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在澳门出版的三本诗集

时间:2022-06-28 03:35:39

2007年秋天,我到深圳华侨城OCT创意艺术园参加诗会而认识也斯,他读了几首《莲叶》组诗中的作品,随后赠我诗集《半途——梁秉钧诗选》。读完诗,我们在艺术园内颇为雅致的面馆用餐,大家还在等上菜时,也斯如数家珍地和我们说各种各样的面条。我打趣道:“说得我们都饿了。不如你写一组‘面条’的诗吧!”他一脸笑容:“不如你来写,我来吃。”近日重读他的诗《白粥》时,想起几年前的深圳诗会后的这番对话,时至今日,我仍未在面条中找到诗意,颇感惭愧。我与也斯的合作始于澳门,那时我还在澳门故事协会,负责翻译、策划和出版他的三本双语诗集《变化的边界》(Shifting Borders)、《游诗》(Amblings)和《重画地图》(Mapa Refeito)。

《变化的边界》中的阴晴未定

2008年我在澳门故事协会,虽说是“故事”协会,其出版物大部分都是双语诗集。不久就和诗人客远文(Christopher Kelen)、艺术家苏惠琼合译也斯的诗。我和苏惠琼各自将整份《变化的边界》的中文书稿译为英文,再和客远文一起坐下来讨论和修改,这个过程总是带着一种不愠不火的火药味。后来也斯自己也加入译者的队伍中,数次到澳门和我们一起坐下来讨论,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2009年5月,也斯来到澳门疯堂十号创意园举行《变化的边界》新书会,他让我们几个译者读出各自喜欢的作品。享受自由总是要有所付出的,朗读者唯一的付出,便是要说出自己为什么喜欢选出来的诗。

我选了《峰景酒店的一夜》和《避雨南湾小咖啡店》。《峰景酒店的一夜》写于澳门回归前夕,也斯从日常的食物中看澳门饮食文化的传承:“澳门菜和粤菜,在年月中演变/没有穿着浆硬制服的待者了/只有本地的杂烩把种种旧菜翻新/巴西的红豆煮肉、莫三鼻给的椰汁墨鱼/到头来是它们留下来,伴着桌上/一种从甘蔗调制成的饮品”。诗中的“澳门菜”是指澳门人称之为“澳葡菜”的一种菜系。葡国菜从伊比利亚半岛出发,搜掠南美、非洲、东南亚的风味,到了澳门又转化以适应当地人的口味,几百年来逐渐发展成丰富而糅杂的饮食风景,殖民历史也随之融入其中。晚饭前,也斯的诗是最好的开胃菜,让大家都想在食物中寻找自己的诗。

《避雨南湾小咖啡店》写于七十年代初,澳凼大桥尚未竣工,“两端未连起的缺口间/海水的颜色由浅而深/渐去渐远/连接起远方/烟云混淆了的山形/在那暧昧的地方/正是阴晴未定”。还记得当时几位译者和也斯一起讨论如何翻译这首诗中的“暧昧”一词时,想了很久,考虑了“ambiguous”、“obscured”、“indistinct”、“misted”、“blurred”等等十多个选择。也斯是心有所向,但并没有明说,他更愿意让译者去选择。每一次讨论,也斯总是到了最后才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听了我们的讨论,他的想法也随之而改变。最后大家还是决定用更强调视觉的“blurred”。曾经暧昧的地方,现在已是可以踏足之处了。大雾天坐巴士过大桥,两岸都陷入迷雾里。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避雨南湾小咖啡店》,即使大桥接通了,暧昧的边界也没有变清晰,甚至模糊了自己。

《游诗》与左足右率

2010年初,澳门故事协会开始筹划出版也斯的双语诗集《游诗》。也斯选了六十八首诗,分为“游诗”、“游戏”、“游历”、“游于艺”、“游城”和“游魂”等六个部份。在翻译上,我们仍是决定合译,但和《变化的边界》在方式上又有所不同。这次译者各自选择喜爱的部分来译,再跟客远文和诗人坐下来一同修改。我选了“游诗”和“游魂”。“游魂”就是也斯改写《聊斋志异》的十首诗,顾彬(Wolfgang Kubin)也曾将其译为德文。我选这一辑诗来译,一来是喜爱也斯把古代人写得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抒情,二来也是鼓足了勇气的冒险。

