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驱蚊油

时间:2022-06-19 10:44:27

自小就怜惜妈的单薄和劳苦。一个城市里俊俏的女子随了心爱的男人,义无反顾地来到窘困无助的农家,用孱弱的双肩撑起一个一度消失的家,撑起我们姊妹四人成长的天。

常随了妈去田间劳作,乖乖静静地在埂上、道上摘花、抚草、追蝶,也把欢喜说与妈听,妈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支起疲惫的腰身,拢一拢被野风吹乱的发丝,笑眯眯地看着我。妈在幼小的我的眼里似风中仙子,似老人们说与我们听的民间故事中的田螺姑娘。

邻居美凤婶婶至今都唏嘘不已,妈初到老家时的情景,新奇喜气的气氛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断定娇小水灵面含羞涩的妈不久会从这个穷村子逃回城里去。可是,妈像一粒纤弱的种子,落在卑微的土壤里,居然存活了下来,而且生根开花结果,烧旺了老虞家的香火。

梅雨季节,正是农活最催人的季节,妈总是天不亮就悄声起床,到田里把秧苗拔上一大趟子,好让爸一上工就可以装挑担到水田里一把把、一根根地插上。很多时候,睡眼蒙中,看到妈就着昏黄的油灯,披衣起床,然后穿上那件蓝底白花的破旧棉袄,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出去,心里的酸水便没头没脑地漫溢上来。

一天,看到美凤婶婶出工前,往脸上、脖颈、手臂、腿肚子上涂抹什么东西,我羞怯地问:“婶婶,你涂的是什么?”

“驱蚊油啊!”

“它用来干什么的?”我不解地问。

“傻丫头,驱蚊油,当然是驱赶蚊虫叮咬的。”婶婶笑着说,“夏天蚊虫太多,涂上它,到田里去就不怕蚊虫叮咬了,叫你妈也买一瓶用用呀!”婶婶提议,随手拿起门口的秧凳子和湿草把子,朝村外大道上去了,留下呆立着的我。

妈一身泥水,手臂上搭着解下来的棉衣,从田里急匆匆地回来烧午饭,我跑到妈烧火的灶间,兴奋地告诉妈我的发现,我说:“妈,我们家也买一瓶美凤婶婶那样的驱蚊油吧!”

“好好好,妈买一瓶。”妈左手搂着我,右手往灶膛里送上一把稻草。火苗舔出了灶膛,把妈黑瘦的脸映得红红的。我偎着妈,心里甜甜的。

总不见妈买驱蚊油,我便追着爸问,爸瓮声瓮气地说:“没钱买什么呀!”

那段日子,我在哥哥姐姐的眼里,像丢了魂的野猫,整天村里村外、屋前屋后地游荡、寻觅,我把污损的塑料薄膜、破胶鞋、废弃的牙膏皮、蓬乱的鹅毛鸭毛等,宝贝一样收集起来,藏在猪圈的一个角落里。听到铴锣当当当响的声音,或者听到竹笛的吹响,知道走村串户的货郎担子来了,便挤在人堆里,双眼探照灯一样扫视搜索,看有没有我渴盼已久的驱蚊油。看到小伙伴们幸福地吃着用布头、旧鞋等换来的糖果,我并不羡慕,因为我心里装着一个大计划,更甜蜜的计划。

那天,风一直轻轻的,云层薄薄的,只是有点热,到傍晚的时候,风陡然吹起,乌云疾走,电闪雷鸣,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正在烧晚饭的姐姐,把两件雨衣往我手里一塞,推我出了家门,让我快跑着去田里,给爸妈送雨衣。

在一个又一个闪电炸雷中,我紧紧地抱着雨衣,在田埂上磕磕绊绊地奔跑着,松垮的雨衣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还时时绊到我的双脚。

远远地看到妈向我这边张望,我忽然就嘤嘤地哭了,泪眼中,见妈趟着田泥浊水,舞蹈似的往田埂边跑,然后拐上机耕大道,迎着我过来。

妈蹲下身子,先把我搂着,然后接过雨衣,带了气地问道:“姐姐呢,怎么叫你送雨衣来?快回去吧!大雨马上来了,别淋着雨。”妈放开她的搂抱,用手轻轻地推送了我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又往家奔去,这时电闪雷鸣的恐惧已经没有了,家很快就到了,很快我就安全了。

一阵疾雨倾倒之后,我端着一张小木凳坐在门口一块巴掌大的水泥地上,看着哗哗流淌着的积水、水洼里漂荡的落叶,以及污泥里爬出来的蚯蚓,独自傻傻地笑。我伸手掏短袖布褂下摆的小口袋,啊,居然空空的,瘪瘪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驱蚊油呢?我美美地等待了半天,准备晚上妈收工回家时给她一个惊喜的驱蚊油无影无踪了。

我带着哭腔喊:“姐姐,快来,我的驱蚊油呢?”

姐姐急忙跑到门口,说:“什么驱蚊油?哪来的驱蚊油呀?”

“我卖牙膏皮、鹅毛鸭毛,给妈买的驱蚊油呢?”我追问着姐姐,好像姐姐偷拿了我的驱蚊油似的。

我把小布口袋底儿又翻了过来,驱蚊油还是没有影儿。会不会是在给妈送雨衣的路上丢了?

想到这儿,我一脚踩入污泥中,往送雨衣的道上走去。在烂泥、积水中,一路跋涉,一路寻找着,我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惹得青蛙和癞蛤蟆纷纷从我的脚下、腿边窜过,跳进了水田里。

眼前一片。

我眼泪汪汪地埋头搜寻着。是妈的责骂声惊醒了我,“你这个呆丫头,下雨天出来干什么?”

我孤零零地站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妈的话一句句地掷过来:“死丫头,还呆站着干什么?快回家去!”“你没看到刚下过大雨,到处都是大水吗?”“掉水沟里怎么办呀?赶快回去,再不回去,看我不打死你!”看到僵在那儿的我,妈生气了。妈对我从没有这么大声责骂过,委屈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转过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泥水往家走去。

我把给妈悄悄买驱蚊油的事,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不知底细的姐姐没有提起,毫无觉察的妈更无从知晓。那瓶得来不易、失之可惜的驱蚊油,那年夏季的大雨,以及,天色微明中,弓着身子拔秧苗的妈的身影,永远地封存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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