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伯为什么出走

时间:2022-06-14 02:43:55

[关键词]太伯出走,朱子讲学,第二层次概念,问题思考

[中图分类号]G63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01457-624l(2016)05-0013-04

太伯,太王的长子,仲雍与季历的长兄,由于季历的儿子昌(后来的文王)有圣德,太王想季历继位,再传给昌。于是太伯就与仲雍出走,到了南方的荆蛮之地,即后来的吴国,太伯就是吴太伯。这件事《史记》载于“世家”的第一篇,《论语・泰伯篇》亦载孔子的话:“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盛赞泰伯的逊让之德。略读中国旧书的人,无有不知,就是今天的中学生,也有知道的。

现代历史学者尊重这样的记载,但不相信它是事实。事实应该是怎样呢?太伯不是为了逊让而出走,他负有向外发展的重大使命。徐中舒,这位出身清华国学研究院,师承王国维的著名学者就说:“所谓让国的说法,是后来的解释,其实乃是太王派年长的儿子去开拓殖民。后来的楚国以及蒙古,常传位于幼子而不传长子,因为幼子成长较晚,他总是和父亲住在一起,往往继承父业。而他的兄长则在成年后即分出去自谋发展了。太王之世周为初兴的小国,同殷商相比国力极其悬殊,当时绝不能与殷商正面冲突。太王选择抵抗力小而又与商关系较疏远的地方进行殖民,以逐步培植国力,实为上策,所以他派太伯、仲雍沿江汉而至吴。”(《先秦史论稿》,第123页)我的老师许倬云基本赞成徐氏的意见,略加讨论后,说道:“泰伯、仲雍由渭河流域出来,经过汉水上游的河谷,进入湖北,其势不难,在湖北立足就未必容易。商人势力,可远到江西吴城。这支远征军也只有远趋长江下游,方可立足,后来周人克商之后,句吴这一着闲棋,没有发挥功用,但徐氏之说如果诚然,太王翦商的策略,实由泰伯仲雍南征为始。”(《先秦史》,第84页)另一位先秦史名家杨宽,也认为太伯的出走是为了周的发展布局,但方向有异,不是往南,而是朝北。杨氏说:“《史记》的传说,春秋时代已经存在,但是不符合事实。事实上,太伯、仲雍是虞的始祖(‘虞’字从吴,古‘虞’‘吴’读音相同,实为一字分化。)所以,仲雍又称虞仲。《左传》僖公五年,记虞的开国历史:‘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从,是以不嗣。’足以证明虞的始祖是太伯、虞仲。至于吴国,应该是虞的分支。从当时商周关系以及周对戎狄部族战斗形势来看,太王传位给季历,而让长子太伯、次子仲雍统率部分周族迁到今山西平陆以北,创建虞国,是一项很重要的战略措施。从虞国既可以向北开拓,向东又可以进人商朝京畿地区,向南越过黄河可以进入洛水流域,这样,就可以成为周向东方开拓的重要据点。”(《西周史》,第65~66页)

我们怎么教这件史事呢?依据春秋以来即有,太史公记入《史记》的说法讲述,还是认为那不是事实,不可再这么讲,改采现代学者的研究,加以介绍。个人以为,这不是我们教历史的重点,因为太伯出走不是一件大事,是否值得一讲都须考虑。重点在于怎样教历史,怎样在课堂处理历史这门知识,以便学生学习,且让我们观看八百年前朱熹怎么谈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启发。

朱熹讲《论语・泰伯篇》,阐释泰伯的至德,而“出走”就是讨论的重点。朱老师的讲述,以及师生之间的讨论,见于《朱子语类》,即学生上课所抄录的笔记。以下略作改写,原文请读该书的第三十五卷。

学生问:“泰伯的让,是因为知道文王将有天下,就让了呢?还是知道太王想要传位给季历才让呢?”朱老师答:“泰伯的意思都不是像你说的,泰伯只是见到父亲想要灭商,自己不能认同,也不愿这么做,只有出走。《左传》说‘泰伯不从,是以不嗣’,你看,‘不从’就是不肯听从太王灭商这件事。由于泰伯出走,只有传给季历,季历再传给了文王。这原来不是泰伯的意思,而后来周得天下,正是相反而相成。周国内有泰伯、虞仲,国外有伯夷、叔齐,都是持有异见,不肯去灭商。”

