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陌生的陌生人

时间:2022-06-20 10:08:34

1

六月里天热,买菜的人来得也早,八点多,水芹就卖出三个豆腐了。打发走一个客人,水芹折叠起那个空了的豆腐包。在菜场再卖一个,另外两个送到工厂、单位的伙房里去。下午的两个,送给饭店,一天的活儿就结束了。夏天豆腐不好放,尽管水芹的豆腐销路好,也不敢多做。水芹做豆腐实在,全黄豆的,不像人家,用榨了油的豆皮儿花生皮儿打豆浆,没豆味儿。水芹也会用豆皮儿花生皮儿做豆腐,但从来不用。良心上过不去是一个原因,水芹更想赢个好名声,在城里站稳脚跟儿,把生意长期做下去。

水芹是农村来的,带着老公和孩子,在城里租了房子做生意。水芹这样说没错儿,这个家,确实靠她支撑的。见过水芹的人都知道,水芹不是那种管家婆:干事风风火火,说话高声大气,过日子精打细算。水芹苗条,白净,浑圆,皮肤紧绷绷的,放着光儿;走路是小碎步,不紧不慢;说话是画眉声,不急不缓。都三十多了,某个时候,脸上还会出现羞涩的红晕。如果不是那浸了水渍冒着豆腥味儿的衣着,说水芹是江南来的小家碧玉,没人不信。按说,像水芹这样有姿色的女人,搁一般家庭,是不舍得让她风吹日晒出来摆菜摊的。不说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挎着小包泡时装店、美容院的阔太太,吃完了,喝罢了,照看照看孩子,拾掇拾掇家务过日子,还是有的。可是,水芹没有。不是水芹不乐意,是水芹没找到能那样生活的老公。

水芹做姑娘时,喜欢看言情小说,看多了,爱依据书中男主人翁的形象勾勒自己未来的老公。水芹看不上人高马大的黑壮汉子,喜欢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到水芹二十二岁时,来求婚的男子,前后不下一个连了,水芹愣是一个没看上。当然,里面不乏有钱人。后来,水芹到前街胖婶家串门子,见到来胖婶家走亲戚的王大庆,一下子喜欢上了。王大庆是胖婶的近门侄子,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肩平腰细,柔柔弱弱,白白净净,嘴里不时吐出个农村人不常用的词儿。书卷气儿十足。除了家境差,很符合水芹找对象的标准。王大庆上高中时,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没人给挣学费了,就退学了。刚两年。在胖婶的撮合下,水芹嫁给了王大庆。

结婚了,离开爹娘单独过日子了,亲爱的水芹才知道,书本和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她按照书本上的标准选择的王大庆,在生活中多么没用。别的不说,但就力气这方面,王大庆就跟不上。前些年在农村,说男人不中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不动农活儿。现在不用肩挑了,不用手提了,还是需要力气的。你没力气,外出打工干建筑、干搬运,能行么?力气小了就不行!王大庆柔柔弱弱的,力气小,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嘴上硬撑着没说累,但落下了病――肾炎。没有性命危险,但不能干重活儿了。

王大庆不能外出打工后,和水芹一起在家伺候几亩地。经济上不宽绰。虽然不宽绰,也能温饱。可是,打去年起,水芹在家待不住了。六岁的儿子航航,长得柔柔弱弱白白净净,像王大庆。以前,水芹一看见柔弱白净的王大庆,心里就喜,王大庆得病后,水芹一看见柔弱白净的儿子,就犯愁。像王大庆这样柔弱的人,就该过不出力的日子,可是,富贵身子穷人命,生在农村,家境又差,不出力养不了家。水芹思来想去,决定好好供航航上学,争取让遗传了王大庆富贵身子的航航,也有个富贵命,考上大学,不再靠卖体力谋生活。

近几年,农村人钱多了,却不愿意供孩子上大学了。他们认为,考不考大学无所谓,考上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能识几个字,外出打工认识路就行。农村的学校,也本着这个原则,进行学校的义务教育,学生们毕业后,像出圈的牲口,纷纷加入到打工的大军里去了。有个别希望孩子在学业上有出息的,只好想方设法把孩子弄进城里上学。去年,水芹效仿他们,托了表姐于萍萍的关系,把航航弄进县实验小学上学前班。水芹想,自己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航航供成大学生,打赢这场战争。

