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城的心学之路及思想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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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城的心学之路及思想特质

摘要:林东城作为泰州学派重要一员,其学行在继承发挥心斋、龙溪之学的同时,亦体现出自己的倾向性变化,愈益重视工夫,对现成良知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批评。由于他身份地位的改变,逐渐背离了泰州学派平民儒学的主脉,成为泰州学派分化的代表人物之一。

关键词:林东城;心学;泰州学派;士绅之儒;分化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604(2013)01―0074―07

一、被忽视的泰州后学林东城

在泰州学派研究中,林东城的研究尚属空白。林东城与王东压、王一庵同为心斋门下一传弟子。但由于其享年不永,仅存一文集,我们很难窥见其思想风貌,这是林东城被忽视的一个重要原因。另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据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材料来看,一般认为东城的心学思想以阐明和发挥心斋、龙溪的心学思想为主,并无新创造,因而研究价值不大。我们不能认同这一看法。虽然林东城享年不永而思想未臻圆熟,但已表现出某种倾向性变化,并且,林东城的学行与王艮身后泰州学派的分化还存在某种代表性的联结。

林东城(1498―1541年),名春,字子仁,号东城,泰州人。林家祖籍为福建福清县方城里,到东城这一代,林家已相当贫困。其父为“漕卒”,为生计而长年劳作在外。东城“少孤弱,终鲜兄弟”,他的母亲许氏对其成长“劬劳实多”(《林东城文集》卷上《给假疏》)。林东城少时至王氏家作佣工,“王氏见其慧,因使与子共学”(黄宗羲《明儒学案》)。这里的“王氏”有学者指为王艮,误。据唐荆川所作《墓志铭》:“始,君幼不知书,父故苦贫也,不能资君以书,以馀子给事千户王某所,其奇君,令与其子王烈同学书,君自是始学书。”(《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是知,此“王氏”为“千户王某”,其名未传,并非王艮殆无疑义。虽是“始学书”,但这对林东城日后摆脱平民身份,最终进入士绅阶层起到了重要作用。林氏“为儒,自君始”(《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

东城“为儒”甚苦,“君始以窘故,几废书者屡矣。君读书,居常以竹筒注膏系衣带间,惟所适则出膏于筒,燃火读书。君父为漕卒,君又独与母、妻织屦。织屦、读书,率以夜不睡。尝日中不能炊,贳米于邻,不得,君行歌自若,家人颇非怪之,君自若。君是时坚苦已如是”(《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不久,东城受学于同为阳明弟子的王臣与王艮。检心斋行止,知此时当是嘉靖五年(1626年)。本年王艮自浙江返泰州,主持泰州之安定书院事。心斋《年谱》记,本年“泰州林春、王栋、张淳、李珠、陈芑数十人来学,先生揭《大传》、《论语》首章于壁间,发易简之旨”(《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卷之一《年谱》)。

东城闻“致良知”之说欣悦不已,“两王君,故王阳明先生弟子,君因此始闻致良知之说,则心喜之,至夜中睡醒无人处,辄啧啧自喜不休,遂欲以躬践之,则日以朱墨笔点记其意向,臧否醇杂,以自考镜。久之乃悟曰:‘治病于标者也。’是有意乎反本矣”(《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二王中,心斋对东城的影响无疑最为深巨。东城“日以朱笔点记其意向”,“以自考镜”,终而有悟自己是“治病于标”,从而有意“反本”,这是他走向心学堂奥并日益深入的一个关键环节。

嘉靖十一年(1532年),东城会试第一,登进士第。他先后在户部、礼部、吏部任主事,后又升职为吏部员外郎。一年后,因母亲病瘫卧床,告假归养。此次扶母还乡归养,时间甚久,得经常侍王心斋左右,并与王龙溪、罗念庵诸友过从甚密。后起官补授吏部郎中,掌人事。其同事许谷谓:“君选人不私,临事有执,司铨十月,志在奖恬抑竞,务实去华,期复淳古。”(《林东城文集》之《林东城文集序》)东城于此任上虽止十月而已,然其笃实、公正的工作作风给同僚留下深刻影响。嘉靖二十年(1541年),东城卒于任,时年仅44岁。“卒之日,犹在曹。”(《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发其箧,仅白金四两,僚友棺敛归其丧。”(张廷玉《明史》)

