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之门 8期

时间:2022-06-28 05:08:46

盗洞与“我国”

石头城,地点在闽国都城福州的一个城中村,这个村叫王墓村,早先是座王陵。唐之后,五代十国时期,王墓村埋了第一位闽国国君。

那个躺在地底下的国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死后将近一千年,王墓地面和地下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之后,会有个外号叫“石头人”的流浪者——黄永边,领着几百上千个有鼻子有眼的石头人,像丐帮一样,在村庄地下的一个盗洞里,建立了一座“我国石头城”。

何为盗洞——是通向墓地的贼道。在石头之国,引申为潜在或公开的、窃取名利的地方。

何为“我国”——是认命无悔的安生地。流浪者之国,便是“我在的天涯”。

“石头人”黄永边想起他祖上的遗言。历史上的黄国为楚国吞并之后,黄国的子孙背井离乡,以国为姓。其中的一支,是“石头人”的先祖,他们在迁徙中,留下这样一条遗言:

流离兮无家

白云随我

立石兮应天

天涯我国

石头与星宿

“石头人”迷上石头,是因为小时候,会相命的外婆的话。

“石头人”的外婆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两个东西与他对应,一个是天上的一颗星宿,一个是地上的一块石头。外婆对“石头人”说,一个找到自己那颗星宿的人,可能会做成大事,但一个人找到自己的星宿之前,最好先找到地上的那块石头,不然老仰着头,就会掉进地上的陷阱。

“石头人”怕陷阱,所以他打小就低头找石头。

“石头人”太专注于石头,反而忽视了眼前大大小小的坑,在闽国都城的地面不停地掉进去。现在,他干脆自己投身于一个为他预备好的盗洞。

命运与窟窿

石头城是一个地面以下的大窟窿。当年闽国第一位国王的墓的盗洞,现在是陆羽毛的地下室。这个窟窿的拥有者——陆羽毛,当年掉进窟窿的失足者,是“石头人”黄永边的闽北乡下的中学同学,他当年掉进这个窟窿的意义,像开国功臣一般,为二十多年后一个流离于地面的“石头国”辟开一片地平线以下的疆土。

那年,乡下孩子陆羽毛考上了大学。那所大学,就挨在王墓村边上。

陆羽毛去学校报到那天,走到王墓村口,内急,他找到一个芦苇丛,因为担心被城里人看到,往前多跨了一步。“咚”的一声,掉进去了,一个黑窟窿。

村口水井边,有个洗衣服的姑娘,听到了那“咚”的一声。她喊来人,村人往黑窟窿里丢下绳子,绳子拉起了一个楞头楞脑的、闽北乡下来的大学生。

四年后,陆羽毛毕业,拐走了那个洗衣姑娘。八年后,下海做木柴生意的陆羽毛,遭遇了一场大火,他的木柴和眉毛胡子,一根都没剩下。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说,到你第一次跌倒的地方,重新再来。

陆羽毛想起了王墓村那个窟窿。

陆羽毛回到王墓村,他岳父拿扫帚追他。王墓村村长答应将那个窟窿给陆羽毛盖房子,他说,全村就剩那个窟窿了,巴掌大一块地,洞有多大你就盖多大吧。

陆羽毛的地基沿着地下那个盗洞,从墓前街拐到墓后街,样子像个“L”,近300平方米,有七个店面大。房子盖好,村长傻了,被村人安个绰号,从此叫“窟窿脑袋”。

七个店面的地下,那个盗洞慢慢被村人遗忘了,它静静地等在那里,等一个在地面上走投无路的“石头人”一步步走来。

觅石与写作

听说“石头人”玩起石头来了,师大文学院教授、福建写作学会秘书长邵良棋老师给“石头人”打电话说,你有时间还是写点东西吧。“石头人”说,你过来看看。邵老师说,我就来。

邵老师是专门教写作的老师。当年在南平师专,那时,“石头人”在南平一家工厂做工。

“石头人”读过一星期的业余大学,那个星期,有一节邵良棋老师的写作课。交了一篇作文后,“石头人”就没再去了。邵老师一路问到工厂车间去找“石头人”。就是跟他说一句,支持他不去上学。

后来,“石头人”参加了自学考试,考福建师大的汉语言文学。“石头人”的梦想是写本书,这本梦想中的书,后来成了“一个人的石头国”。

“石头人”走近石头的时候,他发现,石头里的生活痕迹是取代不了的文学。

邵良棋老师的经典形象,是骑着自行车去参加任何重大的活动。那天,他骑着车,从南到北,穿过整个福州城,到“石头人”的蜗居里去。

看到那些石头人以后,邵老师说,我明白了,你是用石头在写作。

文学与生活

那年暑期,邵老师在福州火车站出口右手边等“石头人”。“石头人”第一次进省城。在公交车上,邵老师说,不巧得很,孙老师临时去了外地,他的讲座取消了……

邵老师要让“石头人”去见的是福建师大孙绍振教授。此后,“石头人”参加中文专业自学考试,选修了孙绍振先生的《文学创作论》。在二百多万字的一本书里,有一句,刻在了“石头人”心里——“文学让人想起生活”。