水芹一家三口在城里生活,靠地里那点儿收入,远远是不够的,水芹就跟父亲学做了豆腐。水芹的父亲是卖豆腐的。水芹做姑娘时,最讨厌的就是豆腐,一听见豆腐俩字胃里就冒酸水。别的不说,单说大清早的,别人还在品着幽梦,你穿着浸了水渍沾了豆腥味儿的衣服,推上豆腐车,在秋风和冬霜里,满大街小巷吆喝:换豆腐咯!谁换豆腐?农村人用钱买豆腐的少,多拿黄豆换,所以有换豆腐的说法。见有人来,就拿着杆秤点头哈腰地笑脸相迎。离言情小说里的生活,差远了。可是,人有了生活,才有爱情,才有理想啊!水芹使足劲儿压下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在进城之前,跟父亲学做了豆腐。王大庆干不了重活儿,但轻来轻去的,不碍事。现在有自来水,不用肩挑水了,有豆浆机,不用手推磨了,水芹学会做豆腐了,王大庆也看会了。夫妻两个进城后,农忙时回家收收种种,平时就在城里摆摊卖豆腐了。

王大庆不仅身板柔弱,心眼也实,嘴巴子也慢,在家里做豆腐还行,出门摆摊,就差点。摆摊得和人打交道,动嘴巴子。说少了不行,说不到点子上,也不行。你想想,人家给你送钱来了,你一句话能噎死人,还绷着脸给人看,谁还来?钱没地儿花了?一样地花钱,哪里花着舒服,就往哪里花。刚来城里那会儿,水芹觉得守摊不用出力,爱让王大庆来守,自己在家磨豆腐。王大庆收摊回来,有时候豆腐能卖完,有时候卖不完,无论卖完卖不完,都嘟噜着嘴,像挨了揍。有几次回到家,车子一撂,倒床上蒙头就睡。水芹以为犯病了,拉去看医生,医生说没事。后来,水芹琢磨透了,不爱说话的人,逼他说话,心累,就像赶鸭子上架。那以后,水芹不让王大庆出摊了,自己出,让他在家做豆腐,王大庆不再嘟噜嘴了,也不倒头睡觉了。水芹的豆腐好,人又长得漂亮,说话甜净,两个豆腐王大庆卖一上午,她半上午就卖完了。于是就增加到四个。再后来,有饭店、工厂、单位见水芹的豆腐好,让水芹去送。水芹一天就做八个了。

水芹摊位左面是卖姜蒜的,姓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见水芹蹬着个大三轮车,出来摆摊,开玩笑说,水芹真能干,女强人。水芹笑笑,不语,心里却好一阵子翻腾。水芹明白,事物都是相对的,自己不是强人,是王大庆把她比成了强人。女人都是花,没谁无缘无故地愿意出来风吹日晒,都想躲进温室里,受着男人的呵护。可是,水芹没那个命。对面那个卖木耳香菇等干货的,姓吴,就接上说,俺要有水芹这样漂亮的媳妇儿,别说让她抛头露面卖豆腐了,俺卖完豆腐,回家再伺候她,心里也喜得冒泡泡。周围的人听了,哈哈大笑,回击他:你要有这样的媳妇儿,家里的被褥还不得天天折腾得拧出水来?水芹没和大家一起笑,心里一阵子泛酸,眼睛潮乎乎的,用手背抹抹。

