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王国

乡间忘记自己的模样

那年，我从遥远的北京走来，走进了，那年，我从拉萨走来，走进了山南羊达乡间。不是华丽的转身，而是一路前行，身后是繁华的都市以及斑斓的过去，一场深入，是一路的舍弃。原来曾经不舍的不愿放手的，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所谓拥有和占据，这些那些终究会是过眼云烟的浮尘，挥一挥衣袖，带不走一片云彩。

，被山阻挡成一个神秘的宝盘，仿佛一次穿越，我来到了这里，从此做了一个人的王国。一个曾经世俗里挣扎沉浮的游子，却心甘情愿地当上了农民，一个精神无比富有的农民。回归，是一种素面朝天的静美，是一场抽丝剥茧的脱落，更是一回凤凰涅的重生，还有什么比一次次地否定而后肯定更自我沉淀的呢。

劳作，是一种美德。坚持，是一种收获。繁华褪尽的冬夜，无非是暖暖亮亮的一堂炉火，温暖的不仅仅是躯壳，而是漫长的等候，总会是春暖花开时分的笑容。在辛劳和繁琐当中品尝生活的味道，一丝一缕、一点一滴的真味都是从平常平淡之中慢慢挤压而出，没有浓烈没有芳香，却是家常的滋味，就像一杯白开水，口渴之时，平淡的满足。

看上去挺美，都是外人的目光，身体力行才是自己的道场。简单，再简单一点，将吃和穿还回到温饱之初，就是一场自我的较量，而后是智慧的清明。山泉水烹茶做饭，藏式炉驱寒取暖，时光静止的山村，忘记了斗转星移的转换，也忘记了自己的模样。柴门紧闭，就是一个小小的洞天，春来抽绿融冰，夏至花开满庭，秋收金黄颗粒，冬数寒鸦几星。

北极狐和藏獒的欢乐

在我最高峰的日子，一个人饲养了大小近三十只藏獒、一只大雕、两只察隅鹦鹉、三只猫、一只狐狸、五只藏香鸡、两只野鸭子、一只狼。朋友说我开了个动物园，其实很多动物都是朋友送来的，我也就只能养下来，毕竟是生命，而且和我结了缘。

在经过第一个漫长的寒冬后，朋友的朋友从法国寄来一只小小的白狐，小得捧在掌心都怕化了，毛茸茸的一身雪白，闪烁着两只透亮的眼睛，于是朋友取名叫雪儿，洁白而安静。雪儿开始在朋友的客栈饲养，但没过多时，随着雪儿的长大，客栈就再也无法容纳下它。雪儿咬伤了客人，在楼上楼下的床铺被褥都折腾过好几次之后，朋友电话我：马上将雪儿抱走，连笼子一起抱走……

经过漫长的调教，雪儿开始和人相互交流，也渐渐不再轻易咬人了。让我感到温暖的是，动物是通人性的，雪儿常常会很安静地让我给它修剪爪子，会亮着肚皮要我挠痒痒，也会用很滑稽的身体语言来逗我开心，或者用嘴巴轻轻地将我手指衔着，有时候会悄悄跑到我跟前打转，当我伸手时又转身跑开，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夏天的时候雪儿会换毛，冬天的雪儿非常好看，大大的尾巴一身厚厚的白毛，仿佛一个天使。最漂亮的莫过于雪儿的眼睛，人说媚眼，原来指的就是狐狸的双目，杏眼带着弧线，透着一种妩媚的笑意，惹人生怜。

雪儿胆小，却最会虚张声势。家里的几只藏獒，对雪儿好奇，友好地接近雪儿，却常常引来雪儿夸张的尖叫，哪怕藏獒只是试图经过，雪儿都会很敌意，故意抬高声调来吓唬对方。这也导致其中一只藏獒对雪儿恨意油然而生，终于逮着一次链子松脱的机会，给雪儿的尾巴狠狠地咬了一口，叫人心疼。

熟悉的朋友时常玩笑说，雪儿会不会是狐仙7它的眼睛这样灵性，保不准某天半夜会变成一个美女出现。《聊斋》里关于狐仙的故事很多，如果有天雪儿变成了美女，像田螺姑娘那样为我洗衣做饭，那么我所居住的荒僻地方就会从此生动开来，我想，变成姑娘的雪儿一定会更漂亮善解人意吧。