东城为人性格偏敦笃,注重躬行实践,勇于任事。“缙绅士讲学京师者数十人,聪明解悟善谈说者,推王畿,志行敦实推(林)春及罗洪先。”(张廷玉《明史》)李贽也指出东城“以长厚清苦、谨绳墨自立”的性格特征:“子仁生平束修之问,畏之若苞苴,行必惬人情之所安,故不为嵬崖斩绝之行;言必衡乎力,故不为要渺浮阔之言”(《续藏书》卷二十二《林春传》)。东城最终恪尽职守而卒于官,显然与他的这种躬行任事性格有关。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东城“师心斋而友龙溪”,勾画出了东城之学的基本背景。从嘉靖五年(1626)起至其辞世,东城在心斋门下凡15年。尤其是扶母归泰州休养期间,常侍心斋左右,与龙溪等人过从极密,对二人之学高度认同,不遗余力地予以推扬。关于这种情形,《墓志铭》云:“君于师推王君汝止,于友推王君汝中。君居官,有未识王汝止者,君与之言必日:‘吾师心斋说如是’君居乡,有未识王汝中者,君与之言必曰:‘吾友龙溪说如是’”(《唐荆川文集》卷十四《吏部郎巾林东城墓志铭》)。

此外,林东城与罗念庵亦交游甚密,时人曾从“志行敦实”方面,将二人并称。由罗念庵在其《冬游记》中所记述与东城的交流片段,可见东城对他的重要影响。据念庵的记述,东城对他是有很大影响的:“当与林子论学时,年壮而气盛,又窃有四方之志,于学问所操,不切切然,独议论同异,未忘于心”(罗洪先《罗洪先集》)。念庵当时与东城论学,颇在意于“议论同异”,反于“学问所操,不切切然”,故东城在临别时有“敛束精神,培养善类,念庵责也”(罗洪先《罗洪先集》)的真诚告诫。可见,东城已明察念庵“主静无欲”的思想倾向,并愈加强调“真意相蒸”的实践工夫。但念庵“斩断欲根”以去人欲的思想,东城似乎并不完全认同,如东城提示念庵说:“若论欲,吾亦不断,但知世味,纵要亦不来,所以尚轻在,只是悠悠底可虑也”(罗洪先《罗洪先集》)。无论怎样,念庵思想的成熟与东城等师友不断的切磋大有关联。

除心斋、龙溪、念庵外,东城与阳明门下其他俊彦人物有着广泛的交游。近代韩国钧《林东城集跋》云:“先生清修纯行,笃志圣贤,师事王心斋(艮),友邹东廓(守益)、罗念庵(洪先)、唐荆川(顺之)、王龙溪(畿)、赵大洲(贞吉)、徐波石(樾)、洪觉山(垣)、欧阳南野(德)、吕泾野(楠)诸公,渊源所及,砥砺益深。”(《林东城文集》之《林东城集跋》)由这份简略的名单可知,东城尽管为心斋第一代弟子,但并未将交游、视野局限于心斋门下。这对东城最终成为一位信奉并实践心学的人物无疑有重大影响。

二、林东城心学思想要旨

(一)良知无不真者

心斋讲“见(现)在良知”,龙溪讲“现成良知”,就把阳明那里的“天赋良知”归结为见在本体而言,二者有着相当的一致性。然而,在突出本体作用的同时,心斋与龙溪又有以先天之知(本体)勾销了后天之致(工夫)的倾向。东城于良知之学,显然是承二者一脉而来的。

