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 第2期

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花香、浴液香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刺鼻腥味，有点儿像血腥味，但，这会儿哪来的血呢？

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陈康走在自家楼下，一只黑猫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他脑袋上。陈康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我死了吗?陈康问自己，睁大眼睛看四周，一片黑暗。开灯看看床头钟，凌晨五点。

起身喝杯水，撒泡尿，陈康回到床上。身为心理医生，陈康理论、实践知识充分，深谙人类梦境的象征意义。

此刻，心理医生陈康开始为自己分析梦境。遭到意外攻击，表示自己对身边暗藏的某些危机感到焦虑;黑猫是西方人眼中的不祥物，陈康学西医，自然也不喜欢黑猫;猫又是女性的象征，也就是说，身边暗藏着某些危机，并且是来自于女性。

也许李梅对自己的越轨行为已经有所察觉，不过，她又能怎样呢?一个下肢瘫痪的废人。

四十岁的李梅比陈康年长七岁。五年前，身为医院院长夫人的她勾搭上了刚刚留学回国的心理学博士陈康，然后成功实施金蝉脱壳计划摆脱了前夫那个大障碍。她先是把前夫收受贿赂得来的大部分赃款秘密转移，然后悄悄给检察院写检举信。把前夫推进监狱后，她就用暗藏的赃款为陈康开了个心理诊所，过起了双栖双飞的逍遥生活。

对于李梅来说，身居豪宅，俊男相伴，人生已经完美了。可惜，后来她出了车祸。

对于陈康来说，婚后的生活远不如婚前的来得刺激。有自己红杏出墙的前车之鉴，李梅对男人偷腥的事儿格外敏感，五年婚姻，陈康如困牢笼。幸亏，有了后来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中，李梅的爱车与爱犬失去了前半截，李梅则废了下半截。昔日颐指气使的贵妇人，眨眼间沦落为空旷豪宅中的轮椅囚徒，只能靠坐在阳台上窥视小区居民的户外生活打发时光。这个曾经酷爱偷窥的女人，现在就连门上的猫眼都够不着。

二

想到猫眼，陈康打了个寒噤，陈康的新生活是从猫眼里开始的。

当年，李梅卖掉与前夫的旧屋，在豪庭花园购置了一套两百多平米的跃式住宅当作和陈康的新房。楼高五层，他们住401。入住不到半年，对门402搬进来了一对新婚的小两口。新娘子名叫景媛，与丈夫温学愈同为园林工程公司的高级白领，过着夫唱妇随、朝九晚五、供楼养车喝咖啡的小资生活，不料幸福仅仅维持了一年，温学愈就在设计建造一座空中花园时失足坠楼，撒手人寰。

二十四岁守寡，生活还得继续。楼盘按揭还需按月付，班还要照常去上，只是，咖啡馆再不涉足，屋子里面的窗帘也永远不再拉开，深紫色的纱帘加上黑色的布帘，将最强烈的阳光变得阴暗。景媛从此患上了自闭症。过去的恋情终究已经过去，但是伤痛还是血淋淋地存在她的心头，怎么都不肯结痂。她害怕与任何男人的交流，除了一个男人，心理医生陈康。

陈康和景媛是从猫眼里认识的。守寡半年的孤寂生活，景媛把猫眼当作了精神寄托，401那对外形极不协调的夫妻在她心中种下了好奇的种子。不知不觉间，一个成熟男子的身影悄悄进驻了景媛的梦境深处。当有一天，从猫眼里看见陈康用轮椅把妻子推回家后，景媛产生了一丝大胆念头――触摸梦境。

一念升起，一叶落下。那天上班时，在电梯间里捡到陈康的名片，方才知道陈康恰巧是心理医生!先是按名片提供的电话联系了陈医生，咨询确认了一下病情，然后预约登门求诊。

幽闭窗棂，总算揭开小小一角窗帘，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三

心理医生虽然不像普通意义上的医生一样直接操纵人的生死，但也有一条道德底线：介入心理而不投入感情，借助医疗手段而不实施肉体侵犯，为患者保密而不干涉病人隐私。这是心理医生最基本的职业操守。然而，第一次为景媛诊疗，陈康就突破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底线。

现代住宅的邻里之间都有一个共同默契――老死不相往来。做了一年邻居，陈康只在楼道里偶遇过一次女邻居。那惊若天人的美貌，柔若扶柳的气质，深深震撼了陈康，只可惜家中黄脸婆看得太严，连与艳邻搭讪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岂不是上天赐予的大好良机嘛!

