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洪涛:乐在“牛”中 牧歌悠扬

时间:2022-07-02 12:41:45

谈创作 日子以年计

初见梁洪涛,如遇邻家大哥,亲切随和,连鞋都不让我换就进了客厅。他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脸部处于相对的暗色调中,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敞开的人,真实,透明,偶尔透出几分憨厚的自得之气,这样的画家很是少见,言谈中不知道迎合世风的观念,也不懂得择有利于自己的说辞,更不善于表现自己。正因如此,另一个问题出来了,我拟定的问题似乎总也不能达到预期目的,他好像不能理解我的用心。比如我想了解他的创作状态,便装做随意地问道:“你每天是怎么过的?”他竟回答:“我的生活不是以日计而是以年计的。”

好像一对大牛角猝不及防地抵到我的面前,我不由一愣。棒喝?禅语?后来发现什么也不是,暗藏机锋并不符合梁洪涛坦然的禀性,他似乎对文人关注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想知道琐琐碎碎的细节,他一定认为,年比月重要,比日更重要,与年相比,日这个单位太小了,他眼里的时间是大块面的。

他刚从郑州大学归来,在那次讲座上,他就是这样对学子们说自己的纪年史的――我的人生有三个阶段:读书七年(本来附中四年,大学五年,总共九年,因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中学业优秀,跳了两级,直升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工作二十年(美协工作十年,画院十年);退休十年……

我注意到他没有把少年的时间段归纳进去,这是否意味着他的年代界定是以艺术内容为标准的?

翻看梁洪涛的简历,确实是从1956年开始计的,也就是说,在他心里,艺术生活是从考取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中开始的。现略去具体年代标志,只作一个大致了解:

附中读书时期,水彩画《高炉》获得了上海青年美术创作比赛二等奖,其间也画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画。浙江美院就读时,毕业创作《迎朝阳》在《美术》杂志上发表,并被浙江美院收藏。工作时期以及退休之后,更有大量的作品涌现:《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入选四届全国美展,中国美术馆收藏;《边寨小学》入选六届全国美展,获优秀作品奖;在山东烟台市博物馆举办首次个展;数年后又刊出《梁洪涛作品――作品专辑》;《夏日》获上海美术作品展览三等奖;《新美术画库23夕阳――梁洪涛中国画作品》《中国画人物技法月讲》《画院画家丛书――梁洪涛画集》《丝路画踪――梁洪涛新疆速写集》《梁洪涛釉下彩绘》纷纷出版;主编《上海现代书画家名录》三次再版;《古道》入选七届全国美展;《江南水乡》被中国美术家协会艺委会收藏;《蛟龙盘空》获上海火红钢城美展一等奖;《母与子》获上海迎春画展一等奖;《雏燕》获上海第三届体育美展三等奖;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展出《梁洪涛作品――小品专辑》;《射猎》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乐在牛中》参加比利时布鲁塞尔首届世界书画艺术作品展,获最高荣誉奖;上海电视台拍摄并播放电视艺术片《墨海腾波――梁洪涛中国画艺术》;朵云轩举行《牛画小品百图展》;喜来登酒店举行《双百图展》;在景德镇绘制了一大批风格各异的陶瓷釉下彩。之后参加上海百家艺术精品展。现场举行首次《梁洪涛陶艺展》;上海画院举办《梁洪涛西部风情画展》;欧洲七国之旅采风。《人民画报》专版介绍《梁洪涛中国画艺术》。

对梁洪涛诸多的艺术成就大致了解了。但问题又来了,梁洪涛的少年生活真不值得一提吗?