东城与心斋曾往复通信讨论良知真实问题。心斋答东城书云:“来书所谓‘真实’二字,足见切实工夫。但其间微有毫厘之辨,不可不察。盖良知原自无不真实,而真实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谓‘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东城在给心斋的信中,谈及对良知本体的理解时,进一步强化了对“良知无不真”的认识。他说:

承手教,道及良知,无不真者。一言点破真病,受益多矣。但精神意思,终不如在左右之为得也。近见此心,果无一物可见,亦无工夫可着。只如此平等做去,一步一步,一事一事,自有条理,自有条理,自有不容已处。无许多智识计较,如天之广大高明,其间之生生化者,自不费手段也(《林东城文集》卷下《简王心斋先生》)。

此心(即良知)“果无一物可见,亦无工夫可着”。良知本真,不费手段,则“致”的工夫自然被消解。东城非但高度认同师说,且进一步理解和发挥。他认为,若有“致”的杂念,便是“自废聪明”,无由“自悟真性”:

果能中无杂念,不见时势之难逢,动无过举,不起私心于疑似,气以平定,言自安徐,梦亦清宁,物非无乖忤否也。若一有之,皆予良知之致,不免或未精;本来正气,不免于或杂耳。岂能自废聪明,自超形迹,自脱尘凡,自悟真性哉!吾人真知有此,有此而不实下受用之,纵如其愿,亦有穷尽,岂能与天地为悠久哉!昔者孟子愿学孔子,而终身所至,岂能比方!道本无体,亦不可见;苟以有心而求,终是有生有死,有起有灭,惟吾本来元无一物,凡今日之闻见聪明,皆障蔽之实,况于世情物欲,又甚者乎(《林东城文集》卷下《简唐东池》)!所谓“道本无体,亦不可见;苟以有心而求,终是有生有死,有起有灭”,反生障蔽,良知本体,乃是“中立天地”的“先天学问”。故私心杂念之“致”,结果是反不能“致”。尽管这里东城也谈良知之致,但实际上却消解了“致”的工夫。

他认为,良知见在,“真机不待于思勉”,著意反意味着丧失。他据之批评道:“吾人之心本无病也,一念之妄即病之原”(《林东城文集》卷上《赠李时贲还瑞安》)。这“一念之妄”是“病之原”,是“聪明之障”,“殊于良知之致”的。“惟一念不起,则念念皆真;万缘皆空,则事事皆实有;不暇於安排布置者,恰未能遽臻其极也。同志二三,各为谁氏,就其明处通之,自令有省。若一口道破,言何容易?即此便是曲成,便是付物;原无加减,我何容心?此正脉络贯通之几,有不可以毫发僭差者,当殊于良知之致也。”(《林东城文集》卷下《复陈豹谷》)如此,由批评“一念之妄”到力主“一念不起”,“良知之致”的工夫便被彻底消解了。这与泰州学派的基本认识是一致的。如一庵便明言:“良知无时而昧,不必加致,即明德无时而昏,不必加明也”(《王一庵先生遗集》卷一)。

念庵谓东城“学以无意为宗”(张廷玉《明史》),这当与东城所受龙溪的巨大影响有关。他经与龙溪等人的切磨,终悟得良知本体乃是“元无比拟,元无知识,只绵绵密密,平平坦坦,不著纤毫气力”(《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欧阳南野少司成》)。龙溪在论证现成良知时,倡导他的“四无说”云:“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王畿集》卷一《天泉证道纪》)。龙溪强调心、意、物的无善无恶,藉以强调良知本体的粹然至善。这被东城所接受。他曾致书龙溪说:“近觉精神泄漏,梦寐不清,作事应物,时有气不顺畅,辞不和平,人有受之不堪,我亦悔之无及,固知平时工夫,不能实际,以至如此。然少知检察,则又矜持不泰,无与物同。春之意于心不化,巳亦不能容矣,幸每接同志,受益更多,然彼此薰蒸,又不能常。每会,每每思兄也。”(《林东城文集》卷下《答王龙溪》)由是便可窥见东城与龙溪之间的相互影响。