有些事,水芹嘴上没说过,但心里想过。不止一次。依水芹的条件,水芹嫁个小老板,当阔太太,不是没可能。就算不嫁小老板,嫁个壮汉子,天南海北地替自己挣钱,自己在家养养孩子,做做家务,不风吹日晒地卖豆腐,是完全可能的。和她一起长大的秀格,人长得没水芹好,嫁了邻村一个小伙子,结结实实,又粗又壮,在铁路上干活儿。后来,铁路上见他活路好,为人厚道,提了组长,签了合同,成了合同工。工资和正式职工一样,也给买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现在,在外地买了房子,一家人过上了完全的城市生活。唉,人争不过命。这些事,水芹只能想想。有时心烦了,烦得憋不住了,对王大庆大声嚷嚷一通,背地里,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王大庆对顾客没耐心,但对水芹,可是一句狠话没说过。更多的时候,水芹也很满足。特别是夜深人静时,两人办完了床上事,水芹钻进王大庆的胳肢窝里,满足得神仙一样。

2

水芹叠好豆腐包,看见王大庆进菜场了。王大庆刹好自行车,走向水芹。昨天下午放学后,航航说老师让明天上午去开家长会。水芹来摆摊,让王大庆去开了。这不,王大庆开完会,给水芹汇报来了。王大庆看看水芹,把眼皮朝下耷,屁股靠上拉豆腐的三轮车车帮说话了。

老师说,农村的学生都往城里挤,城里的学校装不下。暑假后,农村户口的学生,都回原来的乡镇,不让在城里上了……

啥,不让上了?那航航咋办?王大庆还没说完,水芹触电一般,猛地抬起头,目光射向王大庆。

咋办?还能咋办,回去呗!王大庆还是不看水芹,目光斜向旁边的豆腐摊。好像这个规定是他定的,为难为了水芹心虚地不敢看她。

回去?我花钱租房子到城里来,干啥来了?水芹的目光,鄙夷地在王大庆那张听话的脸上划拉一下。这事指望不上王大庆,水芹问他,也只是一种本能。

水芹一直觉得,航航上学前班,只是战争的序幕,上小学,才是战争的开始。暑假后,航航就要上小学了,水芹正铆足了劲儿,准备上战场呢。可是,这仗还没打,人家就不让打了。不行,坚决不行。这事,不能就此罢休。

有人来买豆腐,水芹立刻整出满脸笑容,和人打招呼,让王大庆称豆腐,自己掏出手机,朝后走几步,走到个僻静处,给表姐于萍萍打电话。

于萍萍是县实验小学的语文教师,也是水芹亲戚关系中唯一一个当老师的。水芹自从决定要把航航供成大学生以来,除了让于萍萍把航航弄进实验小学上学,还不断从于萍萍那里讨取教育孩子的经验,并付诸行动。

电话里,于萍萍说,这事市里直接插手管,航航进学校时的关系,办这事都不够级别了。没办法了。

真的没法了?水芹刚才鄙夷王大庆不动脑子,听于萍萍这么说,才明白这不是不动脑子的事儿了。声音里几乎着了火。

我是没了。别说市里的领导,就是县里的领导,我也认不了几个,更说不上话去。于萍萍决绝地说。决绝得水芹心痛。

那……别人也没办法了?水芹只觉得体内的气体一大口一大口地朝外倒。

当然不是啦!那些当官的还不照办?于萍萍突然笑了,虽然嘴上没说,但水芹能猜得出,是笑水芹幼稚。

那……哪些当官的能办?幼稚就幼稚去了,为了儿子,水芹不死心。

县委的,县政府的,教育局的……

教育局的也能?水芹没听见于萍萍后面说什么,听到教育局三个字时,大脑就粘在上面了。

当然能咯!学校本来就归教育局管嘛。于萍萍又笑了。好像她不是帮水芹的,而是看水芹的笑话的。笑得水芹为自己的无知心窝里燥热。

你认识教育局的人?于萍萍反问道。

唔――不,不,不认识,我哪能认识教育局的人?如果于萍萍不笑,水芹也许会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可那笑,像一扇门扉,让水芹急急地堵上了自己的心。

挂上电话,水芹缓缓走到旁边的一块石头旁,坐下来。教育局,对,水芹上学时就听老师说过教育局。看来,这事儿找教育局的人,找季东海,没错儿。渐渐地,水芹觉得体内的气体又足了。

哎――水芹想和王大庆说说自己的想法。一个哎字叫出半截,水芹把它的后半截变成了咳嗽。王大庆死心眼,假清高,是不会同意求人的。事情办不成,再惹恼了王大庆,就不划算了。等有了眉目再说吧。水芹抬起头,看看毒辣辣的太阳,起身了。