通过催眠疗法，景媛睡着了。陈康没有按照正常的医治程序和患者交流，去了解患者的心结所在，而是用充满诱惑的语气缓缓说道：“你是我的女人，你爱着我，不能离开我……”也许寂寞的女人都分外渴望温暖，也许半年的窥视就为着这一个暗示，女患者景媛心甘情愿地成了狼口羔羊。

第二次就诊，401主人陈康得到了402的钥匙。

如果说，陈康的身边暗藏着一个来自女性的危机，那么，只可能来自于猫眼后的景媛。

景媛是陈康自妻子出车祸后的第一个猎物，而且是最刺激的一个猎物。想想看，就在李梅的眼皮底下，401、402的卧室仅一墙之隔，却上演着最放肆的行径。

完成了对自己的梦境分析，天也完全放明，陈康起床，走到隔壁卧室，例行公事地亲了一下李梅。分居一年多，李梅从愤怒到无奈，最后看似已经归于平静。但陈康总感觉妻子那貌似慈母般的笑容后面，暗藏一股寒气。

只不过，来自李梅内心的阴风，恰好刺激了陈康猎艳的兴致，他很享受猎艳过程中那种带有报复意味的。以为开端的家庭，注定了以不断背叛为生活内容。

到诊所接听的第一个电话，来自猫眼后面的景媛。一年多来，随着新鲜猎物的不断增长，景媛逐渐被冷落。

“我要预约就诊。”景媛提出了无法回绝的要求。

事实上，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一旦掺杂了私人感情，治疗就已经不会再产生任何效果，但陈康还是给景媛预定了下周六的门诊。作为邻居，景媛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不定时炸弹。

就在心理医生陈康为自己的噩梦不安的时候，豪庭花园17栋B座501室――陈康家楼上，发生一起少年服食安眠药自杀事件。一个沉迷于网络游戏的十七岁男孩，趁父母出差时，留下遗书自尽了。

四

一周后，门诊如期而至。

一开始，女病人景媛还在正常陈述自己的生活：“我在本市护城河畔设计了一道特别风景线――夹竹桃。”

“夹竹桃?不是有毒吗?”

景媛摇摇头，笑了笑：“很多专家认为夹竹桃同龟背竹、花叶芋、水仙、虎刺梅等，均属于有毒植物，其实有点言过其实。这些植物都很美丽，你只要不折枝叶入口，就不会对人体有任何危害。说夹竹桃能释放致癌物质更是缺乏科学根据的，相反，近十几年来，许多生物学家和药物学家经过试验发现，夹竹桃的提炼物可以治多种疾病。”园艺师说到自己的专业，总是侃侃而谈。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夹竹桃作为护城河的装饰花木吗?”

陈康摇摇头，笑了笑。

“为了让你每天都看到啊！”陈康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护城河。

“我每天下班，都要带回很多夹竹桃花儿，放在瓶子里、脸盘里、浴缸里，看着它们枯萎。”景媛一脸的诡异。

陈康察觉到了景媛的变化，她正在慢慢脱离理性的，社会化的自我，开始寻找具有破坏力的释放口。

“粉色夹竹桃的花朵开得很放荡，那气味真让我觉得恶心。我储藏了越来越多的花朵，放在罐子里，架在炉子上熬，熬出黏黑的汁液，发出焦糊的味道……好难闻……好难受……”景媛的眼光忽明忽暗，语调忽缓忽急，然后发出尖利、怪异并且歇斯底里的大叫。

陈康连忙上前安抚她，景媛顺势攥住他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前。

“康哥，我知道你厌倦我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今天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求你，求你再爱我一次，行吗?最后一次，就一次，啊?好不好?从今往后，我再不纠缠你，我保证。”景媛庄严地攥紧拳头，举起右手，那一瞬间，神情十足像一个天真的少女。

陈康忍不住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回去等我吧。”

