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地理

时间:2022-06-29 03:31:35

我的乡村地理

1、猫与荷藕

秋天渐渐沉寂下来,那只猫的叫声从空远的房屋上传来。你在那个早上走出少年的家院,转过几个弯,走到了荷塘的坡地上。

那只肥硕的猫的身影,出现在屋檐处,它窥视的眼睛,像幽微的星光。荷塘的荷叶已破败,而水在阳光的蒸发下,透过暗影可以看到缭绕的热气。这个河面的影像从你眼里浮出,你的身体进入了荷塘,背后那只猫从屋檐上跳下,它沿着荷塘边寻找着什么,不时发出尖细的叫声,声音在坡面的芦苇丛里游荡。

那声音把一个荷塘的面影从某个暗影里拉出来。你知道荷塘里水的下面,藕卧在稀松的黑泥里。你会憋了一口气潜到水底,一只手抓到它光滑的身体,轻轻地来拽。然后,那连着好几节的藕慢慢地被你拉出了水面。

它在阳光照着的水面之上,你摆动它的身子,上面粘黑色泥土,一点点地被水清洗干净。它让你想起那句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也好比一个女子,亭亭玉立站在水里。这么想的时候,就把它竖直了,站在水面上。

带着它上了河岸,它的牙尖还有些嫩黄,新鲜无比,像刚出生婴儿的头颅。你轻轻地触摸它,凉意在指尖上蔓延。在一个没有阻隔的空间里,天空落下的光,已经覆盖到它的身体上,还有附在上面些微的水珠,在轻然滚动。你手伸过去,去摸落上面的光。你像是刚刚睡醒,感觉水波涌过来。

你蹲在地上,那完整的藕的肢体躺在地上,像个睡美人。多年后,你想:“再也没有比这年轻皮肤上细腻柔软的事物的光泽,令人着迷。它像秋天里干净而水灵的那棵葱长在田野里。你一直静静地看着它。那么看着它,整个秋天就在你的身体里了。”

风吹着地面上的草屑以及一些从草垛上分离出来的树的残损的叶子,在跑,像消失了很久的人的影像,从面前跑过去。时间就是那样从你的面前跑走的,后来它们就不言不语了。你渴望梦境能够把它们重新带来。

从春天到秋天那只猫一直逡巡在房屋的脊背上,它的叫声在整个村子的上空,把沉睡在人们内心的某些念头喊出来。那个村庄的空间里,有了某种惊慌和暧昧的气息。在黑夜,猫的叫声尤其不可自抑。夏天,它的叫声有些烦躁;秋天就有些孤独和清亮;春天时,人们会说:“猫又叫春了!”

那些年月,那只猫总是在自由行走。它在整个村庄里逡巡,晶亮而诡异的眼光,窥视着残破、黑暗、隐秘的乡村时空。而你所看到的猫在荷塘边,与它的星一样的目光落到荷藕的身体上……许多个早晨,少年的你,怀揣着对它的想象,从木格窗棂里,你看到早晨大地上的微光。

2、树叶里的人

“有一些东西,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的:发黄的树叶被土地收走,变成泥土的一部分。”那个村子有太多的树木,它们都有一双背后的眼睛,那么看着你,朝你走过来。是的,树会走,那些叶子也会走,一点点就走到秋天的一小片隐秘土地上。

你很早就离开了那里,而你总能看见那个人。他领你走回天光和植物浓重色彩的地方。有时你们擦肩而过,或者沉默地看着对方。你失去了那些季节,失去了在稻花飘香,天空纯净里,少年的相遇。深秋,树叶落下,它们躺在土地上,慢慢露出自己的筋骨。它的叶肉最先腐化,一点点地脱离枝杆,显现出它的纹理和骨骼。

现在,树叶没了呼吸。你在想,那些年,季节里树叶是怎么呼吸的。它们向着清洁的空间吐着香兰气息,迷醉了那些喜欢野草和花,并有着美丽际遇的人。那些年,你和植物交换彼此的信息。整个春天、夏天,你和植物都充满生长的激情,而把这些都交给了乡村的土地。

那个比你年长的人,与其他年长的人,总是在你家的房屋里说话。而他和你说话,总是弯下腰,用手抚摩你的头发和脸,用怜惜的目光看你。你懂得,你和一个年长你很多的人,内心里有一条幽微的通道,他在那里指给你看一个无限遥远的地方。

