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母爱

时间:2022-06-26 07:42:36

失语的母爱

因为伤心,我离开母亲九年而未相见;我知道真相一个月后,母亲却悄然去世……

六岁那年,我随母亲从农村来到位于赣南的矿山与父亲团聚。那时,这座矿山的钨制品远销世界各国,整个大山富得流油。团聚的日子幸福而缠绵,漂亮的母亲天天为父亲端茶送饭,我则挎起了书包,进了矿山子弟学校。

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一场灾难降临到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那天,父亲的同事老王叔一脸悲伤地来到我们家,对我母亲说:“玲子,你老公出事了!”

我与母亲跌跌撞撞地来到矿山的坑口,在一个深井前的平台上,母亲拨开人群,我看见父亲那张英俊的脸已经扭曲变形,让人不忍再看。母亲顿时晕倒在地。这场矿难,夺去了六个人的生命,其中包括我的父亲。

父亲死去,我们家得了1万元钱抚恤金,这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那天晚上,对着那堆钞票,母亲抚着我的头说:“儿呀,这每一张钞票都沾着你父亲的鲜血,这笔钱我们平时一分都不能动,留给你将来上大学用。”说着母亲清秀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第二天,母亲把这笔钱存了十年的定期。

开始,矿山每月还付给我们200元钱生活费,但随着采购大户苏联的解体,矿山的辉煌不再,我们的生活费也不能足额保证。营养跟不上,我的体质每况愈下,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说:“妈,父亲不是留下了1万块钱吗?要不先拿来用一用。”母亲说:“这是你的大学学费,我死也不会拿出一分来用的!”

有一次,学校准备排一个节目送到县里去参加文娱汇演,我被选中饰演小品《保卫祖国》的战士甲。因剧情需要,剧中的必须穿绿色的军装,而这种军装,矿山的商店里有卖。下午,当我喜滋滋带着母亲来到商店时,发现这套军装要11元钱,母亲翻开口袋,全部家当只有5元钱,我与母亲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商店。想到参加汇演的希望将成为泡影,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路上,我急得大哭。母亲抱着我轻声安慰:“别哭,妈妈一定想办法让你参加。”

第二天,老师问我:“你的军装准备好了吗?离演出只有两天了,如果你还不买好军装,我只有换人了,想去的人排队呢!”我嗫嚅着说:“再等一天吧,我妈在想办法。”

放学后,我一路上踢着石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却发现父亲的老同事老王叔坐在客厅,神情紧张、笑容牵强。我看看母亲,看看老王叔,不悦地说:“怎么就你们俩在家里?”母亲脸颊绯红,眼中似乎有点点泪光,她咬咬嘴唇,故作镇静地说:“我与你王叔在商量事情呢。”

在我心中,只有我死去的父亲才能够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我不允许母亲接近任何一个男人。老王叔站起来,指着桌子上的一叠新衣对我说:“听说你要参加文娱表演,我专程买了一套绿军装送过来,你试一试。”我一把将衣服摔在地上,大声说:“演出我不参加了!”母亲捡起衣服,泪水流满了脸,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辜负了你王叔一片好心。”

两天后,我穿着老王叔买的绿军装,参加了文娱表演,并且获得了一等奖。我拿了剧照回来,母亲很欣喜,要把奖状和剧照挂在墙上,我立即制止了她,说:“你还嫌不丢人呀,我可是穿着别人买的衣服去演出的。”母亲欣喜的脸立刻暗淡下来。那时,学校流行小军装,而我除那次演出穿过后,便把军装压在了箱底,再也没穿过。

自从看见母亲与老王叔一起待在家里以后,我对母亲的态度开始暴躁起来,也许,已经失去父亲的我,害怕再失去惟一的母亲,任何男人接近我的母亲,都被我看作是莫大的伤害。

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母亲在山城开了一家理发铺。偶尔,我来到铺子里,有一大群矿山的男人坐着排队等剃头。这些男人见了我,便叫儿子,在母亲理发时常常对她动手动脚,而母亲一边躲闪,一边笑骂着敷衍他们。看着这些轻浮的男人,尤其是在我眼里同样轻浮的母亲,我愤怒地喊出来:“你们算什么东西,无聊!”这群男人便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却训我:“这孩子,怎可以这样对大人说话?”