五

景媛在浴缸里等她的康哥。

这个巨大的高档浴缸大约有两平方米大，温热的清水持续注入起到按摩作用，水面漂满了夹竹桃花瓣，在乳白色空间里颤动。景媛的身体浸润在粉艳的夹竹桃花瓣儿中，微卷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背上。

陈康来了，景媛的右手露出了水面，竟赫然握着一把剪刀。她猛然向自己的头发剪去，错乱的黑发落下，漂浮在水中，夹杂着粉红色的花瓣儿，仿佛寂寞和绝望同时滋长。

陈康上前抱起她，任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啜泣。浴室里湿雾弥漫，模糊了现实，虚化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花香、浴液香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刺鼻腥味，有点儿像血腥味，但，这会儿哪来的血呢?陈康脑子越来越模糊，最后的影像似乎是看见一只黑猫在撕咬他脸上的皮肉，仿佛还闻到自己脸上的血腥味。

景媛已经处于虚脱状态。她看见护城河边，夹竹桃树枝头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可是桃花却渐渐凋谢了，树下落满了花瓣，一些花瓣还被风吹到她眼睛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桃花泪流了满面，宛如猩红的血水汩汩涌出。夹竹桃的毒素不入口，则对人体无害，景媛这么想着，也很纳闷，怎么会闻到血腥味?

陈康与景媛的尸体是在三个小时后被发现的。楼上的住客闻到楼下飘来的煤气味，拨打了110。

六

车祸后的第五个月，李梅终于可以坐上轮椅回家了。与陈康结婚三年多，李梅每一秒都被甜蜜包裹着，尽管这样的生活幸福得有点令丈夫窒息。直到一场灾难突如其来，她在外出的时候，遭遇了车祸。李梅在医院昏迷了两天两夜，奇迹般苏醒过来却无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她被宣布高位截瘫，从此成了一个废人。一夜之间，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而狰狞。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来。在医院的病床上，李梅甚至想到过自杀。

接下来的日子，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精血的木乃伊，精神恍惚。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逐渐习惯了轮椅上的生活。除了心情好时还指点保姆做做菜，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把轮椅摇到阳台上，对着窗户发呆，一待就是大半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在阳台上，总能听见楼上501室传来责骂孩子的声音，听多了，李梅了解到一个叫小丰的男孩子的故事。他因为迷恋网络游戏导致高考落榜，于是，父母掐了家里的网线，断了他的零花钱，逼他在家潜心复读。

豪庭花园处于城郊高档住宅区，李梅家的保姆每天上午进市区买菜，一来一回，至少得三个小时。一天保姆走后，李梅在阳台上仰头喊楼上正在晾衣服的小丰，说愿意出五十元请他帮个小忙。

“我想给父母亲写封信，但手抖得太厉害，你帮帮我好吗?我给你五十元钱。”

“行!”五十元，对小丰来说，意味着可以重返《传奇》江湖。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李梅这样叙述着，“我已经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不能再孝敬你们了，请原谅我……永别了，爸爸妈妈……你们不争气的……”

李梅的哀伤语调吓坏了孩子，小丰停住了笔，说：“阿姨，你别这样想好吗?你会好起来的，真的!我不能帮你写这个。”

李梅接过信笺看看，叹了口气说：“不写就不写吧……”

“也许，您可以试着走走。电视里常演，瘫痪有两种，一种真性，一种假性。只要肯锻炼，假性瘫痪病人是可以康复的。“

“真的?那，你能帮我吗?假如你能每天来帮我两个钟头，我每次付给你三十元钱。”

“好啊!”听到有钱拿，男孩自然很兴奋。

“不过，这必须是咱俩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爸妈！再有，你就算拿这钱去网吧玩游戏，也一定要在五点半前回家，能答应我吗?”

“没问题!”