现在,他终老在那个村庄里,他的血肉和骨头被那里的黑色泥土腐化,他的呼吸变成了土地的呼吸。他高大的身体倒在没有盖成房屋的宅基上。他因心脏病死在了那个冬天。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四肢已僵硬,眼睛朝向天空。只有他温和的话语,没有一点声息地跑到你的听觉里。他的死亡,像一块风中的塑料布,浑浊而破旧地挂在,菜园篱笆的木杆上。

那时,你常常留在门外,在日光普照时,看风如何起来,在门前的树和草丛中流窜。风像个看不见的精灵在跑来跑去。你知道它的线路,它留在那些跟随它跑动的事物身体上。你看见自己跟着它们跑来跑去。你觉得那些卷曲的树叶里,藏着那个死去人的魂魄。

后来,外边的人,给你捎来消息。他们说要你到那里去。你看到这些乡村的人,就想起那片土地上的树木和落叶。你和他们走在没有村庄格局的街道上,那些被安排在树两旁的树木,和乡村是多么的不同。很多年里,你心中的城市,总是一个不确定的梦。关于这个村子的影像,也变得像一面恍惚的镜子。你仿佛站在巨大而透明的空间里,树木的光照着两个时段的你。

3、镜子

内屋墙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子,它隐没在村庄的老屋里。屋子倒塌翻盖后,没人提起过它,你不知它的所终。离开老家之后,你的影子,你瘦小的脸,一双小而亮的眼睛,留在了那里的白天和夜晚。你在那里逡巡着,寻找着属于你的光。

那天,你从遛村的小货郎手里买下这个小东西,带着隐秘的好奇,回到屋子里。泥土墙的三间堂屋,你出生在西间的大床上,那是一个有着雕花的大床。多年之后,父亲母亲的那张床移迁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落脚在村西的一间瓦房里。那时,你拿着那面小镜子,照着大床下围的木雕,你专注地看鸟的形体和花的纹路。鸟栖息在植物枝头上,欲飞未飞。这些鸟和植物跟随木头的命运,活在了另一个空间。

阳光寂静而明亮,照着屋子外的地面上。镜子在你小手里,光从外边进来,落到镜子里,你把它的光转动着,光就去触摸房间里的物体,那种无形的触摸在你的手里,或缓慢或急速流转。小镜子不断变换着角度,那角角落落的地方,光和影在映照反差中,有了明显的分别。后来,小镜子里出现了你的脸。你熟悉又陌生,你从没有仔细看过这张小脸。你低低地惊叹:“哦,这个小孩,就是我,他真的就是我。”你摸了一下这张脸,脸上的皮肤、眼睛、嘴巴、额头……

你坐在门里,镜面朝着外边,一个穿花格子布上衣的女孩子闯进来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从镜子里晃动了一下。你一下子转过头,邻居女孩站在你的身边。从镜子里看到镜子外这张脸,你熟悉它,而又觉得她的不同。你几乎吓了一跳。“哦,真的是她。为什么镜子里她和她哪儿有些不一样呢?”那张熟悉的脸,像埋藏在什么地方的梦。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然后,你觉得你也不一样了。你在这个镜子里长大了。少女在这个镜子里,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从你手里抢过镜子,对着自己照着,说了几句玩笑话,就走了。她的背影从你手里的小镜子里消失到大门外。

院子里一棵细长的小柳树苗,开满金黄色的柳眉了,那色彩极其惹眼。你把镜子藏起来,在床铺的夹层里。早上醒来时,镜子破碎了。你吃了一惊,那些碎片的光芒,你怯怯地看了一会,你知道碎片的锋利,小心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收拾到一张纸上。不久之后,你从货郎手里买了一个同样的小圆镜子。你躺在床上,很小心地拿在手里,倾斜着朝向上方,里面出现了三角形的屋顶,支撑屋顶的是那些用细绳索捆绑起来的长长高粱桔。你想,它们联合起来,把每一个植物的力量团结到一个空间里,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整体。

小镜子被你用小钉子固定到东间屋里着麦秸草的泥土墙上。夜晚,你睡在下面的床铺上。床铺北面,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那摇晃着的橘红色火焰,在小小的镜子里,你觉得空间多了一盏灯。床铺的空间里,就多了明亮。在灰暗空间里,两个光源,彼此模仿,遥相呼应,它们都在墙的背景里。