但此后,去追随孙先生成了“石头人”多年未遂的梦。

为了《文学创作论》,“石头人”给孙先生写信。先生的家人回信说,他在国外,家里一本也没有,连手稿都给学生了。毕业论文答辩时,指导论文的高少锋教授说,本来,你写后现代文学这一块,是归孙老师管,但他延期回国。

如果你与一个人、一件事错过三次,就不能刻意,只能随缘。“石头人”的外婆这样说过。

“石头人”考了三次研究生,三次英语都没过。高少锋教授说,外语成绩没过,你名单的影子都到不了孙老师那里。

后来,工厂破产,“石头人”到省城打工。那年,“石头人”愁眉苦脸的,到乌江边上散步,思南境内,不意邂逅困苫不堪的块石头,后来,这块石头被“石头人”称为“耻辱者”。

石头是生活与文学之间的信使。“石头人”的石头城慢慢建起来了。

石头城在闽都古街一号布展时,邵老师和师母天天来帮忙。他们说,孙老师还不知道,有个学生,因为他的一句话,变成了石头人了。

有一天,孙教授的两个作家学生——傅翔和陈希我,走到石馆。他们说,这个地方,要让孙老师来看一看。

不久,冷冷清清的重修古街,突然变成闹市。“石头人”没有更多的时间,等他晃过神来,“石头人”和他的石头已经开始了被放逐的日子。

“石头人”相信,文学让人想起生活,石头让人摸到生活的形状与筋骨。

石头城在闽都古街上展出的时候,她的河、山、城、柱的一个体系已经完成了,分别是“人迹河”、“百家山”、“问天柱”和“寻人墙”。

但是,辗转流离到第五个去处以后,从夏天到了冬天,突然就山河破碎了。说是那个叫黄楼的古院落,突然有了重要用途,里面摆的东西,必须24小时内搬光。

石城破了。能寄送的,连夜送出去。拿着图片,挨着古街问,我这个石头,可不可以借寄到你这?

那个黄巷的不眠之夜,寒风彻骨。天亮后,整个石头城要从古街上消失。“石头人”和来不及送、不敢送出去的石头,在古街数着天亮的时间。

天亮以后,去哪里?

“石头人”的同学陆羽毛说,有个地方你肯不肯去?一个城中村的地下室,春夏很潮湿,是拣破烂的人存放废品的。这地方,以前,以前是个盗洞。后来这上面盖了房子,就成了地下室。

你说是个盗洞?

陆羽毛说,闽国第一位国王的墓的盗洞,共有七间,连起来三十几米深。费用跟收废品的样,二百五间,不会涨价,也没人赶你。

夜至四更,“石头人”一边喝着白酒御寒,一边在新建的历史文化名街上,学着唱闽剧的,破着嗓子喊:

喂——所有地面上的盗洞,咱不跟你们玩了,咱要去的,是最正宗的盗洞,闽国第一盗洞,咱要在那里建我国石头城!

农历壬辰年的清明,石头人开始在盗洞里砌石头城。

一个下雨的深夜,“石头人”胡子拉碴,满身泥垢,披上件黑雨衣,到地面上去找食物。

墓后街那家准备打烊的小酒馆,店老板在关最后一扇门的时候,“石头人”侧身进到店里。“石头人”得到一瓶酒和一包卤味。“石头人”摸到了好几个口袋,没找到钱。他对店主说,咱们是邻居,我住的位置,就在你脚下。

“石头人”发现,年轻的店主突然像一尊石头人,僵硬地立在那里。

第二天,地面上传来消息说,墓后街酒馆年轻老板夜里跑路了,那小伙子昨夜撞上闽王了,闽王跟他说了一句话,那店没法再开了。

几天之后,消息再次传来说,那天夜里,闽王对年轻酒馆店主说:你们挣那么多钱,我身上却一分钱都没有。

从那以后,王墓村恢复了一个曾经有过的习俗,每月初一,家家户户给闽王烧纸。

福建博物院研究员、积翠园艺术馆副馆长樊万春先生到石头城,听了这个段子,他说,石头城是个民间博物馆的雏形,这个事正好提示了你,任何文化都是有源头、有环境的。

樊先生说,你不仅要造好地下的环境,还要造好地面上的环境。这个馆是怎么来的?怎么会有个盗洞?你的石头为什么从地面搬到地下?总之,生存环境、展示形式、表现结构、形象特征、内容主题,这些都是你的语言,他们都在替你说话。