(二)即心是理,人己一体

东城既认同良知的现在,则心与理自然也不能判分为二。他说:“故一识不知,乃为无私;顺帝之则,乃谓当理。所谓‘当理’者,心外无理,理外无事;事外无仁,即心是理;即理是事,即事是仁,一而巳矣。故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既为一体,则物之是非善恶,如体疾痛疴养,无不自知,何理可当?何心可私?一见决矣。”(《林东城文集》卷下《复陈见吾》)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乃是“即心是理”,“即理是事”是天赋良知的当下呈现。故而东城说:“吾人之学,不出此心。……真学不于照上论真,惟于无照上致决。果是无照,即是真体。”(《林东城文集》卷下《简陶镜峰》)

良知本体的呈现与悟得,则意味着道德主体的屹然挺立。心斋力倡学而为师,认为道德主体要承当起以先觉觉后觉的使命。东城认同这思想,同时认为若承当这样的使命,君子绝不可“自处太高”,必须要“视人犹己”,作人己一体观。他说:

性皆善,感之即兴。天生斯民,先觉后觉与有责耳。只恐自处太高,视人皆不已若,便有何足与言之意,彼为众人者,皆甘处于气质习染之偏,不复自立,此非人之罪也,吾辈亦宜自责焉耳。盖不忍人之陷溺者,君子之心;视人犹已者,一体之学。若果自私自大,亦与夫人为一,何以谓之君子(《林东城文集》卷下《简沈渊泉》)?

君子作为道德主体,必持“视人犹己”的一体之学,才能承当起觉后觉的使命。然而,这与儒者的“为己”并不矛盾,在东城看来,“人己之分”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儒者的“为己”就本质而言超越于“人己之分”之上。因为在“为己之间”,作为道德主体的君子真切地明了“己非我所能私”,所以,“视人犹己”也好,“人己之分”也好,都统摄于“为己”之学内,只“坦易行之”便是了。故东城揭示道:“细味立志为己之说,乃吾辈今日之最切要者。……知其无所为,而坦易行之,便是诚意,便是慎独。精一义利,亦是如此也。”(《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朱画崖》)

那么,《五经》当如何看待呢?东城说:“《五经》皆心谱,一心皆《五经》。”(《林东城文集》卷下《复王叔修》)尽管举业制艺,为书为文,都离不得《五经》,但那都是“下学”工夫,都应该是在“吾人之学,不出此心”的本心主导驾驭之下的。就此,东城发挥心斋“上达不外下学”之说云:

心斋师云:“上达境界,不外乎下学有得。”非得自外也,得于心而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长也,否则日见六经之文,日闻师友之论,成若宝玩之物,何益于心,何益于道哉(《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思斋》)?

东城指出,正如心斋所说“上达境界”本乎下学有得,但这个“得”并非“得自外”,而是“得于心”且“必有事”。这样,东城便很自然地将“政”与“学”沟通起来了,阐扬了泰州师门及龙溪的“政学合一”思想。

(三)政学相即,工夫不离日用

吴震指明,“政”与“学”的关系问题是明代心学家们普遍关注的一个议题。阳明后学多有“政学合一”之论。如王龙溪尝作《政学合一说》专门阐述“政学合一”之旨。邹东廓与人论政云:“学与政匪异辙也”(《邹守益集》卷三《虔州申赠》),欧阳南野也强调:“政学本非二事”(《集》卷二《答方三河》)。心斋在与东城的信中也曾教示说:“学外无政,政外无学,是故尧舜相传授受,允执厥中而已”(《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显然是认同将二者合一。

