复印技术,照相版的总谱七大本,使用不便,于是下决心背谱。翌年，在国内首演《泪泉》，这是苏联专家撤离之后，中国年轻的芭蕾艺术家独立自主排演的第一部大戏。翻译家戈宝权讲解普希金原著，指挥家卞祖善负责阿萨菲耶夫音乐的诠释，该剧的独舞、双人舞、三人舞、以及重要的群舞和场面，由指挥亲自在排练场担任钢琴演奏，“最后舞台合成时水到渠成，非常顺利。”不消说，现场演出自然是背谱指挥。

卞祖善特别强调，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首演由黄飞立教授挥棒。“我指挥演出的场次比较多，”从1966年夏天一直演到1968年春天。“”结束后，卞祖善指挥复排演出了《天鹅湖》和《鱼美人》等中外舞剧经典。1992年，《红色娘子军》重返舞台，演遍了祖国各地，仅1993年他就指挥该剧演出了53场。“曾多次赴香港、澳门演出《红》剧，连站票都全卖光。”

1986年，卞祖善赴美国、英国和苏联演出，甚受好评。美国和苏联的音乐家不约而同的问他：“你在什么地方学的指挥？”他自豪地回答道：“在中国！”

1992年秋，与中芭赴台湾演出，盛况空前。卞祖善接受台湾主持人谢佳勋的采访，结识了不少台湾企业、政界和文化界的朋友，获益良多。

广州芭蕾舞团自1994年成立以来至2003年，由卞祖善兼任该团的音乐指导和首席指挥。这期间“广芭”在广州、深圳和北京所有用乐队的现场演出均由卞祖善指挥，其中包括舞剧《安娜•卡列尼娜》、《玄凤》、《茶花女》和《图兰朵》的首演。迄今为止，卞祖善是同时担任中国五大芭蕾舞团中南北二团（中芭、广芭）首席指挥的唯一指挥家。由他指挥首演的舞剧还有《祝福》、《林黛玉》、《杨贵妃》、《雁南飞》、《希尔薇娅》、《堂•吉珂德》、《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海盗》（国内首演）等。他为发展中国的芭蕾艺术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996年10月底，卞祖善“退而不休，”一人执棒创下了中芭有史以来国内巡演场次的最高纪录――历时40天，江、浙、沪等11个城市，共29场。翌年，他在国内外指挥舞剧演出和交响音乐会高达87场。

1998年，即将淡出中芭舞台的卞祖善挥棒演出了51场。1999年底，中央芭蕾舞团举行40周年团庆盛典，卞祖善和戴爱莲、李承祥、蒋祖慧、白淑湘一起走上人民大会堂舞台，感受“老艺术家”的荣耀。

一场争论：坚持音乐评论的学术立场

一位全能型指挥家施展才华，注定不会只局限舞剧音乐领域。曾在国内指挥首演米雅斯科夫斯基《第二十七交响曲》、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海因里希•史韦沙《历史交响组曲》和《东西方交响乐》的卞祖善，从2000年开始更加频繁亮相交响音乐舞台。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的指挥家，相继执棒纪念巴赫逝世250周年、威尔第逝世100周年、哈恰图良诞辰100周年、黄自诞辰100周年、格林卡诞辰200周年、格拉祖诺夫诞辰140周年、肖斯塔科维奇诞辰100周年、莫扎特诞辰250周年、鲍罗丁逝世120周年及“中国交响乐创作世纪回顾”等大型专场音乐会。今年四季度，他将与中国青年交响乐团和深圳交响乐团举办普罗科菲耶夫诞辰120周年的专场交响音乐会。“我更加重视交响音乐会的学术性，认真研究文献，深度发掘作品的艺术价值。”

大学年代，卞祖善崇拜托斯卡尼尼、富特文格勒等指挥大师，将他们录制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视为“音乐《圣经》”。本科五年，卞祖善几乎听遍了学院唱片室所有的经典唱片。“当时还能借到谭小麟先生私人收藏的书谱唱片，非常珍贵。”音乐是听觉的艺术，而指挥家的耳朵尤需高度灵敏。卞祖善超常的听力优势，是他勤奋刻苦学习的成果。经过坚持不懈的练习，“终于把自己从首调观念的陷阱里拉了出来。同时造就了我梦寐以求的绝对听觉的功力，而使我受益终身。”