因为藏獒，我选择了远离市区的羊达乡，也因为有了这个安静的角落，我仿佛重新找到了自己，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也因为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让我可以完全彻底地安下心来，认认真真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自己的每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和掌握自己的时间，可以将生活还原到最本质的状态，可以每天栽花喂狗、读书写字。也放弃了很多，例如城市的热闹和朋友，例如生活的优越享受和现代文明的种种方便，这些那些，都因为藏獒而放弃了，但放弃的同时，却在精神上得到了更多，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因此人与藏獒之间，特别是我的认识里面，真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

朋友常笑我：人不如狗。是的，我每天都在为狗服务，伺候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生命，在照顾这些聪明的孩子时，我整个人也变得快乐，很多时候，它们就像我无言的老师，启发和改变着我的人生。它们是高原特有的守护天使，是顽强不屈的战士，是善解人意的精灵。

山村和我融为一体

连续停电三天三夜，起因却是刮大风将电线吹断了，而断线的位置高达20米，我无可奈何，只能等村里的人农忙之后请人帮忙了。

白天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就是煮饭不太方便，但当夕阳下山之后，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山村的夜晚是如此的安静。

一根蜡烛把室内扑闪得愈发的清冷，几声狗叫更是将山村的长夜吠成苍凉的冷春，我呆坐在椅上，忽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蜡烛的光线太暗，看书伤神，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于是我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在与我的思想交流着。

没有电的夜里，那些树影以及若隐若现的星辰，还有那波浪一样翻卷的窗帘，都在和我的目光交流，甚至连血液流淌的声音我都能听见。这样的山村之夜，城市的繁华被蜡烛逼退了三千里，变成一个难以企及的数据。

山村的夜晚安静成这样。重拾笔和纸，竟是那样的亲切。想起了久违的从前，那些信笺以及一张邮票，简单而隆重的过去，被今夜唤醒，我真的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用笔认真地书写过文字和心情了。

又想起了梭罗以及他的《瓦尔登湖》，那时候他应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管钢笔吧，也会是很多很多个蜡烛长明的夜里，唤醒了他隐藏已久的心。白天梭罗以目光巡游他的土地，夜里用笔墨记录他的收成，一个人的王国，是如此的富有。而我，更希望此刻手里的笔，会是简单的鹅毛做成，让每一行字，都是浇着墨汁认真完成。

山村和我，已经融为了一体。

夜宴一场的聚散

短短的几天时间，青藏线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完全秃了，早先那一场金色的盛宴悄然谢幕，让我恍惚，满眼金灿灿的叶片说没就没了，而且就在不经意的一两天的时光里，完全变了模样。岁月真的太过匆匆，来不及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好好地呆上片刻，毫不犹豫就翻过了一幕，又是一年冬景悄无声息的到来，而且再次漫长的蛰伏。

依然是送别时分，或许是最后一拨客人离去了。每年秋深，拉萨的朋友就开始渐次离场，而游客更是少得可怜，于是一些曾经那么喧闹的景点，以及熙熙攘攘的拉萨街头，瞬间就变得冷清起来，真的好像现在的青藏线那样，一夜之间就安静成了这样。

真的难以想象，仿佛夜宴一场，醉醺醺的醒来化作鸟兽散，欢愉的记忆，总是因了宿酒浓淡改变了夜里的模样。依旧是默默地迎来送往，只是在冬天的时候，轻轻地关上柴门。

路旁、山边、村陌，所有的青稞地都收割完毕了。盛夏时候的葱郁，而后入秋时节的金黄，变成了现在的荒芜和寂静，一些野草疯长，竟也是金黄青稞的颜色，被风一吹，错觉成曾经的丰腴，田野变得更加开阔了，安静等候着黑颈鹤的到来。想起这些老朋友，支着锄头，我就忍不住笑了。

村庄也愈发沉稳静穆，清晨和正午，以及黄昏，村庄就像个迟暮的老者，烟囱就像是老人的烟斗，不时吞吐着高原的沧桑。但一些村庄的老人，那憨厚慈祥的面容，却是如此的温暖，将秋后的满足尽挂于脸上，咧嘴一笑，竟然万种风情。老人的黄昏，入于我眼里，满目竟是年轻时候的爱情。