东城禀受此学,且以“政学相即”说而发挥:“古人即政是学,即学是政,只于自身上反求,自然得力,亦有滋味。盖于身不亲见,于人未尝见于心,必不气绝无神,交于异地、相信于忘言者”(《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林巽峰》)。这里,东城于“政学合一”之旨,从“只于自身上反求,自然得力,亦有滋味”来发挥,明白标示了他的“政学相即”说的实践路向。

既然“政学相即”,那么为政的繁琐工作无非是学,而就“学”的立场上来说,与为政并无二致。这样,“明德新民”的“学”,便因为从政的繁琐工作实践而成为不折不扣的“实学”。东城与孔文谷论日:“恭念执事以道自尊,以义自守,外物之来,信能直受,无纤毫养带于中者。谢文局而临簿书,明德新民之实学,行将见诸行矣。”(《林系城文集》卷下《再简孔文谷》)日常政务因能“以道自尊,以义自守”,则无非是“明德新民之实学”的践行。循此路向,东城自然认为,圣贤之学实在是极为平实可行的。他说:“圣贤之学,只是平实,故在我之处,不自以为异;在人之心,亦自以为安,两忘其迹,人自相容,不可不慎。……自古乡居尤难,人皆陷溺,况平日素行不符,安能使人信服?故疑者惟信其旧,忌者不许其新。吾辈惟略其疑,忘之私,自尽其精实之极,以自尽其心,自尽其分而已。”(《林东城文集》卷下《简曾石塘侍御》)在自身而言,只须随时随事,尽心尽分罢了。

显然,“政学相即”标示出了“人伦日用”的实践路向:“无时非事,无事非学,不徒讲说,而真自我行”(《林东城文集》卷下《简王瑶湖》)。东城于是强调说:“功夫不离日用,日用无滞,便是顺应真机,不著纤毫人力”(《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林退斋》)。

那么,仕途自然也就是即学即政即工夫。东城论“治道人事”说:

盖治道人事相为流通,关系不浅,逢迎补凑,足以建功,君子不为者、其非道也,果出于道,则在我不见有为之迹;在人自成交赞之休,如唐虞三代可知也。今时则异矣,但于其中存不敢自大自贤之心,随其地位而尽吾职分。吾心既尽,吾事既治,吾人自兴。便是事君之实,且俟时有所合而为之,亦自光辉,故时我须也,无侍于人道之自行也,无与于己有,彼此共成其美,上下两忘其能者矣。纵如终身不遇,在我已有其具于心,亦何所憾耶!况其穷居也,初无所损;大行也,又何所加哉(《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朱画崖》)?

这段话是东城“政学相即”说的一个很好注脚。首先他提出了“治道人事相为流通”这样一个基本认识,然后指出当下道德主体为政的具体处置立场。这个立场就是“随其地位而尽吾职分”。“尽吾职分”是政,亦是学,系人事,关治道。所以他说“吾心既尽,吾事即治,吾人自兴,便是事君之实”,即便是“终身不遇”,因为“在我已有其具于心”,所以并不遗憾,且“亦自光辉”。这里,东城的工夫境界便凸显出来了。

东城禀其笃实自厉的性格,于日用工夫持之甚严。往来信札中,多谈及自己的“日来工夫”修为。他强调“惟于平等上实际做去”、“不求见解,只依本色”(《林东城文集》卷下《简翁东崖》)、“不敢自懈”(《林东城文集》卷下《简徐波石》),高度认同“古人只于一处用工,不见世间许多歆羡处”(《林东城文集》卷下《简唐荆川》)的工夫路径。其工夫可称笃实、本色。

我们知道,尽管东城在认同良知本体“见在”“现成”上深受心斋和龙溪影响,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消解“致”的工夫的倾向,但东城在后来却愈加表现出对工夫的重视,惟可惜他享年不永,此一变化未及明确展开。同在早年认同龙溪现成良知之说的念庵,在晚年亦是越来越强调“无欲主静”依次第展开的“致”的工夫,并且明确批评了龙溪现成良知的诸多弊端。不过,念庵的变化却是在东城去世之后十余年的事情。当年,东城尝以“志行敦实”被京中讲学人士与念庵并列盛推,再结合其去世前重视工夫的倾向性变化而言,东城倘得寿永,其学若能展开,则面貌恐怕未必不与念庵相近。东城极有可能脱略龙溪现成良知的影响而自成面貌。

