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水,禅悦的墨

时间:2022-06-29 10:22:52

水清木华的夏日,在清华美院王玉良教授工作室,驻足观看他的画作《慈光》时,我仿佛一下子走到了敦煌石窟某一窟的深处。

有人呼唤,我偶一回首,顺着石窟中央须弥柱左侧的空隙向外张望时,遇到的却是窟外折射进来的天光。一瞬间,本来色彩绚丽的一尊尊佛,被神奇地简化为黑白两色。不,仔细看,随着由外及内的深入,光线也在渐变,黑与白又被细分为白、灰白、浅黑、黑、深黑等。在我眼前,近处是一尊尊黑黝黝的佛;渐远处,光线渐强,群佛被一片白光笼罩,反倒有些模糊……

方才唤我喝茶的玉良先生走过来,递来一杯热茶。

这杯新沏的茶,滚烫,一下子让我走出了敦煌石窟的幻境。然而,我的身体在这里,我的心还在那遥远的地方。石窟深处的清凉,依然在沉浸着我。虽然窗外是盛夏,是炎热的、让绿叶发蔫的下午,喜欢歌唱的知了偶然间落入一片沉寂。

我读到的,仿佛不是画,而是一首“寂静的诗”。

读画,不是看画。好像是著名山水画家贾又福先生转述的李可染先生的话。“画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当初,听到这句话,我猛地一怔。画又不是诗、不是散文,怎么可以一字一句地读?

现在,一幅幅地读出自玉良先生之手的《慈光》、《摩崖千尊》、《立雪》、《须弥夕照》、《月光》,我一下子明白了,画的确是要用来读的。

远远地看一眼,就像读书时浏览内容提要一样,只能观其大概。真正会读画的人,首先要让心静下来,从最吸引你的那个细节开始,让目光停留在画面上,久久凝视。然后,如同读书人一字一句地朗读,从那个细节开始,慢慢走进整个画境。画面上的字、句与标点,就是画家在创作时留下的笔触――也可以称之为“艺术语言”。如同不同地方的人,有着不同的乡音;每位成功的画家,都有他独特的“艺术语言”。

画家的心境,悉数体现在画面上,一切都敞开,没有什么隐藏的。不过画面没有嘴巴,它无法用言语表达。如果遇到善于读画的人,画面又会把一切都说给你听。这有些禅门“不立文字”、“言语道断”的意味。

要想倾听这“无言之言”,须先进入画家的意境之门。然而,这一扇“无门之门”,要到哪里才能寻觅到?要怎样才能打开?

我想起遥远的春日里的一次小聚会。

远离众人,诗人树才与我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他轻声朗读着诗人李琦在青海湖畔写下的诗篇。树才和李琦曾同游青海湖,他见证了李琦诗篇的写作过程。读过一段,树才又回过头来一句一句地分析李琦为什么这样写。树才总结道:“写诗需要想象力,要读懂一首诗,也需要想象力。就像推开一扇门,首先需要一把钥匙。没有想象力这把钥匙,你永远无法走到诗人心里去。”

想象力,这把心灵的钥匙,既可以帮助我们走进诗人的心里去,也可以帮助我们走进画家的心里去。

画面上,墨色的浓淡,不仅仅彰显了光线的存在,我还读出了水的清凉,墨的深沉,禅家的喜悦、智慧与慈悲,以及佛世界的庄严与安静。仔细听,在旷古的沉静中,似乎能够听到诸佛菩萨柔顺悠长的呼吸!仔细看,从诸佛菩萨微笑的脸,仿佛能够感受到广大的慈悲与温暖就在面前!画面上,不着水墨之处,有的是画家留白,有的是簌簌落雪。对比画面上的或深或浅的墨色,这片空白,让我对“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心经》,有了更深地了解。

真正的艺术家,能够帮助人们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某些被忽略的部分。在“水墨造像”之前,玉良先生四处写生,寻访中国佛教文化重要的历史遗存,无论是人们所熟知的敦煌、麦积山、龙门、云冈、大足,还是人迹罕至的甘肃炳灵寺石窟、马蹄寺石窟、童子寺石窟以及新疆的库木吐拉千佛洞、伯孜克里克千佛洞、突木森姆石窟,都曾留下他艰辛而喜悦的足迹。