他出生在山东省招远市北五里庄村。父亲远在上海一个商行里做账房先生。当时国内战争正激烈,邮路不畅,父亲一去杳无音讯,母亲终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兄妹仨和奶奶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小小的他虽然不懂时局、家务、前途,但对于亲人的离世却有着肝肠寸断的体悟,即便如此,孩童天真的本性仍没泯灭,他用小刀在木头上刻出手枪,用泥巴捏出手榴弹,他做得太逼真了。在一群同样喜欢手工作品的孩子中,他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小伙伴们总是问他讨要……

奶奶很疼爱小孩子,但见梁洪涛热衷于捏捏刻刻,仍呵斥他太顽皮,她当然想不到,一个孩子的创造能力,恰恰展示了艺术的本质,硝烟弥漫的国土必然会生发出对应的艺术形态,作为小孩子的梁洪涛也没有意识到,它们为苦难的生活多少带来一些乐趣。

1947年某日,梁父花钱请人将乡下的大儿子带到上海工作,当时二儿子梁洪涛正在奶奶身边玩耍,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呢,来人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抱上了自行车后座……阴差阳错,梁洪涛的命运由此改变。他惶恐地跟着这个陌生人,一路避战火、闯哨卡,扒汽车、睡草房,饥一顿饱一顿,过早地见识了世相的凶险。在一个叫赵格庄的地方,他被安排在染房里吃住,火炕上住着五个成人,他被挤在中间,拘谨而又紧张。人们忙着染布、晒布、运布,没有一个人理他。梁洪涛虽然觉得无趣,目光又不得不定在那里,没染色的白坯垒堆着,染好的一匹匹挂着,蓝色、褐色,他被裹在单色调中,心却飞到了上海,在他小小的心眼里,大上海是五颜六色的。但他没有想到,眼前所见在潜意识中也落下了种子――现在的客厅里,他的青花瓷瓶画以及挂着的蓝色调饰件是那样的古朴,像少年颠簸途中的所见,深重厚实又恍若梦境的人生滋味早就沉淀心中了。

在驶往上海的大客轮甲板上,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少年和一群狼狈不堪的逃亡士兵站在一起。多么宽阔的海,海水在阳光下变着色,海鸟飞姿动人,它们在船头翱翔,或者从船舷一掠而过,也有几只紧追在船尾舞弄浪花。梁洪涛的视线跟随着它们,并不由自主地在虚空中画着飞速的海鸟,然而,客轮随浪颠簸,他头晕眼花起来,一阵阵呕吐,心像大海中断索的孤独小船,既茫然惶惑,又盼望着地平线早早出现。

在吴淞口,梁洪涛看到一艘沉船的桅杆歪斜地耸立着,仿佛欲言又止,它未说出的话被上海四川路桥旁堆积的沙堡代替了,少年的心里充满了模糊的憧憬,他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变化。

梁洪涛的家就在四川北路桥南一座大楼内。次年,梁洪涛目睹了四川路桥的巷战,最终残军丢盔弃甲,乔装打扮,狼狈逃窜。战斗结束后,楼里楼外,弹痕累累,邮政大楼的窗户千疮百孔,一辆小型坦克车撞在电线杆上,像一只巨大的死龟。在这堆废铁边上,还摊着几具尸体。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梁洪涛心里激动起来,他奔回家,迅速地用铅笔勾勒了一幅上海解放的画面,它成了投考美术学院附中的答考卷之一。

艺术灵感就是这样从生活中来的。在梁洪涛先生未受到正规训练之前,一些小画就显示了他的才气。比如他十六岁时发表的处女作《为儿童的演出》,画面共有十四个人,两个在舞台上演出,“来宾席”位置上坐着六个成人。儿童们全在后面的矮凳上,他们有的攀在成人椅背上,有的踮脚踩在矮凳上,有的单脚站立差点摔倒,还有一个因郁闷干脆把后脑勺对着舞台。

多么敏锐,多么幽默,充满了天真、童趣。所以,我想对梁洪涛先生作个建议,再加上一个以年计的时间段吧,你的少年生活也有艺术价值,仔细挖挖,也许还有新的发现呢。

忆往事 师恩终难忘

我采访了梁洪涛三次,加在一起的时间不下十五个小时了,他轻松自如地谈自己的人物画、牛画、都市画、釉下彩绘等,也谈到这二十年研究的两个课题:城市绘画以及人与牛的关系。他的身姿、表情很少变化,低调,却又自信。