有一次,我还看见一个男人,在理发时手掌趁机在母亲的胸前挨挨蹭蹭,而母亲竟然一声不吭。我双目喷火,操起理发架上的剪刀,对着那手掌扎去,那男人一声惊叫,捂着血淋淋的手,不顾已经剃了一半的头,择路而逃。母亲厉声叱道:“你疯了吗?得罪了这些顾客,我俩喝西北风去!”我恶狠狠盯着母亲惨白的脸,扭头跑出理发店,狂奔至无人处,放声大哭起来。

读初二的我,已经开始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我为自己的母亲感觉到羞耻。我跑到山上,来到父亲的坟前大哭。母亲追到坟前,也嘤嘤哭泣起来:“老公,你怎么就忍心撒手撇下我们娘儿俩!你叫我怎么办?咱儿子要读书,要上大学,我该怎么办啊……”那次,母亲哭倒在父亲坟前,几乎晕厥。可是,我恨她的做作!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回家去,任她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我拒绝与母亲说话,在我心中,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虚伪的。很多个深夜,我独自默默流泪。离开母亲,离开这座伤心山城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

高考结束后,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东北一所重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我要跑得远远的,将母亲的影子彻底抛开。

当我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时,她的泪水喷涌而出。她轻轻地抚摸着这张薄薄的纸,久久没有放下。去学校报到那天,母亲执意要送我去,我坚决拒绝了。母亲把一张存折递给我:“这里有2万元钱,你自己省着花吧,这是你父亲拿命换来的钱,终于等到你能用上的这一天了。”

我揣着这2万元钱,乘着呼啸的火车,远离痛恨交织的故乡,还有那让我终生不想再见的母亲。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在南昌某机关工作,并于2001年结婚。2003年3月,妻子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我欣喜若狂,每天围着老婆孩子转,包揽了一切家务,忙得屁颠却活得高兴。

当妻子休完产假准备上班时,我们才发现家里没有一个老人是不行的。妻子的父母已经双双去世,只有我的母亲依然生活在那座我已经久违了的山城。而我已经九年没有见到母亲了,我连结婚的消息也没有告诉她。妻子提出让母亲来时,我犹豫不决,妻子流着泪说:“你不请你妈来,我就辞职回家带小孩。”

辞职怎么行,我这点工资养得起他们母子俩吗?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与母亲联系上了。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儿呀,我以为你不要妈了呢!这九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呀!”我在电话这头也是泪水满面。当我说请她来南昌带小孩时,她开心极了:“好呀,我有孙儿了!我明天就来,明天就来!”

在火车站,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她满头白发,脸上皱纹纵横,看上去憔悴瘦削。母亲抱过孙子亲了又亲,眼里溢满泪水,脸上却写满了幸福。

母亲是勤劳的,她每天带孙子,洗衣买菜,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妻子经常说:“妈真好,早该把她请过来呀!”我吸着烟,没有答话,我不想告诉妻子过去的一切。

今年5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突然倒在了地上,手里端来给我儿子洗脚的水洒了一地。我与妻子赶紧将母亲扶进卧室里。

深夜,母亲将我叫到她的床前,她慈爱地看着我,说:“儿呀,你还记恨我吗?妈很没用,让你跟着我没有开心过一天。那时候妈总是担心自己没本事,没能耐让你吃好穿好,供不起你上大学,急着想多攒点钱,所以有的事情,妈就咬牙忍着……其实,那些叔叔伯伯,也就是嘴皮子油点儿、手脚不怎么老实,但他们心肠还是挺好的,并没有真做啥出格的事儿……妈是正派人家出身,哪里会不知道分寸?但妈也是迫于无奈,谁叫你父亲死得早……”母亲的泪水流了下来,“我本来想着,等你长大些,明白事理了,再跟你讲说我的苦处,可是,没想到,你一长大,我就九年没见着你……”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母亲瘦弱的身体,哽咽道:“妈,对不起……”母亲拍拍我的头,微笑着说:“其实来南昌前,我就被检查出患有胃癌,妈知道这病没法治的,就没有花钱治了,省得人财两空,现在恐怕到了晚期了,看来你妈是过不了这一关了。”母亲从枕下拿出一个铁盒子,将一个存折取了出来:“孩子,这是妈这些年辛苦挣来的钱,如果是以前,你肯定会以为是脏钱,会把钱摔地上,妈今天给你讲说清楚了,你不会不收下吧?”

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存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母亲摸着我头说:“我供儿子读上了大学,现在还有了孙子,可以安心地去见你爸了!”

一个月后,母亲在医院悄然去世,她走的时候,脸色慈祥、幸福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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