西方伟大的现实主义油画家康斯坦丁信奉一个经典的观点,即“画家的任务,就是在画布上展现一个视觉世界的精确版本”。玉良先生则认为,艺术创作仅仅逼真还远远不够,更重要地是要在画面上表现出“最本质的存在”。所以,在“水墨造像”时,他并非简单地把佛教的造像用水墨的方式表达在纸面上。

众所周知,佛教文化的世界复杂庞大,绝非一两幅画就能描绘出。在营构“水墨造像”每一幅作品时,玉良先生尽可能地赋予美以信仰的品质,传递出精神气度。这种精神气度的表达,使得他的画面简洁而富有张力。这种“高贵的简洁,庄严的静穆”,从《月光》中的三尊造像,传递出一二。

在深沉黝黑的夜幕中,宁静清凉的月光,照射着三尊晶莹剔透的佛菩萨造像。在众生沉睡的夜晚,天高处的月和疏朗的星醒着,佛菩萨保持着祥和宁静,低眉敛目,面带微笑,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守护着悲欢离合的人间。无边的夜色,如同佛经中所说的“无明”;剔透的佛菩萨,如同佛经中所说的“觉醒的人”。在画面上,虽然无法看到月光的宁静清凉,但从佛菩萨造像的晶莹,却能够感受到月光的存在。

玉良先生告诉我,这些水墨造像,多取材自北魏造像,“这一时期,造像的精神性最为突出。北魏造像肃穆庄重、纯洁亲和,风格微妙而大气。”

如同钢琴的黑白键,画面中,这种晶莹剔透的感觉,来自水痕的素净与墨色的华滋。水与墨的“一期一会”,融绚丽于素净,会高贵于幽玄,形成既质实又晶莹、既融洽又分明的视觉氛围。

使画面极具厚度、空间感以及多维透视的立体感的水痕,王玉良先生称之为“水线”。以水为线,并非放任水与墨在宣纸上自由奔跑。“在水与墨交会的刹那间,要迅速地捕捉到稍纵即逝的美,如果任由墨无限制的渲染、水无限制的浸润,画面只会是一片混沌。”

曾有人把王玉良先生笔下的光影与印象派艺术大师莫奈作比。对水情有独钟的莫奈,曾在法国塞纳河上建造船上画室。在船上作画时,他充分运用不同角度的光照、颤动的空气来描绘水及水面上的景物,在作品中表现事物的轮廓、阴影以及闪动的亮点。

在莫奈眼里,“鲁昂大教堂的巨大身影耸立于大地之上,同时又仿佛消失、‘蒸腾’于清晨的淡蓝色薄雾中;黝黑的门洞宛如海洋中的‘波谷’,墙壁上的石块明显留有时光流逝的印迹,如今在阳光、苔藓和地衣的映衬下变成了金黄色和青绿色;建筑物底部在暗影的包围之下,顶部则被正在消失的夕阳余晖染成了玫瑰色……”

谛观玉良先生“水墨造像”,观画者能够感觉到光的存在,却在画面上无法找到光源。然而,那空灵透澈的澄明之光,不仅照亮了画面上的造像,也照亮了观画者的眼睛。有缘者甚至还会在这不知不觉间进入心灵的“澄明之境”。

玉良先生工作室有一张硕大的画案,即是“水墨造像”澄明之境的光源之一。

交谈中,我偶然向画案上瞥了一眼。画毡上散落的墨点,如同一幅现代风格的写意画;玉良先生用过的笔,干干净净地堆放在笔洗旁;洁净的笔洗,半池清水;砚台上竖着一块磨了半截的墨,如入禅定,如享禅悦。画案旁,“书似青山常乱叠”,大概是他经常翻读的缘故吧,大小厚薄不一的书籍,虽然参差交错,却都保持着安静。

这不经意间的一瞥,我仿佛看到了玉良先生的内心深处。

在那里,在深沉黝黑的夜色中,摩崖而立的诸佛菩萨,正安静地微笑着,用清凉如月的目光,审视着茫茫众生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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