你在这里看摊,我有事。水芹摘下身上的围裙,擦了擦胳膊,又打打裤口上的土,放下,从盛钱的包里拿了二百多块钱,装口袋里,拍拍,去推王大庆骑来的自行车。

干啥去?王大庆怯生生地问。

不干啥!水芹这样说,并不是真的不干啥,是不想和王大庆说。王大庆明白这一点,赶紧把屁股从电动三轮车上拿下来,帮水芹去推自行车,很殷勤,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为了弥补错误,尽力把另一件事做好。掉回头,摆正了,让水芹推,同时,悄悄地瞥水芹一眼。收回目光,马上又瞥一眼。王大庆知道水芹和于萍萍打过电话了,也隐约听出于萍萍没办法,正等着水芹疾风暴雨般的爆发一番。可是,水芹没爆发,也不怎么生气,还有股子王大庆琢磨不透的气息从眉眼里朝外冒。

你――

你什么你!卖完这个,把那两个送圣隆塑料厂和兴达饲料厂去。水芹把王大庆的话截断,嘱咐他道。

哎――王大庆欢快地应着,很夸张。只要水芹不难过,王大庆就不难过了。

3

水芹骑了自行车,没回家,买了两箱子牛奶,又提上一兜子水果,直接去了大姨家。水芹的大姨家在沙湾,和季东海一个庄。季东海在教育局上班,是财务科长,水芹送豆腐时认识的。航航的事,水芹想让季东海帮忙。

按说,水芹一个卖豆腐的,和教育局的财务科长打不着交道。可是,水芹给教育局送豆腐时,不直接从司务处领钱,而是从伙房拿了白条,到财务科找季东海领。也许是教育局的司务长病了,也许是教育局一直没设司务长,水芹弄不清。弄不清的事,水芹就不去弄了。一来二往,认识了季东海。水芹不知道财务科长是多大的官儿,不过,水芹发现,凡见了季东海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叫他季科长。有一次,水芹听季东海说他老家在沙弯,和水芹的大姨在一个庄,和他多谈了些。

季东海小五十了,大高个儿,黑红脸膛,宽肩膀,宽胯骨,肚子微微朝外凸。很壮。和他身材不相称的是,季东海说话慢声慢语,连开个玩笑,都快不起来。听他玩笑的人,也得等他慢声慢语说完了,把话重新连贯起来,才能体味出其中的好笑之处。虽然嘴慢,那玩笑开得,并不比嘴快的人差。人说,吉人言寡,贵人语慢。言寡的王大庆,一个卖豆腐的,算不上吉人;语慢的季东海,不出力,不摆摊卖豆腐,还当科长,是贵人。

如果是当姑娘时,碰上季东海这样的黑壮汉子,水芹是看也不多看一眼的。可是,结婚后,水芹离生活近了,冷静了,曾经多次审视生活,重新修订了美男子的标准。白净的王大庆,是美男子;黑壮的季东海,也是。美不是唯一的,男人美亦如是。

那次谈话后,水芹对季东海感觉亲近。水芹仔细揣摩过,这亲近,不仅来自他和水芹的大姨在同一个庄,更多的是,季东海是美男子,而且,坐办公室的人,整天价穿得干干净净,没豆腥味儿也没汗腥味儿,让水芹愿意亲近。水芹再结算豆腐账时,就爱打量季东海了。美好的东西,不一定拥有,能够欣赏,也是件快乐的事。水芹每次去教育局送豆腐,都兴奋好久。而且,水芹隐约觉得,季东海对她,也有超出常人的感觉。有一次,季东海用一种黏糊糊的目光,糊住水芹的脸,糊住水芹的身子,然后,摇摇头,欲语还休地说,你,卖―豆―腐,可―惜―了。回家的路上,水芹一直想,季东海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他看她的目光,那么黏稠、纠结,既像卖姜蒜的老黄,又不完全像,里面包含的,好像更多。水芹猜不透。无论是什么,水芹觉得都不是厌恶。尽管如此,除了结算豆腐账,水芹和季东海,没有其他来往。能有什么往来呢?水芹只是个卖豆腐的。

