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汉 也谈徐累

时间:2022-06-25 04:26:17

人经过某片橱窗或是某条廊道,一眼瞄到三两幅画,顿时注意上了,便欲停步驱近盯着看,这一时刻,常常便是赏画的开端。有时,看上一阵,要走了,不免回头扫射一下群画,其中一两张画往往在这短短一刹那被记住了。

这些画,的确出自一个中国的画家,这个画家,叫徐累。然他已将最少的“中国印记 ”放入画里。且说一例,他不在画上题上中国书法。须知书法是西方画家最没法冒充中国艺者的最致命证据。他似乎不忙着告诉人家他的中国身份。他既不题诗题词,以免人家见此等文字尤需找人解经解谜;也不特别傲售所谓中国之博大精深或神秘精巧。他着意的,看来不是地域,不是民族,不是风土,不是资讯,不是历史,甚至不是艺术史流派。譬似他脑海中流窜的思绪就够他忙的了。而他所想,有的犹不甚明白,如在黎明之前,晦晦隐隐;又像在海底朦胧,蓝影流波,只要一探头出水,适才影像便似无存。

他很在意他的颜色。哪怕这些颜色必须令观众用力调整瞳孔,好似突然进入冲洗照片的暗房,要等着不久开灯方能如何。他的设色,已不是中国之设色,有相当多的地中海光晕,甚至是远古的地中海,譬似导演费里尼,《爱情神话》才有的那种蓝色。并且他的“内景 ”(须知徐累是几乎绝对的室内画家,溪山村桥从不见于他的画)也大抵装设摆置成西方式样,这可能透露一点:他对于西洋式(或曰现代)的人与自然的归结出来的“境 ”,或觉比较贴合自己。甚至对于西方二十世纪初以后的“心理分析 ”、“梦 ”、“性 ”、“自虐 ”等等属于人的心灵深处之微显变态或不可自拔情状,颇思一探。

徐累的马,不奔驰在草原,亦不圈蓄于牧栏,更不是郎世宁笔下所谓塞外八骏什么的、有隐隐炫示清廷国势强盛之意。徐累的马,皆在室内,且不知何时突的出现。有时在房间屏风后,有时在厚绒长帘半掩中,更多的,是在朦朦纱帐里。

马的脸孔,其安静、纯真的表情,加上眼神之无邪,再加上毛色之细柔,像是苍白、又且敷上了粉的、却又鬼气森森的日本艺妓。这一当儿,你的忏情,惟有的不动声色之远观,得以见证。

徐累有一幅《镜花缘》,画中央兰草芳香,云石光洁,琼花灿烂,好鸟嘤鸣,直是王母娘娘所居洞天福地,可谓人生美善无量福缘;可左厢翘脚之纨绔,与右厢床巾之狼藉,晦暗中又透示一晌贪欢后之空幽落寞,几有晚明文人所言家财败尽、妓院托钵等追求毁灭之最高境界也。观看这画,不禁教我联想起布纽尔的电影《白日美女》中巴黎的高级青楼,其进门后的客厅,很适合悬挂这幅画。寻芳客像在等候领入甬道尽头的内室之前,人静坐厅中,倒是可能不经意的端详到这张画。甚至待会儿从房间出来要离去了,提著帽子拎了大衣犹不舍的回头再瞧一眼与他心境毋宁互有映照的这么一张神秘的画。

舒国治《门外汉也谈徐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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