在梁洪涛学艺、从艺的生涯中,受过刘海粟、潘天寿、诸乐三、陈翔龙、徐永祥、严友俊、唐和、朱恒有、宋忠元、李震坚、周昌谷等大师的教诲和鼓励。还在梁洪涛就读附中时,刘海粟先生就赞赏了他的作品,并将家藏的英国水彩画纸和他的《群牛图》精制印刷品赠送给梁洪涛,这张图像灯火一样照亮了少年学子的心,这也是梁洪涛喜欢画牛的缘起之一。事隔二十二年,刘海粟又亲笔为已是画家的梁洪涛书写诗:“穿山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洪涛仁弟属己未春刘海粟。”还有潘天寿先生,他的绘画艺术和人格魅力给梁洪涛留下深刻的印象,梁洪涛亲眼目睹他如何改动已经挂出的大幅画作,潘天寿不仅教他们诗词,还在梁洪涛的毕业留言簿上赠词:“洪涛研弟:在惊涛猛浪中,能做一个不迷方向的舵手。63年7月21日灯下寿。”梁洪涛手捧墨迹如获至宝。程十发也赞叹他的牛画并写下“神牛”两字。大师们的赠词不仅使他感动,也给他创作的灵感和无穷力量。

但我的心真正被打动的不是这些响当当的大师、名家对梁洪涛的亲教和眷顾,而是他对小学美术老师叶良富的启蒙和关爱产生的深重感恩。叶先生若还活着,当感欣慰。

他在小学读书时担任少先队的队报编画工作,受到画材的限制,多用黑白色进行制作,复制放大漫画作品,宣传抗美援朝。叶先生一眼看出了梁洪涛的潜力,不仅手把手地教他临摹和写生,还提示请他不要满足于轰轰烈烈的政治宣传,要加强绘画的基础练习,学会色彩设置。在他的引导下,梁洪涛心田里植下了纯正的艺术种子。少年梁洪涛深深地依恋着这位可亲可敬的美术老师。突然之间,叶先生莫名地不见了,梁洪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画画上没了依靠,他心里很彷徨。过了一段日子,班主任转来叶先生的来信,短短的两个月中,他给梁洪涛写了六封信,信封是用旧报纸糊好再贴一张可书写的白纸,信纸也是代用劣纸,可叶先生的信函没有半点自卑寒酸气,他一如既往地亲切,第二封信的开头还纠正了第一封信中的一个别字,并检讨自己的粗心,叶先生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也为梁洪涛的读书作出了好榜样。叶先生在信中鼓励他要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绘画。怕梁洪涛看不懂文字,还用图解说明,如何打轮廓、涂明暗,他多次强调要像音乐家训练听觉那样训练视觉,平时要集邮、剪报积累绘画资料。叶先生爱心深广,还对梁洪涛说,可以拿他的信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讨论,获得一些进步。叶先生还将自己喜爱的艺术书籍送给了梁洪涛。叶先生离开了学校还这样念及学生,使梁洪涛感动万分。他说叶先生的信极有水平,像千字文那样严谨,字体一点也不逊色于名人手迹。

梁洪涛说直到小学毕业才知道,原来叶先生因病被学校遣送回家乡了,是个人感情受损引起的分裂症。我听了也忍不住动容,长叹一声:他太善良了,就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心啊。

梁洪涛接口说,是啊,他命苦啊!就是在这一刻,一秒钟内,他的声音哽住了,脸突然涨得通红,鼻子也塞住了。之后他就有点坐立不安,不停地抽纸巾,擦鼻子,欠身扔纸巾,又起身抽纸巾,他似乎因为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无措,终于他镇定下来,为我茶杯里续上水,但看得出,他的心神仍有些激荡,我完全相信他发自内心的感言:叶先生不仅教我画画,也教我怎样做人。