刚才于萍萍提到教育局,水芹一下子想起了季东海。季东海在教育局,还是科长,航航的事,应该能办得了。可是,就算能办得了,凭他和水芹的关系,给办不?不好说。水芹不敢贸然去找季东海,想托大姨找季东海的父母,让季东海的父母和季东海说,然后,水芹再去找他。水芹带的两箱子牛奶,一箱子给大姨,另一箱子给季东海父母。

沙湾不远,离城里十来里地,水芹半个小时就到了。大姨的儿子儿媳出去打工去了,把孩子留在家里,让大姨照看。水芹到家时,大姨刚打地里回来,正喝水呢。玉米苗老高了,大姨去剔了剔。

水芹跟大姨说明了来意,大姨答应了,说刚才碰上季东海的母亲去走亲戚了,等傍晚回来,她带上牛奶就去。水芹对大姨又一番嘱托后,临离开时,没忘留下航航的名字和所在的学校。

晚上,水芹一忙完,就给大姨打电话。大姨说,让他娘和他说了。水芹问,他说好办不?大姨说,没说好办,也没说不好办。水芹想,无论好办还是不好办,明天上午就去找他。

4

平时,水芹都是九点多才去工厂的伙房送豆腐,第二天上午八点多,水芹就打电话让王大庆去菜场守摊,她把两个豆腐搬上电动三轮车,要去送豆腐了。水芹送豆腐的范围很大,在城东,多是些工厂,还有几个单位,包括教育局。工厂和单位一次性要的豆腐多,不像个人,不是一斤,就是半斤,麻烦,秤上也耗损。原来不送豆腐时,豆腐销量小,赚钱也少,水芹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送了豆腐,手头宽松些,水芹给航航订了奶,给自己添了衣裳。水芹的豆腐虽然好,但天天吃,也腻。水芹事先计划好,今天给这几家送,明天给那几家送,分开。水芹前天刚给教育局送过豆腐,今天本不该送,可是,为了航航的事,水芹又朝教育局的方向来了。水芹想,先到季东海那里探探底儿,如果有必要,就给他买点儿东西。

路上,水芹想,给季东海买什么好呢?水芹见过的好东西,季东海家里都应该有,水芹没见过的好东西,季东海家里不一定没有。就连钱,也比水芹的多。水芹犯愁。猛然间,水芹想起季东海看自己时那黏糊糊的目光,心底的某根琴弦,弹了一下,全身的肌肉、神经,随之颤动。心里慌慌的。假如季东海不要水芹的东西,要水芹的身子呢?不,不会。季东海和大姨在一个庄上,乡里乡亲的,怎么会那样呢?乡里乡亲的,又能怎么样?姐夫看上小姨子的,弟媳妇勾搭上大伯哥的,多的去了!现在的人,不好说。如果要,自己给不给呢?

除了王大庆,水芹没有过其他男人。在菜场,老黄和老吴等人和水芹开玩笑,也吐过彩口,水芹从不搭茬儿,他们自觉没趣,就不朝下说了,更没什么过分的举动。水芹从不朝那方面想这些人。除了王大庆,水芹想过的男人,多是电视上或者来买豆腐的顾客,个个都是衣冠楚楚的美男子,某些个和季东海还真像。假如,假如能给航航办事,给季东海一次,又不少咱胳膊少咱腿的,怕什么?人就这么一辈子,虽然自己喜欢王大庆这样的白菜,但季东海这样的萝卜,是啥味儿的,尝尝有啥不可?就季东海那壮身板,在床上,一定猛得不得了。小五十了,不一定比三十出头的王大庆差。不要脸!想啥呢?水芹想到这里,脸红了,骂自己。四周看看,没人注意她,接着朝前走。

正如水芹所料,教育局今天没打算吃豆腐,买了土豆、黄瓜。水芹撒谎说,今天做多了,怕卖不出去,就送来了。伙房里说,那就要点,土豆能放,明天再吃。水芹谢了他们,称了豆腐,拿了白条,到财务科来了。