你常常到镜子里去。那些年里,你从那片镜光里,看到内心里的自己。你记得自己的长相,记得房间里物什,记得你外部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和镜子的对视中,产生了存在。沉积着破旧桌椅的房间,你行动着悉悉索索的响声,以及经常光顾你家那个邻家少女。有一刻,你发现她的身体窜高了。后来,她突然从镜子里失踪。人们不知道这个孩子怎么不见的,她惊动了整个村庄。这个小镜子保持了对她的沉默,那种失去影像的空,让你觉得这个世界的可怕。

多年之后,你走出那间老旧的屋子,走入城市的道路、花园。你在街边巨大的玻璃旁,看画画的人,吹箫的人,看灯光变幻的色彩。你觉得自己正穿过时光的河流,把自己的身影留在小镜子里的世界中。很多时候,那个小镜子里的风景就是你出发的原点,你觉得自己借着镜面的光被带走了。好多的人事,被小镜子反复描述着,留在你的心里,活在你的梦中。

你一次次让自己确信镜子的存在。那个未来的地方,也站在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中。很多时候,你觉得未来那么不可捉摸,而它又有着迷人的开阔,就像那个村庄,在夜晚,你听到树木从许多角落发出清晰而动人的声响。你知道树叶遇到了风,而在那面镜子的外边,季节在悄然变更,你听得懂的春天,要来了。

4、空院子

那是一种幻象,像不同时期从你面前走过的人;像影片里,跑得很快的画面。那个破落的房屋就在那里,一块块的墙皮,在短暂时间里,卷曲着从墙面上脱落。那面墙像镜子照着你。

走进那个悠长空寂的巷子,你听到有人在喊你。那个声音太熟悉了,从小巷里的某扇门里发出来。在那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里,你惊魂不定地转过头,只有微弱的风呼哧呼哧的流动。你走进老旧的房子里,夏天雨水浸透过的墙壁还没有风干,霉变的气味直扑你的鼻孔。

你仔细回忆,那个声音来自邻居。他从隔墙的院子里,消失很久了。那时,他妻子说,男人走了。男人抛弃了老婆和孩子,消失得没了踪影。女人一开始觉得男人会回来的,过了几个月之后,女人就死心了。女人在那个院子里哭了好多天,她说,男人不要她们了,嫌弃患病的女儿和没有工作的女人拖累了他。

邻居们常给母女送一些吃的。你母亲做好了饭,或者菜,盛到一只大花碗里,差你送过去。你两手端着花瓷碗,小心地送到她家饭桌上,偶尔还会送一些米和面。后来,女人在那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回娘家了。

许多人离开村子,到外边打工,他们大多干一些建筑小工。还有一些人,从那里的宅基上,迁走了。那里房屋空了,土坯墙颓败,四周长满了荒草。某一天,村子里的人发现邻居母女回来了,次日发现娘俩一起喝了农药,死在田地里。从那天起,邻居的房屋,也就空了。有人经过她们那间屋子,说听到了哭声,此后很久没人敢靠近那个地方。你每次放学回来,经过她家屋子那面灰暗的墙,你的目光会直直地盯着它们。你觉得,那母女就躺在那间屋子里。

一个白天,你爬上自家墙头,走进她家那个院子里。门半开着,你进了一个房间,你看到一面墙上,还粘着一只不再飞动的苍蝇的尸体,一只蚊子暗淡的血迹。那小小的图案,就是她们存在过那里的证据。多年之后,你自语道:“我们在那里,那么年轻地活着过。”

后来你多次爬上那个墙头,看到院子地面上,许多缝隙里长出了草和花,它们一掠而过,草的青绿和花的纯白、嫩黄弄痛了你的眼睛。“哦,是这些花与草,埋没了她们。她们已经没有了声息。”你走到花和草的前面去了,它们从你的面前撤离了。一定是更前方,有更加确切的消息告诉了你什么,它们在拉扯你,呼唤你的肉身与目光向前……你想,那消失的母女是不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等着,是未来多么大的一种力量呢。那里应是一个更加盛大的花草开放地。

那天,你到河边去了,河里的水不存在了,你想起那条河沟里那么多的鱼,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后来,邻居的院墙在某个雨夜也倒塌了。院子在整个夏天都蓄着很多水。有一天夜里,你听到院子里有水的响动,你忽然觉得,那里一定有一群鱼在游动。在你童年的记忆里,你一次次地梦见鱼群朝你游过来。那个醒来的时刻,你会想到,陪伴你到河里捉鱼的少女,从那天晚上就永远离开了你。