他说工作后去外地找过一次叶先生,没有找着,但他一直不敢忘记叶先生的恩情,他已将叶先生写给自己的信整整保存了六十年。

周大融老师是他读初中时的美术老师,他也同样牢记在心。他说周老师水彩画顶级,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周老师也喜欢梁洪涛,课余教他画水彩画,还传授了他许多美术知识,由此梁洪涛听闻了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和潘天寿等大画家的名字和作品。后来报考美院附中,面试时轻车熟路、对答如流,这全得益于周老师平日的灌输。

论成就 大江以南唯梁牛也

还有另一类老师,与梁洪涛的生命紧紧相连,那就是牛类。说到它们,梁洪涛的脸上就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他闭起眼睛都能看到牛的各种妙相――它们的眼神,以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当有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还画牛后背时,他正色道:牛屁股有什么不好看,它是整体的,每一部分都美。

梁洪涛不知画了多少头牛了,最大的丈二尺,最小一尺左右。画中牛所在的环境也变化多端,南方、北方,山水、花卉,牛们身置其间,自由自在。我初次看到梁洪涛的牛,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文人以文字传达心声,画家以画表达情怀,梁洪涛的牛让我感受到久违的温情。过去,我一想到牛就是被宰杀的惨状,那类画面对我的心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们太需要梁牛来慰藉受伤的心灵了。

其实梁洪涛不仅仅画牛,他还画人、画驴、画鸡、画虎。我看过他的一些画,画得非常有感觉,比如表现黄浦江畔的《上海滩》《金光四射》,化繁复为简略,却一点也不失凝重、高昂,反而有一种丰润和带点东方情调的异常风采,再比如草原之景,连随意摆在一边的一只水桶,也仿佛沾了人气,造型充满趣味,但人们一想起梁洪涛的作品总是跳出牛的形象,也许是他的牛更具亲和性吧?

画家谢春彦说,“大江以南唯梁牛也”,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看梁洪涛的牛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治疗,牛并不自知自己的功能,就像梁洪涛并不觉得自己画牛有多么了不起,他和牛有些相像,对于艺术的追求,几乎是出于本能。

与牛的最初结缘是上世纪70年代,他被下放到上海郊县金山卫劳动。那里一片破房,到处在挖管道,做基础工程,梁洪涛看来看去没什么好画的。没什么人,只看到牛,于是他钻进了牛棚,时不时地喂它们一把饲料。牛们很高兴,知道他不是来屠杀它们的,他一露面,它们就停止了吃草,抬头望他,他则速写它们。奶牛、小牛、公牛、种牛,一画就是三个月,牛成了他的模特儿。有时需要某个角度,牛的身姿需要动一动,梁洪涛就拍拍它的头,把它的脑袋掰过去一点,或身子侧过去一些,牛会很听话地顺从他,配合着他的需要。梁洪涛感慨道,牛真能识人意啊。

牛是什么?牛是勤劳也是闲适,是忍耐也是平缓,是倔强也是温和,是踏实也是奋发,是厚道也是牢靠,是朴实也是安详,是无为也是奉献,是死心眼的执著也是大度的包容……梁洪涛喜欢的就是这些。他说现在也有不少人喜欢牛――吹牛皮。他说画牛就是画人,就是画情,他很乐意一生走在画牛、师牛、颂牛的路上。多年来,梁洪涛走遍国内外,足印四方土壤,与牛心心相印。

他的画里,全是鲜活的生命:黄牛铮铮骨响地走着,像一条条硬汉;牦牛温驯地披着长毛,向主人传达冬日的暖意;奶牛鼓鼓的,奉献着绵绵深情;而乌牛沉着的一鸣,述说着丰富的内心。画中的善意,画中的真诚,画中的美意,画中的光明,这就是牛们存在的价值,它们都是梁洪涛的化身,他的牛就是他自己。那些和牛相依的少年就是他的心,手拂杨柳,或横吹竹笛,都市里一曲充满韵味的艺术牧歌,是异响,也是和谐。

(作者为《上海文学》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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