财务科在二楼,水芹一踏上楼梯,腿就开始发软,心也怦怦跳起来,不像去领钱,倒像去偷钱。来到二楼,看见财务科的房门,有些气喘。水芹极少求人,像季东海这样的男人,科长,还是第一次求。财务科的门关着,水芹在门旁,扯扯自己的前襟后背,捋捋头发,打着和季东海说话的腹稿。三遍了,还不满意。这时,邻屋的门开了,有人出来,问水芹找谁。水芹说领钱的,才毅然敲响了季东海的门。

季东海让进来了。屋里开着空调,季东海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着什么,水芹进来后,瞥水芹一眼,说,坐。然后又写起来。

不知道季东海的母亲和他怎么说的,他和管事的说没说。他写得这么投入,这么专注,没事人一样。

水芹来相亲似的,慌慌地,拣了沙发的最外端,拘谨地坐下。水芹突然想起自己在路上把季东海比作萝卜,偷偷地瞥季东海一眼,脸羞臊地红了。世上哪有这么黑、这么大、这么健壮的萝卜?水芹抿抿嘴,低下了头。

外―面―热―不?季东海眼睛没离桌子,仍旧在写。

热。

喝―水。那―里―有―杯―子。

不渴。不渴。

季东海不说话了。水芹也不说话,盯着墙上的一幅中国地图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时间过得真慢,停止了似的。

季科长,我找你,有点事儿。季东海还在写,水芹憋不住了。白条儿兑不兑的无所谓,航航的事儿,得说。水芹放在大腿上的手,来回捻着那张白条儿。

噢,你―看―我,光―忙―了。这―样―吧,我―上―午―有―点―要―紧―事,你―下―午―再―来。季东海抬起头,笑着看水芹,目光很柔和,蚕丝布一样,包裹着水芹。很受用。

噢。下午?水芹看季东海一眼。

对,别―来―太―早―了。季东海补充一句。

哎。水芹领了圣旨一样,乖乖地站起来,推门出来。

水芹下楼来,把白条儿放好,找到自己的电动三轮车,朝另一个单位走去。

路上,水芹一遍一遍琢磨季东海的话,等她觉得琢磨透了,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差点儿从三轮车上摔下来。

季东海让她下午来,别太早了,那还不是傍晚?傍晚,人家都下班了,水芹来了,会干些什么?还不是想要她?

乡里乡亲的,怎么能这样?不要脸!水芹狠狠地骂道。尽管水芹路上想过给季东海,可季东海真要时,水芹还是觉得可恶。男人都是馋嘴猫,不放过任何一条鱼。水芹刚说有事找他,他就给水芹提条件。可在教育这个区域,除了表姐于萍萍,水芹没有其他可以利用的关系。这事,于萍萍又帮不上忙,如果拒绝了季东海,一放暑假,水芹就得带着老公和儿子回老家,再也不用回来了。几年后,水芹也得眼睁睁地看着航航加入建筑、搬运等农民工的大军里去。说不定,航航也会像王大庆这样,弄出什么病来。甚至,比王大庆的更厉害。想到这里,水芹额头上的那层冷汗还没下去,又涌出一层热汗。

不不不,乡里乡亲的就乡里乡亲的了。如果不是乡里乡亲的,她上赶着给季东海,还不一定找着门呢!既然有机会,就得替航航把握住。不就是陪季东海睡一次么?都三十多了,结过婚,生过孩子,啥都经历了,还在乎这一次?老黄老吴他们常常说,自己在电视上也看过,有些女人,专门干这方面的营生,她们还不照样活?菜场卖青菜的翠翠,和卖大料的顺子,就有一腿。常常,大白天的,翠翠穿过顺子的大料摊,钻进顺子的屋里,老半天不出来。那天,有顾客来买大料,邻摊的老吴去叫顺子,顺子没叫来,带来了顺子的消息,说正忙着呢,听见翠翠叫唤了。自己和翠翠不同,自己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就算王大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傍晚这个约会,水芹得赴。