如何把英文读者的眼光从异国情调中转移到物事人情上来是个很大的难题。更何况,这是改写古典志怪小说的现代诗!在此基础上,译文的语调要怎样配合整本诗集的主题呢?“游魂”中的最后一首诗《转世》是这样结尾的:“许多年过了你重来寻我/不复寻见昔日形貌/我亦只能在新的题材上/招你的魂/错失多年才终找到彼此/紧抱尸体入怀/细细抚爱给它温暖/我们只有起死才可回生。这一节除了写到《聊斋志异》之《鲁公女》故事的情节,也不难看出现代对古典的依恋,要怎样去把握诗人“游”的心态?这种“游”与其它几部分的“游”有什么微妙的区别?译诗诸如此类的许多层面,也斯因病不能像2009年一样过来澳门和我们讨论和翻译了,只能靠我们自己。我花了很多个夜晚,不断调整字句,寻找适合的语调,就像在大雾里走钢丝,最终还是走到了对岸。

《游诗》这本诗集在制作时还有一个小故事。诗集中《抽奖》这首诗最后一节倒数第三行会出现“左足右率”四个字,让译者烦恼了许久。也斯看到译稿后才告诉我们这四个字实是指一个字,左边是足字旁,右边是“率”,但很多字型的字库中都没有这个字。后来排版时,我硬是用图片把这个字砌了出来,免却了用四个字来代表一个字的尴尬,也许《游诗》是唯一有这个字的中文书籍。也斯曾对我说,中文字库没有尽录所有汉字是他觉得很遗憾的一件事,传统文化没有被侵蚀就先自我流失了。

《重画地图》中有《试酒》

《重画地图》是也斯的第一本中葡双语诗集,葡语部分是由也斯的朋友比特兹·巴西(Beatriz Brasil)女士翻译,封面的水彩画是客远文之作。《重画地图》所收录的四十多首诗共分为五部分:“食事地域志”、“莲叶”、“澳门”、“岛和大陆”和“重画地图”。《重画地图》去年在澳门进行的会,来了不少栖居在澳门的葡语诗人,也促成了一些翻译上的合作。平时这些葡语诗人,如Manuel Pinho和Fernando Sales Lopes,他们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的葡文不灵光,也就没有参加翻译这本诗集,只在排版和封面设计上略尽绵力。

我排版时也有新的发现,也斯把《试酒》编入“澳门”这部分,再算上《雷声与蝉鸣》中的“澳门”一辑有七首,《东西》的“东与西:澳门”一辑有八首,加上《邻叶》,那就一共有十七首了。也斯乐此不疲地书写澳门,带顾彬游澳门,让他对澳门的负面看法发生了变化;带李欧梵认识澳门的,也是也斯。他让澳门在很多文人学者面前可以展示出其糅杂的文化,而并非只是一座闻名世界的“赌城”。

也斯常常慨叹香港的发表空间不够多。澳门更是如此了。一直以来,澳门作者乐于向香港的报刊或杂志投稿。六七十年代有陶里、韩牧、汪浩瀚等诗人在香港《文艺世纪》、《海洋文艺》等文学杂志,发表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诗作。从八十年代的苇鸣到2010年袁绍珊,不少澳门诗人曾在香港找到自己的天地。也斯在这几年促成了澳门故事协会和香港作者之间的合作,把香港文学推广到澳门各种语言的读者中来。可以说,也斯对港澳之间的文学交流也是功不可没。

悼诗

2011年来到香港与也斯共事时,他已身患重疾。我和他谈过很多,许多说话犹然在耳,让我不断倒带想起以上写到的一切。一言难尽之下,只有写一首新诗《幻肢》,以悼念这位良师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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