曾几何时，这位指挥家又在音乐评论方面大展身手。锦绣文章鲜明观点，见诸国内六十余家音乐刊物和重要媒体。2001年秋，爆发了一场“卞谭之争”，围绕“现代音乐之我见”的主题激烈辩论，2002年春天进入“白热化”。《我与谭盾的鼓吹者针锋相对》从文章内容提炼而成的标题，在视觉和心理上形成强烈冲击力。回忆十年前的这场争论，卞祖善依旧十分淡定：“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个人恩怨，纯属学术的观点分歧、立场差异。”他再次表示，所谓“卞谭之争”，已从针对现代音乐观念的对话，演变为涉及音乐批评的原则问题。他认为，“无声”也好、“全声音”也罢，可以适用但不可泛用。如果一部作品只留下“无声”或“全声音”，那肯定不成其为音乐。他坚持，音乐的创新“最可靠的检验标准是时间和听众。”从2001年出版的《乐海管蠡》，到2007年的《乐海回响》，再到2011年出版的《中国西部交响乐团回眸》，卞祖善音乐文集和编撰成册的文章已超过百万余字。

一项工程：重绘西部交响乐版图

翻阅相关资料，上至中央下到地方，卞祖善同国内职业交响乐团和歌舞剧院管弦乐团多有合作，并荣列1987、1989、1991“北京交响乐之春”音乐会、1993年广州“名人名曲荟萃音乐会”、1995年“上海交响音乐周”开幕式音乐会、2005年中国爱乐乐团成立5周年庆典音乐会和2010年中国指挥元老韩中杰90华诞庆典音乐会的指挥家之一。卞祖善的社会职务，从首任中国交响乐团联盟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交响乐爱好者学会副会长、到现任国家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常务委员，青岛大学音乐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兼职教授，更是多达86个。

中央电视台现场转播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卞祖善连续担任音乐顾问和点评嘉宾十余年。他曾撰文写道，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要作为全世界和平、友谊与艺术的音乐盛会，要真正成为全人类共同享受的精神财富，还得经历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卞祖善对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历史背景和深刻意义的理解发人深省――1938年3月12日，德国法西斯侵犯吞并奥地利；1939年12月31日晚，奥地利指挥家克莱门斯•克劳斯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首演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通过演绎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作品来表达奥地利音乐家和人民对祖国的忠诚。从而使其成为奥地利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标识。

早在20年前，卞祖善就以满腔的热情、无私奉献的精神关注我国西部音乐文化事业的发展。1991年，由他指挥中芭交响乐团出色地录制了唐建平的成名作――舞剧《布衣女儿》，获黔西南兴义市文化局颁赠“文化扶贫”的锦旗。1993年，为庆祝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成立40周年，他指挥演出了藏族作曲家桑德谱写的舞剧《佛土圣族》，他不计报酬的奉献精神令团员们感动，并传为佳话。从此，卞祖善和西部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先后与昆明、青海、兰州、四川、重庆、陕西和广西等交响乐团有过成功的合作。

走遍祖国东西南北中，卞祖善渐渐聚焦大西部。这里占国土面积71.4%，人口占全国总数23%。“祖国的西部越来越引起世界关注，交响乐也要做好准备！” 一项工程和长远规划，在卞祖善心中渐渐成熟。“两个活动使我深受启发：1982―1990年的‘西北音乐周’，2002年以来的‘亚洲交响乐团音乐周’。”前四年，中国交响乐团、天津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广州交响乐团赴日本参演，属于经济发达地区的城市乐团；后四年，黑龙江、昆明、四川、武汉等省市交响乐团陆续走出去。2007年、2009年，卞祖善先后致函相关国家领导并公开发表文章，积极倡议举办“中国西部交响乐团音乐周”。2010年12月18日，首届中国西部交响乐周在重庆开幕，12个乐团参加交流展演。卞祖善亲临现场，欣赏重庆籍作曲家郭文景特意为家乡创作的交响组曲《故乡风情画》，“我用‘四好’来形容，写得好、演得好、指挥得好、听众叫好。应该成为重庆的文化品牌，向全世界推广。”他亲自挥棒重庆歌剧团、重庆交响乐团演出《红色娘子军》、《黄河大合唱》、《洪湖主题随想曲》、《红旗颂》等经典作品选段，并满怀激情地即兴背诵光未然的《黄河颂》歌词，现场观众深受感动掌声如瀑。