水芹满脑子里是这事,在一个伙房里,给人家称了豆腐,没要钱,推了三轮车就走。人家追出门来叫她,她才发觉。

5

水芹回到家时,王大庆也刚到家,正要去接航航。水芹让王大庆把三轮车放好,她去接。王大庆见水芹脸色不好,殷勤地说,我去吧,你歇歇,太热了。水芹猛然吼道,一边去!王大庆尴尬地看看水芹,知道水芹心情不好,不敢吱声。

水芹很少接航航。航航在学校里见到水芹,异常兴奋,用稚嫩响亮的声音,说个不停。水芹像要和航航做长久分离一样,盯着航航不放,心里翻腾着,儿子,妈妈下午去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会不会看不起妈妈?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啊!水芹泪眼汪汪的,差点啜泣了。航航太小,感觉不出水芹的异样,扯着水芹的手,撒欢儿。

路过一家小超市,水芹停下来,问航航吃点什么。

冰糕?航航嗫嚅着说。

好。水芹一改往日训斥责怪的做法,回答得干脆利索。

一块的还是五毛的?航航问。

一块的。水芹大方得不花自己的钱似的。

嗷!耶!航航接了钱,兔子似的钻进超市里。

下午,送走了航航,水芹和王大庆压上豆腐,在堂屋里休息。水芹不敢看王大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钻进另一个男人怀里了,想想,觉得脏。在这之前,水芹想要王大庆一次,趁自己还干净时。水芹走近王大庆,从后面,抱住了他。

怎么了?王大庆问。

水芹不吱声,轻轻地,用嘴唇噙住王大庆的耳唇。王大庆会意,手里的手巾擦巴一下胸前的汗,放下,把水芹转到胸前来,一下子抱起。抱到床上。

这天,水芹做得无比投入、疯狂,要了还要,叫得也欢。好像有了这次,没了下次,把个王大庆都要怕了,晃晃水芹,问,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水芹想起自己做姑娘时,错过那么多好男人,偏偏选中了没用的王大庆,整天风吹日晒地卖豆腐不说,还要陪别的男人睡觉,憋屈。假如自己选的不是王大庆,很有可能像秀格那样,住上了高楼,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命运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水芹百感交集,在王大庆身下,嘤嘤地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王大庆停下来,替水芹擦泪。

没事,没事。水芹一用力,把王大庆又弄到身上来了。

6

下了床,王大庆去弄豆腐,水芹洗了个澡。洗得很认真。既然去了,就打发季东海满意。假如季东海不满意,不尽心给办事,就前功尽弃了。

院子里,王大庆已经把豆腐搬到三轮车里,要去饭店送,见水芹穿好衣裳,问,你去还是我去?

水芹说,你去吧,我去萍萍姐家一趟。

又说,我可能回来得晚点,不用等我。

晚上我和你一起去吧?王大庆说。

不,不用。你在家看航航,人多了,人家嫌乱。水芹搜寻着拒绝的理由。

一路上,水芹不敢睁大眼看人。遇见熟人,能躲就躲,不能躲的,也不多说,好像说多了会暴露此行的目的。水芹打车到教育局时,教育局正好下班,自行车,电动车,小轿车,一个个朝外涌。水芹躲进对面的超市里,估计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趔着身子朝教育局门口看。教育局门口没人了,水芹走出超市。

水芹前瞻瞻后顾顾地走进教育局,来到财务科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开。把耳朵贴上去,里面没动静。时间尚早,季东海还没来。水芹蹑手蹑脚地下楼来,来到教育局西北角僻静处,坐在花池上,心怦怦跳。社会上那么多人搞婚外恋,还搞得那么热火,提心吊胆的,有啥好?水芹想不通。

水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这会儿季东海该来了吧,水芹再次朝财务科走去。水芹轻轻敲了敲门,门没开。把耳朵贴上去,里面没动静。

难道在屋里睡着了?水芹用力敲门,不开。再用力,还是不开。

楼下有人喊,找谁?