“我们总会和未来相遇的,你看到未来时,你就明白了,是什么在那里等着你。”一直到那个院子和房屋彻底倒塌,在那片废墟上,有人盖了新的房子。有一条路从后面穿过去,那路边,春天的油菜花的金黄色在道路两旁开放铺展,看上去又那么意外。它们盛大、绚烂,那种燃烧着的色彩,异常美丽。它的一道光芒从你脸上滑过,那么刺目。你的肌肤在渴望它们的停留,那些毛孔都在开口说话。那消失的院子,停留在你的记忆里,并从你身体深处爬出来,你的肌肤会因此而痉挛。你的每一寸肌肤,就像那片土地,从血液里开出黑色的花朵。

5、富农分子

北面和西面大片的田野,中间各有一条路伸展过去,挨着路流淌着一条沟里的溪水。田野里凸起的土堆坟,在整齐的绿色方阵里,星罗密布。有从村子里出来的狗,跟着去田野劳作的人,走到那里去。

路边的白杨树从小树苗长起,几年后就高耸入云。青色的树皮泛着光泽。蚂蚁、小虫子,从泥土里爬出来,小小身体紧紧依附在树皮上,从底向上攀爬。阳光下,它们像一条蠕动着的黑色线条。手掌大小杨树叶子上,有绿色的毛毛虫在蠕动。

秋天,父亲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影子越来越小,你跑步追赶父亲。干裂的泥路,在他的脚下,发出粗糙的摩擦声。他踩断的草,脆弱地倒伏在地上。草上没完全蒸发走的露水珠,濡湿他的裤腿。铁锨在他的肩膀上晃来晃去。他在田地的一头停下来,蹲到地边,抽完一袋烟,把铁锨切入泥土,左脚站直,右脚用力踩到掀的一侧。整个上午,他重复着一种动作,像一个简单的机器。田地里的土被翻过来,新鲜的土在阳光下,湿漉漉的。

那大片黑褐的泥土接受阳光照拂,在田野里无声地深呼吸。你在父亲的身后拣拾麦根,把它们运到田边。父亲在田地一头,大声喊你,声音喑哑而粗砺,像从土地发出来。你去那边将一些干枯的草的收拾到一起。

你跑到地块中间的坟头上,站在尖顶。土堆上遍是夏天疯长过的草,秋末之际略显干枯,枝叶灰白,一些粗大的植物枝干还没完全干枯,坚挺竖立着。父亲的眼光落在坟头上,自言自语:一晃,张××死了多年了。你知道这本是张家的坟地。他们家原是这个庄子里的富农。

父亲和你背上驮着绳子捆好的一堆麦根,走在回村的路上。父亲说着那个埋在土堆里的人,那是一个古怪的老头。父亲说他吃饭时,一点点吮吸碗里的汤,或者菜水,细细品咂,声音很响。那时父亲走过他们家门口,都能看见这个人坐在一个石碾子上,父亲会停下来和他说话。张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把舌头伸到碗里,一点点舔干净菜的汁液。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老头总是带着一个瓜皮帽子,顶上晃动着一撮红缨子。父亲说这个人,最后拥有了十几亩土地,时被划成了富农成分。

走进村子,有一些人端着饭碗站在宅基上,和父亲打招呼。你跟在父亲身后,东瞅西看。村路南边水井旁,几个挑着水桶扁担的男人,站着等前面的人从水井的水打水。左边,挨家挨户的人家,从院子里传出抽拉风箱的咣当咣当的声音,白绸烟气从外边耸立的烟囱里冒出来,村子人家烟囱的烟,一起飘到了村子上空。

你觉得饿了,听到肚子在叫。风吹过村子里唯一的那条路,一些树叶滚动着,从你的脚边跑过去,你看着那些树叶跑跑停停,然后,就看到了你穿着露着脚趾的鞋子,你的黑色脚趾从顶破的洞口里,伸出来,像一只乌龟从它的贝壳里,伸出头颅。

你背着麦根,踉踉跄跄地走着,汗水从脸上和脖子里汩汩流出来。气喘吁吁的你扔掉了那驮麦根。你一屁股坐到上面,面孔朝向西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你急促的呼吸声缓和下来之后,看了会暮色里暗淡下来的田野,重新背上麦根,继续往前走。你走过的院子里传出来孩子的哭声,大人粗劣的斥责声。另一所院子里,传出鸡鸭鹅的叫声,那些嘈杂的饥饿声,那么肆无忌惮。