牛铃声清清脆脆地唤醒着暮色下的山峦。高原的人间，又将翻过日子的一页，几垛秋收后还搁置在田野的青稞杆，唤醒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就在此刻的眼前，又在此刻的眼前变成了那么的远。天真无邪的往事，青葱的岁月，云朵般的曾经，无声成流水的款款，轻巧成这样，又隐约的怅然微微的痛在心上。

如果可以重来，谁不会好好地珍惜。于是，再也不能错过了，因为年少时候的轻狂或者多情流连忘返，岁月的沙漏大半早已用尽，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一如童年般的光景，覆水难收的曾经。眼前，纵是秋收后的满目疮痍，纵是秋深之后的白雪皑皑，纵是所有的繁华落尽，依然会是来年春天的默默坚持，以及盛夏花开的坚忍过程。于是眼前的一切，依旧会是诗人眼里无可伦比的天地，依旧是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未来。

扛起锄头，我走在归家的路上。漫长冬天蛰伏的顺从

雪依然迟迟未下，倒是夜里十五的月色将一地染成了银霜，还有漫天的星光，错落成异乡的梦场。狗吠声声撕扯着被荒废的村落，山村的晚上，一炉火。

是第三个羊达乡的冬夜了，远离拉萨的乡间日渐寡言，门前的小河在入冬时节十肖然结上了冰层，缓缓积累的厚度就如日渐寒冷的冬天，最终清明而孤僻成这样。晨起的第一抹金色，夕下的最后一缕余晖，都在山头跳跃荏苒，我常常在左方凝视，而后又向右方发呆，这一起一落之间，是草帽的无言。握锄在手，彷如握卷的温柔，那字里行间，就是天空飞过的候鸟，振翅的声音就是翻书的声响，终逃不过我审慎阅读的目光。

小窗，方正着岁月，第一缕炊烟的袅绕，第一抹青稞的金黄，第一片落叶的翩跹，和第一场冬雪的悄然，都被小窗定格成岁月的遐想，而更远处的山，山与山，将繁华和喧嚣隔断，关山万里，却不妨“雪含香去藏书信，鹤带人回报乡音”。而今电话网络再也没有了距离，只是心也是越来越清寡如白开水的寂。

终是边缘的魂，游走在边缘之地，不再苛求温暖，也不再刻意上路，烤红薯烤玉米，在炉火的亮堂怀里，细致地剥那一层层的过去，剥着羊达乡的冬夜，剥着僵硬的寒冷，毫不惋惜。而脸上的高原红被炉火映得愈加的深红，我就那么的无声而素面朝天地笑了。

这个冬夜，写了一首小诗：

独居西城外

寒霜与日来

春草随节败

夏花逐梦衰

鹤嗅怜枝冷

天清慰我怀

他心不应景

柴门终不开

写完这首诗的时候，雪竟然开始下了，我的藏獒和我一样地惊喜，在雪中来回奔跑，把我的心也染上了片片雪花，在冬夜里起舞，原来独舞是一面回光返照的镜，将灵魂幽幽照映，离形而无影。而那扇柴门，依旧紧紧地闭着，等待春暖花开，于是羊达乡的冬天有了个善解人意的词，名叫蛰伏。

人生不是为了让别人后悔，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这些年在高原的日子，所谓的沉淀，无非是坚持，再有的，依然还是坚持，除此之外，就是逆境之时的独善其身。漫长的冬天不妨蛰伏的顺从，将琐碎的生活操持成一种乐趣，于是农民也可将辛勤的日子朗诵成诗。

原来家不在自己的脚下，而一直都在自己的心上：宝藏不在寻找的方向，就在自己握锄的手里。

TIPS

1 羊达乡交通：羊达乡位于青藏线上，属堆龙德庆县管辖，距离拉萨市区25公里，坐18路公交车到羊达乡终点站，四周群山连绵不断，有无尽的青稞田和冬季到来的黑颈鹤。

2 隐地推荐：“林芝扎西岗村”，位于半坡上的扎西岗村，带着林芝地区特有农家小屋的古朴苍凉，和农田森林的柔软悠闲，犹如仙境的田园风光。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劈柴放牧，林间采蘑菇，算是村落中的高级隐居地。

交通：拉萨坐车到林芝7小时，从林芝八一去扎西岗村3小时，村子里有很多家庭旅馆提供住宿，可前往鲁朗，吃石锅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