我……我找季科长,算豆腐账的。

哦。他不在,应该回家了吧。

哎。水芹嘴上应着,心里却嘲笑那傻瓜。人真容易骗,季东海约了女人,回家是假的。

水芹这次不去西部角落等了,去了大门口。已经下班了,就是在门口,也碰不上多少人。

水芹去了大门左侧的墙根,从那里,能看见大门进出的人。大门口很静,没人进来,也没人出去。后来,有两个男人,骑着电动车,出去了。没人进来。天恍黑了,路灯亮了,还不见季东海。水芹绕道季东海所在的楼下面,朝季东海的办公室看,没啥变化。

约好了的,怎么还不来?出了什么事?水芹寻思着。

水芹掏出手机,想给季东海打个电话,没他的号。来到传达室,看门的老头躺在靠椅上,呼呼吹着风扇看电视。

大叔,你有季科长的电话么?我找他有点事。

有,有。看门的认识水芹,给了电话。

水芹回到大门左侧的墙根,摁了季东海的电话。

电话通了,没人接。

也许季东海在赶往教育局的路上,没听见,水芹没生气,反而一喜。

又摁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聋子。傻瓜。水芹心里甜蜜蜜的,骂季东海。那季东海,不像是揩她油占她便宜的,倒像和她有过无数次床笫之事的亲密情人。

水芹又摁了一次,有人接了电话。

水芹没想到有人接电话,好像她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摁着玩不让人接似的,吓一跳。

电话那端很静,季东海好像在家,用他慢得让人心慌的语调问,你―谁―啊?

……水芹好像没听懂这个问题,等她反应过来,慌慌地说,我水芹。

水―芹?哪―个―水―芹?

哪个水芹?水芹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哦……卖豆腐的。我姨家在沙湾。水芹忽然来了灵感。

哦。结―账―的?

水芹忽然想起,自己上午说有事,没说什么事,更没说出航航的事。难道季东海理解为要豆腐钱?水芹顾不得多想,一口气把自己的问题说了出来:

我孩子在实验小学上学前班,暑假后学校不让上了,想找你帮帮忙。你认识人不?

这―大―晚―上―的,上―个―小―学。不认识!最后三个字,是水芹听见季东海说过的最快的话。说完,挂了电话。连个结束语也没有。

水芹愣了。

7

航航放暑假的第二天,水芹就搬家了。一个家,看着东西不多,可拾掇起来,挺琐碎的。水芹一大早就开始拾掇,拾掇了大半晌,还没拾掇完。水芹借了弟弟的三轮车,准备先拉大件东西,然后拉零碎东西。水芹拾掇东西的时候,频频挪动手机,起初放在桌子上,拿过来看看,又装进口袋里。从口袋里拿出来,再看看,又放沙发上。没有电话来。自那天后,水芹没再给教育局送过豆腐,也没见过季东海。每当教育局要豆腐了,水芹就让王大庆去送,季东海也没和王大庆说什么。前几天,水芹给大姨打电话,问有消息不?大姨说,没有。水芹让大姨再去问问季东海的父母,大姨说,老问,惹人家烦,等等吧!水芹只好等着。一直等到航航放假。昨天,水芹又给大姨打电话,还是没消息。不能再等下去了,农村的学校还没放假,得让航航回去上,不然,城里的学校不让上,农村的学校又错过了,更麻烦。不在城里上学了,多租一月的房子就多花三百块钱,正好是六月底,水芹退了房子。

大件东西拾掇得差不多了,王大庆和弟弟开始朝三轮车上搬,水芹又拿起手机,还是没电话。去他娘的!水芹一咬牙,关了手机。

三轮车拉走了一趟,又回来拉第二趟了。水芹买了午饭,一家人吃过,又朝车上搬东西。大门吱扭响了一下,水芹一看,是大姨来了。大姨一进门就对水芹嚷嚷,你电话老打不通,我只好跑来了。东海来电话了,让明天去交学费。

什么?水芹一听,眼泪“汩汩”涌出眼眶。

怎么了?王大庆见水芹流泪,怯怯地问。

没事,没事。水芹的泪顺着脸颊,渗进嘴里。水芹品了品,咸咸的,酸酸的。

作者简介 张悦红,女,山东省郓城县职教中心教师。2008年起,已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时代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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