在中国文化复兴进程中，西部交响乐发展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新生的文化力量，必将肩负起特定的使命和功能”。卞祖善信心十足，双目炯炯。

一往情深：心系交响奋斗不息

中国音乐界将指挥家卞祖善和作曲家高为杰并称为“音乐百科全书”。前者则自称“一个拿着铅笔、翻着辞典的读书人。”一旦发现谬误瑕疵或锦言妙句，马上挥笔旁注眉批。通读两遍《飞跃高加索的琴韵――俄罗斯钢琴演奏乐派的历史传承》，卞祖善对该书作者樊慰慈“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其学养功力、学术价值、乐贯中西的求是精神赞不绝口，“做学问就应该向这样的学者看齐！”

曾读过一篇题为《卞祖善的“飞行”生活》文章。那年68岁的指挥家，一年乘坐50个航班，访问欧洲七国，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2010年，已经74岁的卞祖善工作日程有增无减，一年乘坐航班竟多达83次。他同时担任大约四十多个教学机构的客座、兼职教授或演出团体的客席、特邀指挥。一家走一趟，全年50周，平均每周往返奔波。

无论是课堂或讲座，这位指挥家对专题所涉及的中外交响乐文献中有关作曲家与作品、首演时间地点、某乐章某乐段调式调性及主奏乐器，等等，出口成章，实在令人惊讶。曾经有人向卞祖善讨教其超凡记忆力的训练秘笈，“我自己用心琢磨出一些窍门，如联想、互动、组合等等。”说到底还是要下苦功――“死记硬背”。卞祖善对自己讲学授课提出五条标准和要求，即知识性、趣味性、科学性、系统性、学术性。

因为童年境遇，卞祖善为创办义务音乐学校积极奔走呼吁，希望给贫困地区有志学习音乐的孩子提供就学条件与便利。他坚持认为，“高雅艺术进校园”给大学生补课为时过晚，“重在基础教育。”他精心备课普及讲座《儿童早期音乐教育与智力开发――越听越聪明》，从北京讲到南京、镇江、无锡、上海、绍兴、广州、深圳、武汉、西宁……“我的听众是学龄前儿童、小学生和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讲一堂普及课比开一场音乐会更有意义！” 在卞祖善看来，交响乐除了带给听众审美体验和心灵慰藉之外，最大意义“还在于让人们高尚起来。”音乐改变人生，音乐改变性格，他本人就最具说服力：一个流浪儿成长为一名指挥家、教育家。“把音乐普遍了中国，使中国音乐化。”（冼星海语），卞祖善铭刻于心，自觉自愿努力践行。

今年8月26日，卞祖善为哈尔滨交响乐团首个音乐季的开场音乐会（贝多芬交响乐作品专场）执棒，演出获得成功。当卞祖善从哈尔滨音乐厅总经理、哈尔滨交响乐团团长李庆玉手中接过“艺术顾问、首席客座指挥”的聘书时，他诚恳而兴奋地表示：“感谢市文化局、音乐厅、乐团的领导和乐团全体音乐家们给予我的一份荣誉、机会和责任；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会尽力的。”为了推动、发展中国交响乐艺术事业，辛勤耕耘了半个世纪的卞祖善，虽已年届七五，但其老骥伏枥的千里之志始终不变，仍然心系交响，一往情深地努力前行，奋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