(四)自心自信,心以学养

东城认为,“自心自信,当下即午,清明随事,自能泛应,故日‘清明在躬,志气如神’。言本心俱足万化流行也”(《林东城文集》卷下《与田渐甫周子真凌真卿》)。然而后世学术,却往往并非如此,“只为自信,不及苦心,小而事大,几微之善,不足以应之”(《林东城文集》卷下《与田渐甫周子真凌真卿》),这样的结果,往往是与道为二,走向反面。所以,学者的大关键还在识得本心。但本心如何识得?东城由自身体悟,提出其经验论:“不经事变,不识本心”(《林东城文集》卷下《与田渐甫周子真凌真卿》)。这显然与他愈益重视工夫进路的倾向是一致的。

因识得本心,自信本心,乃可得“无所不知”的真知。东城于是由心论知,同时对“见在良知”以工夫为本体而“不寻真实下落”的弊端,予以一定程度的批评。东城论曰:

盖不信本心之知,真知为蔽;若依不知为不知,真知自存,故曰是知也者,无所不知也。凡今之知,皆先讨求是处,以待将来之用,全于见在工夫,不寻真实下落,故古人之言,或因事而发,宗旨不同,就当时面授而神交之,自尔契悟,若今人按卷而读,祗可由词溯意,约见仿佛足矣。壁橱欲某句合某章,某事合某人,则言语糟粕精华不存,推测比拟,通贯随窒,故虞廷孔门,只传精一一贯,此易简工夫,贯通妙诀,往古来今,照之即破者也,何待于外求哉?如云知饮食足以养生,吾惟饮之食之,自足其饥渴而已,又何必言饥渴于人而从人求饥渴之味乎?是诚在我之知,有不暇对人言者矣(《林东城文集》卷下《与丛道夫》)。

他意谓,“知”的关键问题在于自信“本心之知”,只此是“易简工夫”、“贯通妙诀”。而“凡今之知,皆先讨求是处,以待将来之用,全于见在工夫,不寻真实下落”,明显有悖于“本心之知”。那么,东城对“见在良知”所导致的反而离却“本心之知”的弊端,是有其批评意味的。

“识得本心”,“自心自信”,并以此贯通致知道路,可以说,即此便是学;但另一方面,“心”还需要“学”来涵养,使得“心如赤子”,不容有所丧失,有所纷扰。东城明言:“言由心生,心以学养,使吾心如赤子,不丧失于屋漏,不纷扰于日用,每自见夫志定气定,神精体舒,由是而观书作文,自亦契悟道弪,神有以通之也。……反求而不自信其心,心放而不信其始,始终自怨,卒乃暴弃同归也,又谁尤哉?惟自反自尽,乃吃紧第一著,而文艺之华,特其绪余自出,又何患乎?”(《林东城文集》卷下《再与丛道夫》)盖“心以学养”的涵养工夫,在于反求而“自信其心”,所以东城强调,“自反自尽,乃吃紧第一著”。这样,从“自心自信”,到“心以学养”,“自信其心”,东城完成了一个循环的工夫论证。

(五)学门第一事:亲师取友

东城的成长实得力于师友之助,因此他明确提出“亲师取友,学门第一事”的观点:“亲师取友,学门第一事。若自作主张,自多闻见,障蔽愈深,解脱不易,日入沉溺之中。有不知其非者,登岸之人观之,孰不欲援手?盖彼元欲出之意,方且优游于中,有援之而未能者,不知此是,安觉彼非?不见乎人,安见乎己?谓之曰‘真有所见’,恐未如是之颠倒也”(《林东城文集》卷下《简蒋拙斋》)。在他看来,师友之于志学者,是救人于“自作主张”的障蔽与沉溺拯救之关键。离开师友之教,必落入颠倒是非的障蔽与沉溺之途。一方面,东城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不断地请益师友,参与讲会,论辩往来,相互切磋琢磨,指纠督励,遂使其学行践履笃实;另一方面,重视师友的磨砺之功,亦是继承泰州乃至阳明学的优秀传统。