你在村路上,遇到了你同学张小同,他和你同班,你想起小学二年级时,看到过这个同学的父亲胸前挂着一个巨大的纸牌子,上面黑色毛笔字写着“打倒富农分子张××”。他和几个弯着腰低着头老头儿,在站成队伍的小学生面前。一个老师站在他们身后,举着拳头高喊口号,小学生一起举起拳头模仿着那样的口号。有人从地上拣起坷垃或者小石子,朝前面的老头投掷。张××头上中了一个石子,额头冒出的血流到了脸上。那年,父亲说,张××用一片刮胡刀片,割断自己的动脉,死掉了。

你看到人们口中的“坏人”。这个称呼在你心里只是一个概念。人们通过一个概念去干一些事情,你在那天,瑟缩着,手心都出了汗。那些飞向他的坷垃和小石子,就是人们说的枪弹。

在那个村子里,相比于鸡鸭鹅狗的声音,人的声音是稀少的。你听着那些声音,走到了冒着热气的灶屋里,母亲掀开了一个大圆锅盖,端着一个水舀子,她正在将搅好的面糊倒进烧开的热水里,那叫糊涂。那时,一张很大的案板上,放着蓝边的瓷碗,里面盛着母亲烧好的面糊。

那样的日子,村子在田野的包围里,像呼吸微弱的人,疲惫着进入了睡眠,整个村庄像睡过去不会再醒来一样。那晚上,你躺在一个稻草铺成的地铺里,梦到月光下的田野。那些睡在坟头里的人,都闭上了眼睛,仿佛比活着的人,睡得更为踏实而安宁。

6、老槐树下的疯女人

老槐树端着巨大的身架,它头顶的树枝,像一根根头发在摇晃。

在宅基上,老槐树是最好登高远望的去处。它比你早出生很多年。它遇到你就很老了。它的身子短粗,像一个矮胖子。它比那些田野路边白杨树的树身矮许多。你伸开双手抱它,能抱到它腰身的四分之一。

那里的人从没有长成过这么粗壮的。村庄里的人,身体精瘦,肤色是黝黑。夏天热得人呼吸困难,你常常会爬到粗劣树杆上,树身的黑皮,粗糙而有着巨大的裂纹,它们并不锋利,一溜溜的,给你提供了攀援而上的方便。

你蹲在树杈上,看过屋顶上鱼鳞一样的瓦片。继续登高,可以看到远处的村庄。风在树杈之间流窜,闷热的身体进入了那些风,一阵阵的凉爽从肌肤里泛溢出来。槐树叶很小,那么椭圆的、精致而透明的,在阳光照射里,内里的纹理清晰可见。你想,它们在阳光里都是轻薄而欢乐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天堂。在夜色降下之后,它们都变成了黑色的。夜晚,那槐树上是最神秘的去处,也是最容易藏身而不被发现的地方。大人们围着树下,往上寻找,也不会发现你。那里稠密的叶子,就是你的天罗地网。

那棵老槐树上生长着你的远方。在树上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一些楼房的,那里不过是几里路外的县城。它们藏在灰色的烟雾中。中午阳光强烈的时分,那些楼群就更真切,像后来人们传说的“海市蜃楼”。你趴在树上,看那些影影绰绰的楼房。后来,你有了去县城的机会,每一次都会想到站在老槐树上,你最想看的就是蓝天下的那些楼房。

母亲不让你在晚上爬老槐树。母亲说这棵树下死过一个人。她说树身到晚上会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她给父亲说过多次,要砍掉它。父亲说他从没听到过什么声音。吃完晚饭的父亲,常站在树下抽烟。那时白花花的月光从树枝的间隙落到地上,那些影子和在月色像印在地上的画。父亲说,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看的画了。

为了不让你爬上这个老槐树,母亲多次讲一个死了的女人。若干年前,一个穿着黑色布褂年老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出现在老槐树下。母亲认出了她,一向整洁的老女人踉跄着奔跑过来,吓坏了在树下乘凉的人。大人们惊慌地跟在她的背后,大喊着别被她咬着。她儿子惊慌而痛苦地说着母亲被狗咬着了,疯了,见人咬人。当晚,她被儿子带回家,儿子用绳子捆绑了她一夜。据说她已经无药可救,儿子到一个铁匠铺打了一副铁链子,将母亲锁住一只脚,拴到这棵槐树上。