在说话的,不光光是石头。“石头人”觉得,石头脑袋有点开窍了。

补丁与破洞

农历癸巳年三月,福建省作协副主席陈章汉、省文史馆馆长户美松、省文物局局长郑国珍等,相约到石头城去看石头。

在石头城,他们说起此前章汉先生写到的篇文章——《文化的补丁》。文章说,在没有立场的文化闹市里,形成了一个人文价值的窟窿,谁来补这个窟窿呢?文章例举了几个“补丁”,其中一个,就是流浪中的“石头城”。章汉先生在古街见过石头城的展览,看完后,他说,相见恨晚。过几天,他说我写了几个字给你,你来看一下。“石头人”过去看,写的是“不移的石崇拜”。他说,我写这个还有个意思,希望这个“石头城”不要移出古街。

卢美松先生说,石头城躲在地下,也是一种隐。“隐”这个概念很传统,有一个文化的体系,无意中,石头城扮演了这一层意思。

郑国珍先生说,一个小小补丁,掉进了比它大的窟窿。本来那么多地方要补,可它偏偏贴不全,可昔了,可昔了。

话题从“补丁”上继续展开。虽然这块补丁很小,比窟窿还小的补丁自身有什么意义?章汉先生说,一块好玩的补丁再小,也会给人灵感。就像这块补丁,让人看出来,这个石头城的“国家机器”,是一个“错位”逻辑——展示种种错位情境下的现实与人生。

鱼与熊掌

鱼和熊掌,不是名与利、得与失,是相互存在的现世的虚荣和与生俱来的耻辱。

在形象上,石头城是个受人嫌弃的“钉子户”,在气质上却像个流浪汉。石头城面临的,是去留无定、荣辱相加的命。

对于石头城,所有的荣辱,都集中为一个问题:立足之地。而自古以来,家国之争,无非地盘二字。有“山”有“河”的石头城,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国,因为寻求立足,渴望成为常态下的“门客”。而作为门客,去留取决于荣辱。怠慢与羞辱,是最有效的放逐。

因此,迁徙中的石头城,总是频繁地更换旗号。前前后后变化中的牌匾,都出自诗人、书法家蒋平畴先生之手。

频率最短的一次更换,在古街郎官巷。那时,石头城得到允许,进了巷中的一个祠堂。想傍着邻居严复故居的光环,取名“天演石头城”,请蒋先生题写。第二周,去先生家取字,跟先生说,来谈场地合作的人要做林纾书院,要求名字能相吻合。要不取个“听风译石馆”?

老师说,你到省图,去找一本林琴南先生的《春觉斋论画》,我年轻时读过,现在印象不深了,你先读一周,然后把书给我,下周一起碰一下。

第二周,对方全权去签了场地合同之后,立即嫌石头占地大了,说放这么多垃圾干什么用?此前,他们为了挤进来,说这些石头太好了,每一块都要好好展出来。“石头人”一气,石头搬走了。又过一周,“石头人”去见蒋先生,先生坐在案前,读《春觉斋论画》……

先生让“石头人”相信,尊严不在鱼,不在熊掌,在于自己的信心。

对与错

“石头人”要在盗洞口砌一道拱门,在王墓村前后请了两名泥水工,他们各砌了一天,都跑了,都一边跑,一边像先知一样预言说,这个门拱不起来,因为,一开始就错了,两边方向不对,大小不对,高低不对。一个门错了三个地方,叫闽王出来都没有办法。

这道门,最后拱起来了,是“石头人”自己,用了两个晚上。

来看石头城的人,都是先看到这道门。有的人相信这样的门是无意的,有的人不相信是无意如此。

相信是无意这样拱的人,让“石头人”很感兴趣。因为他们会夸奖他说,挺好的,能拱到这个程度,总比没拱起来好。

王墓村人,有的会进到这拱门里来看石头,有的从不肯进。不肯进来看石头的人,对“石头人”有各种说法。有人说,那个“石头人”呆在地底下,是借放石头人的幌子,在那里盗墓。有人说,可能“石头人”是奉了什么旨意,带着石头人来守陵的。

王墓村,按陆羽毛说的,全村都是在闽王的头上,过着吃喝拉撒睡摸的日子。摸主要是指摸麻将,每天夜里,石头人和地下的闽王,都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全村少部分的原住民和多数的外来租户,让地下的闽国国王作陪,过着输输赢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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