心斋尝致书东城,借谈《中庸》“诚明’’之旨,告之“师友切磋琢磨,专在讲明”(《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专门强调了师友的“讲明”之助。东城特于此结合自身体认又加发挥。他说:“善修身者,不恃其已修,而益致其力;常见其不足,日资于人,如明师良友之在天下者,当令其自裹资粮而远求之,不先为立教、而以求教为心;不囿于俗中、而以周流为事,则心清气定,识远闻真,意念一决之间,气质随与之变,使其子不为美官贵人,而为贤且圣、所得不既多乎!”(《林东城文集》卷下《简王柏林》)

学者之修身成德,端赖于“明师良友”。东城于此传统不仅从学理上发挥,更是高度重视,身体力行。他自己记述说:“岁壬辰,承礼遇接引,始知友我东压先生,及一山、退斋、天池皆爱我如东压也。夫何别去会悟甚难,及今年春幸得复会而已,不尽欲言,悒怏何恨?但自奋以求无负于诸先生之知遇者,不敢不勉。”(《林东城文集》卷下《简翁东崖》)他又自述其良友说:“朋友中惟王龙溪、蒋道林、林东峰、陈碧洋、戚南山、徐波石,皆良友也。今皆会聚不常,鄙人莫敢效依归,浅薄犹故。”(《林东城文集》卷F《简林退斋》)

三、林东城心学之路的倾向性变化

尽管心斋、龙溪在本体论思想上,均认同“现成良知”有着很大的一致性,但就学问路向与气质而言,心斋与龙溪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且心斋的影响主要存在于庶民阶层,而龙溪影响之于士绅阶层更大些。吴震概括说:“二王思想之不同可以一言蔽之:心斋‘亢高’,龙溪‘圆通’。然而,‘亢高’则未免导入猖狂;‘圆通’亦未免坠入‘玄虚’。‘亢高’可以表现为‘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的狂者胸次;‘圆通’可以呈现出‘。淡玄说妙’、‘盎然乐道’的哲人风度。”不可否认,由于二者的区别与不同特色,对东城个人学行发所生的影响也就颇不相同。

东城得心斋亲炙者甚多。如心斋尝致书东城专门就“明哲保身”之旨予以勉励说:“舟中所论人有道,其言足以兴无道,其默足以容,即大舜隐恶扬善之道。此所谓以为大知也。吾东城执此中而用之,则彻上彻下,是为明哲保身矣。”(《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又如,关于“出处”问题,心斋教示东城说:“当量而后入,不可入而后量也。若君相求之,百执事荐之,然后出焉,此中节之和,吾道可望其行矣。吾之出,可谓明矣。《易》曰‘求而往,明也。’若君相不用,百执事虽荐之,不过尽彼职而已矣。在我者虽有行,亦不过敬君命而已矣。前此诸儒忽于此道,至于人而后量,是以取辱者多矣,可不鉴哉?《大学》曰‘物有本末’,是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也,能立天下之本,然后能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吾东城默而识之”(《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东城亦尝言所受心斋之学云:“缅为平时教爱,拳拳不能著实,领悟甚虚至意,惟面命舍已从人、及隐恶扬善两段,迄今受用不尽。”(《林东城文集》卷下《简乇龙溪年兄》)另就东城论孝言论可见,心斋“孝弟”“保身”之旨,他也领会颇深。东城强调“大孝终身之慕,惟知此身此心而已”(《林东城文集》卷下《复曾石塘侍御》),无疑于心斋以保身为行孝方式的思想深有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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