儿子会把做好的饭盛到碗里送过来,放到她面前。老女人手抓、舌舔地吃碗里的食物。那只碗里也经常放一些水,放在近前。她端起它喝水时,牙齿咬住碗,一下就咬碎了。后来,她看见碗就拿到嘴边去咬。她爬在地上,张开嘴,舌头伸出嘴外边,猛地一口咬住盛食物的花碗,坚硬牙齿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花碗的碎片从她的嘴里吐出来。

她死在了槐树下。多年后,家里人提出养一只狗看家,你母亲一听就断然否决。母亲把这个事件说给后辈们,既然说开了,母亲连爬那棵老槐树,也不允许了。秋天,树上天空的月依然是盛大的,落到树枝间和地面的光,是皎洁的。那种浩淼的清辉,笼罩着天地之间。后来,你到了城市生活,再没有见过浩大清渺的月色了。或许因为,那时的空间都极其干净,纤尘不染。

笼罩在白色月光里的老槐树,你不知道哪年砍伐掉的,什么原因也无从知晓了。你常在梦里看到,灰色帷幕从夜里降落下来,圆月在天空挂着,有什么东西打碎了白光,你从中逃出来,走出通往村外的一条僻静的路上。在傍晚或者早晨的雾气缭绕中,走入田野的你衣服湿漉漉的。那时,你觉得一直隐藏在某个暗处看着你的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那么走着,整个春天里,你脑袋里的老槐树的白色花瓣不断掉下来。

你一直想着自己离开村子的那个春天,白色花瓣铺天盖地,起风的时候一直飘落下来。那像是一双眼睛,无数次地惊鸿一瞥。你觉得自己的身体跟随花瓣轻轻曳动,你轻然地像一缕青烟。一瞬间,你又像一滴不断洇开的水,进入到那片渐渐显露的太阳的白光中。你看见了那个身影。在那里,老槐树下,站着一个想着出逃的少年。

7、惊飞的马

马车比牛车跑得快。马车比牛车少两个轮子,四个轮子的牛车跑不过马车,父亲高兴时,就这么给大家说。那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父亲常赶马车运输田野间的稻子和麦子。

父亲吃完饭坐在一个高高木头凳子上,他从一个帆布袋里取出烟叶和烟袋抽烟,火光在微明里,照着他泥土色的脸。东西几家的邻居,吃完饭的,端着碗的,一个个开始朝你家的宅基上聚拢。父亲边抽烟边和那些人拉呱。

那天,村路上一溜哒哒的声音由远而近。父亲说常某某赶着的马车进村了,这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村西。过了一会,马车经过门口,和赶车的常某某打着招呼:“回来了啊。”常某某坐在马车的左侧,面对着和他打招呼的人,大声地回了声“回来了!”过了人群,就见他挥起了鞭子,朝着空中用力甩动。那个动作连同那一声空中的炸响,让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人们把头转向你父亲,大声地说你父亲猜的真准。父亲说不是猜的,是他听到的。

众人之中,一个哑巴,一个聋子。哑巴伸出大拇指亮给众人看,众人以同样的拇指回应哑巴,聋子则面向你父亲,说:二老爷,常某某赶车技术好,还是你赶车技术好?众人见聋子问话。一个人用手指着耳朵,大声地说:你听得见那鞭的响声吗?父亲不置可评地微笑着。

那个秋天,粮食颗粒归仓。你家门口聚集了一些人,在那个一左一右生长着两棵椿树,中间左侧一个巨大槐树的宅基上,他们无所事事地消耗着睡觉之前的光阴。他们在谈论谁提着篮子去集市卖了鸡蛋,扯了一些布回来,谁家的孩子最近不爱吃饭,母亲从集市上买来的用荷叶包好的两角钱的狗肉,直到一个推着独轮车卖油条的走过,他们支着耳朵听他吆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走过,没有人去买。

这个时候,父亲朝村西看了一眼,说:今天早上常某某出去的,按说这个点应该回来了。有人就唏嘘了一声,说常打的鞭子,那个响脆的声音没人可比。父亲说,常在一里开外的地方一定会打鞭子的。父亲一直没有听到那声鞭子。父亲的表情,在说,今天好奇怪。

就在众人谈着常时,村路上急匆匆走过一个人来,父亲认出他是村里的李会计。看到宅基上这一群人,他径直走了过来,边走边压低声音地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常某某被马车轧死了!