“还有，也不能让我家人知道，保姆、叔叔都不能吐露半点风声。”

“为，为什么?”小丰糊涂了。

“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李梅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段梦魇般的日子似乎已经远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老一少之间的秘密契约实施得天衣无缝。小丰帮李梅买来的拐杖藏在她卧室的衣柜底部，连保姆打扫房间也从不曾发现过。

经过每天两小时的锻炼，一年后，李梅已经能拄着拐杖在室内行走了。从能站立起来的那天起，李梅就找机会趴到猫眼上观察对面房间的动静。

七

景媛是李梅从猫眼里认识的，陈康在妻子眼皮底下的背叛行径，早就被猫眼后的李梅准确地记录下来了。

甚至，李梅还拿到了402房的钥匙。很简单，先把一只蜡烛融化，重新搓揉成团，半夜偷偷印下钥匙的模痕，第二天，假装把自己锁在卧室外面，请小丰拿“备用模具”去找锁匠……都是跟电视学的。

402的钥匙到手后，李梅找机会试过一次，很灵光。到此为止，游戏迷小丰的作用已经完结。

一星期前，就是陈康梦见黑猫坠楼的前三天，小丰父母双双出差催款――他俩是开服装厂的，年终难免外出催讨欠款。获得自由的小丰在网吧里奋战了两天两夜，只能是两天两夜，因为李梅精心计算过给小丰的上网费。早晨，李梅一直在猫眼后面等着，直到看见小丰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楼，便开门叫他进屋。她摸摸男孩的头，故作惊讶地说：“可不得了，你发烧。来，阿姨给你吃一点药。”心理医生陈康家，最不缺的就是安眠药。

小丰已经疲劳得神情恍惚，糊里糊涂就吃下了将近二十片安眠药，然后摇摇晃晃地上楼睡觉了。他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他不知道，李梅阿姨往他口袋里塞了封信，上面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

李梅继续望着猫眼。

―个星期后的周六，景媛出门了，黑色大衣下摆露出了真丝吊带裙裙裾。根据李梅的长期观察，景媛周末一般不出门，出门必是找陈康；景媛平时总是一身职业装，着装必是为了会情人。

李梅舒了一口气，这对狗男女太久没幽会了，她还真担心他们停止往来了呢!

景媛前脚离开，李梅后脚就端着一盒冰淇淋潜入了402。

李梅要找浴室的煤气阀门。这间浴室煤气隐藏得很好，她花了近两个钟头才找到，煤气管道竟藏在浴缸旁边的美女雕塑身体里，基座上有一道暗门。李梅拧松了煤气阀门，并用冰淇淋将阀门封住，这样，一时之间并不会导致煤气外泻，不过，一旦浴室里的温度升高，冰淇淋完全融化，鸳鸯浴池就会变成殉情死地。

整套计划执行得可谓天衣无缝，陈康与情人景媛的死亡换来了李梅的新生。此刻，她正由保姆推着，在花园里沐浴冬日里难得的暖阳，盘算着下一步计划――让保姆帮她练习走路。想到自己还要假装恢复得很慢，李梅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麻烦。”

李梅没料到，真正的麻烦其实才刚刚开始。

警察又来了。命案过后，警察曾为李梅做过详细笔录，几乎所有的警察都很同情这位身心俱伤的弱者。但这一次，警察态度大变，他们带来了搜查令。从李梅的卧室里搜出一副拐杖，一把钥匙，立刻给李梅戴上了手铐。

“这就能证明我杀人了?”李梅不服。

“要证据?你家冰箱里剩下的冰激淋还没扔吧?再有，你敢保证你在402浴室里没掉一根头发?”

李梅哑口无言地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抬头问警察：“你们怎么怀疑上我的?”

“你应该知道小丰喜欢玩网络游戏吧?其实，在网游中，游戏玩家们也像在真实生活中一样交朋友，―起升级，一起分享对方的喜怒哀乐。小丰在游戏里的好友是一个女武士，远在东北。小丰总是跟她一起练级，同时，还会把自己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向她倾诉，包括你们之间的秘密协定和你要求他写的假遗书内容。小丰突然失踪十天后，他的网友看到了网上转载的‘网瘾少年自杀’新闻。碰巧，那个女孩子警惕性很高，她觉得小丰自杀的动机不明，疑点太大，于是通过网络向我们报了警，并提供了与死者生前的全部聊天资料。”

看着李梅心有不甘、无限懊恼的样子，警察笑了：“你知道她的网名叫什么吗?叫白猫！对了，小丰的网名叫――黑猫。”

李梅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