李会计说,他到县城卖自家小麦,一直到下午才卖掉,他又用卖掉的钱买了玉米。一斤小麦可以买二斤玉米,这样他家的口粮就能接济到明年开春。他本来要用一辆独轮车推回来的,在集市口就遇到了常某某赶着车经过。常某某就说,马车空着,要给他捎回来。

常某某的马车路过张庄村路上,从一条小巷里,突然窜出一头牛来,那头牛撞了马一下,马就惊了。常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懵了,不管他怎么控制缰绳,怎样大声呵斥,那马拉着车狂奔起来,一瞬间,常被颠了下来。他的头掉到了车轮前,车轮飞过。

李会计说,他赶到时,那个村子里的人,已经拦截住了马。人们正在抬常的身体。他的身体之前,被盖上了一张席子。他掀开席子时,看到了他的脑浆……

你和众人一起眼睛盯着李会计的脸看着,从他的脸上,你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那一幕,那马车狂奔碾压常的头颅的情形在你脑袋里活动着。这对于你,从未有过的一种惨痛画面。你惊吓得发呆着……过了好久,你听到椿树上的叶子,哗哗地落下来。

当夜,你从梦中吓醒,你看到了一种被描述过的真切的脸,流着滴滴的鲜血。次日中午,你吃的饭菜,全部吐了出来。你用了很多天的时间,才让自己从恐惧的梦中挣脱出来。

一想到,那匹惊了的马,你就觉得尘烟沸腾,有一把杀人的刀,藏在时间的某处。

8、行走

路边草丛里有鸟,鸟听到你的脚步声,向东飞。它的翅膀扇动着,一会儿就消失到槐树林里了。日光从河对面的坡地上升上来,越升越高,光辉普照,慢慢地笼罩到整个林子上空。这个周日上午,你和苏秦拎着摘猪草的篮子向村东走去。

细沙的路上,不时有人影移动,那些脚步溅起尘埃,远远地像一小团烟荡开来。空中突然响起几声巨大的鸣叫声,浑厚而又嘹亮。你抬头看,那黑影飞跃到树的枝头,盘旋着,一会儿之后,飞向远端消失了。

“麻嘎子,是麻嘎子。”苏秦在前头大声说。他仰着脸,朝着那两只翅膀消失的地方。你们小跑了两步,就慢下了下来。苏秦又一次提到小荷塘里的菱角,说二蛋他们前几天来摘过,菱角又大又好吃。你脑袋里就装满了菱角,你一路走一路就想着扒开绿色菱角皮,白色菱角米甜脆甜脆,你想得口舌生津,咽了几口唾液……

苏秦领头走在前面,你们从河岭斜着走下布满藤条和槐树枝的坡地,田野里的麦苗很高了。你蹲下来,用铲子挖了几颗野菜,你看着阳光烤麦苗,绿色枝叶浓郁的汁液扑鼻而来。“嫩一些麦苗可以挖一些回去和面蒸成窝窝头吃的,我娘蒸的很好吃。”苏秦寻找嫩颗的麦苗在挖。你一把拉过他,指着那棵垂柳下的荷塘。苏秦看着愣在那里。你嚷嚷着:“奶奶的,那不是菱角秧吗!”

苏秦说:“听说有个老头看护的。”你们远远地站在那儿,四处逡巡了会,你们靠近荷塘的岸了,芦苇荡里传来一阵阵的沙沙声响,知了声嘶力竭地叫,肥硕的叶子下结满了个头极大的菱角。“没有人,真的没有人。”肥胖的菱角秧在幽静的深水面上向你们招手,荷塘的水面上,有袅袅的雾气在蒸腾,晃动着碧绿色的寂静。你局促不安,猫着腰,头伸向水面,在散开的叶子中间,硕大的菱角隐隐可见。

你要下河了,苏秦用警惕的目光四处看了看,说:“你下吧,我给你看着衣服。”他好像在说,有人会来抓你们。你瞅了他一眼:“不行,都得下。”你们在岸上僵持了一会儿,开始脱掉裤头背心,光着屁股,一步步走进荷塘水里。幽凉的水一接触肌肤,你们嘴里都发出吸溜声。眼前肥嘟嘟的菱角秧上,一个个巨大的菱角立刻吸引你们的手过去了,你们快速地从秧上摘下菱角,两个三个的朝岸上扔去了岸……

你们走到了荷塘中,手忙脚乱地摘着菱角。这时,岸边芦苇突然晃动起来,一个黑影从绿色中间闪出来。你看清了,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木棒,他跨过那些芦苇,冲向岸边。你和苏秦呆愣在河水里,你们看到了岸上那个人的脸,一个满脸凶相的老头,盯着你们。他迅速弯腰把你们的衣服收到一个篮子里,大声骂你们小兔崽子。他说他在芦苇里蹲守好久了,就是为了抓你们。他忿忿地说着,拎起篮子和衣服就朝岭坡的方向走。你们慌了神,赶紧上岸。老头在前面走,你们在后面紧追不停,跑到老头的前面,你们已面色如土,伸手去抢篮子。老头怒视着,朝你们舞着木棒,一下子就打着了你们光溜溜的身体上,你们同时“啊”地叫了出来。

你们急得哭出了声,向老头求饶请求他给你们衣服。他不理会,沿着领地上那条路朝东走。阳光在你们黑瘦的上灼烫着,汗水从头发里流出来,在脸上滴答着,和着你们眼里的泪水一起流淌着。高高岭坡上,有路过的人瞅着你们。你看到苏秦两只手捂着裤裆部位……

“不要跟着我!回去告诉你们爹娘,让他们到公社大院里来领篮子、铲子、衣服!”老头声音凶狠,你和苏秦的哭声更大了。他哭着说:“给我们衣服穿上吧给我们衣服穿上吧……”老头说:“别废话,回家告诉你们父母吧!”

没有了衣服和篮子铲子,你们不敢回家。老头在前面走着,你们跟着他走向河岭。的肉身,在白光光的阳光下,像麻虾弯曲、瑟缩着。阳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你们。你内心滋生了灼烫的热流,啃食着胸口。你觉得没有一个地方可供你隐藏那份巨大的耻辱感。

那是两华里的路程,像一场漫长的刑期。两个瘦弱的身体,像河里的泥鳅,在老头的驱赶下,被施了魔法似的。走上公社大桥,三三两两的人,目光盯在你们身体上,像刀子割裂着你们。苏秦躲在你的背后,藏起脸。老头向指指点点的人群说着话。你觉得那是一种无形的捆绑与示众,惶恐感从内心爬到脸上,小小肉体在敞开的空间里,变成了一团被侮辱被损害的白光……

你们在一个大院里站着,低着头。一个中年女人和老头说话:把衣服给他们穿上吧,这么大了,光着身体太难看。老头说:不行,要等他们的爹娘来!苏秦和你像两根木头戳在那儿。女人还在那里劝着老头,周围人越聚越多,鸡一嘴鹅一嘴地劝说着,过了好久,老头有点松口,那个女人赶紧从篮子里拿出衣服,扔到你们面前。

你和苏秦穿上了衣服,可憎的肉体被遮蔽了起来。那女人说:回家吧,篮子和铲子他是不会给你们的,让家长来要吧。你们停止了哭泣,泪痕挂在脸上,一条条灰色的道子,像蚂蚁爬过似的。你们无奈而又绝望地回家了。

你跟着苏秦回到他家,他母亲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急着赶往公社大院。苏秦母亲什么都没要回来,回来后就带了二十个鸡蛋送给了那个老头,拿回了你们的篮子和铲子。你回到家被母亲的烧火棍打了一顿。周一,你在学校被老师叫了过去。老头告到了学校,说你们偷了菱角还打了他。老师告诉了你的父亲母亲,说让他们去看他。母亲说:怎么看,家里没有鸡蛋!你又被打了,晚上,你跑到邻居家,向那家大嫂哭诉,借了20个鸡蛋。次日,你让母亲带着你去了公社大院,把鸡蛋送给了那个老头。

从河岭上回来,你路过荷塘,绿色菱角秧飘荡在水面上,你突然害怕极了。荷塘像一个巨大的陷阱,瞪着一双幽怨的眼睛。你觉得那老头的眼睛盯在你的后背上,你突然奔跑起来……你大口地喘息着,眼神空洞,一团黑色的影子从你的头顶闪过,那一只鸟飞过,像要灼穿你的身体……

你走走跑跑。一条树根绊倒了你。坐在地上,你大哭一阵。看天色已晚,你爬起来,揉着眼睛,从领地上下了坡,进入村头的路。当夜,梦里,你一直在那个河塘里打着转转,怎么也不了岸。后来,你从梦里吓醒了,摸摸自己,发现身上穿着衣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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