有学生问:“泰伯知道太王有取天下的大计;再说,季历的儿子有圣德,只有让位出走,是吗?”朱老师答:“泰伯只是不要太王有天下。”

又有学生问:“太王真的有灭商的大计吗?”朱老师答:“《诗经》里分明写道‘实始翦商’,很清楚了。”(按:“实始翦商”见于《诗经・鲁颂・闷宫》:“后稷之孙,实维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文句非常清楚,朱子的《诗集传》未作任何注释)学生接着说:“恐怕是从结果推论原因吧。”朱老师说:“如果是由结果推原因,不应该用‘实始翦商’这么明白肯定的字句,你去看《左传》,‘泰伯不从,是以不嗣’也是说得很清楚明白。不过,这件事也难说,证据就是这一些,只是把孔子对泰伯的推崇,说得与推崇文王一样,还有伯夷、叔齐,都是展现了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都不为的大道理;太王与商汤、周武王,做的都是吊民伐罪,为天下除残贼的道理。常是道理,是天地的常经;变也是道理,是古今的变通。像太王见到商朝政事一天天败坏,知道商朝即将灭亡,有了把商朝灭掉的心志;泰伯则认为君臣上下,有其义理,不容侵犯,所以不从。二人各自依照自己的信念去做,只求心之所安,就是圣人也不能说一边对,另一边不对。”

朱熹的教学目标是泰伯为什么出走,至于出走之后做了什么,成效如何,则不在讲述与讨论的范围。朱老师的论点是泰伯基于君臣之义,反对太王的翦商壮志。其实,这也不是历史课的教学重点,那么,重点何在呢?个人以为,重点在于朱熹如何展示他的论点,这是一个教学方法的运用,既充分显示自己对问题的主张,带领学生深入讨论,也可以让学生对于认识史事的过程,也就是如何取得“历史知识”的过程,留下深刻印象。

我们看到,朱老师的论点有其资料的证据,那就是《诗经》与《左传》上的有关记载,但朱老师也明白提醒学生,证据就这么一点,我们也只能尽量加以利用,作出解释。例如“实始翦商”,是一句非常肯定,而又清楚明白的话,自有其力量。《左传》的“泰伯不从,是以不嗣”也可以做同样的理解。泰伯的态度,在朱老师心中,就是孔子称颂的“至德”,是与文王一样。另一方面,朱老师并未因为肯定泰伯就否定太王,而是认为两者各有其理,一是正道,一是权变;没有何者对,何者错的疑虑;也就是说,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可以得出相同的评价。至于为什么太王、泰伯各有其理呢?那是因为二人都求心之所安。所以,探求人们心中的想法与信念,就成为深入理解历史的重要工作了。

我们再归纳一下,朱老师讲述中使用的方法,有三项主要的概念:一是言必有据,证据是陈述史事的基础,十分重要;二是从不同角度,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均可成立;三是探知人们心中的想法信念,可以得到深入的认识,往往也是认知的关键所在。

如果我们读了一点英国关于历史教育的论著,立即知道,这是把英国学者所说的“第二层次概念”搬来解说朱熹老师的课堂教学。是的,一点都没错。英国历史教育学者把历史知识的概念分为“实质概念”(substantive concepts)与“第二层次概念”(second-order concepts)两类,前者与内容有关,后者则是形塑这些内容的架构。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必然借由这些架构建立起来,所以,我们学习历史,取得历史知识,第二层次概念十分重要,尤其是历史教师,应该熟悉才好。那么,第二层次概念是什么呢?这里只是简单说明,它主要有:时序(Time)、变迁(Change)、因果(Cause)、证据(Evidence)、解说(Accounts)与神人(Empathy)六项。我们顾名思义,可以约略知道各个概念所指为何。时序指事件的时间先后,也应该知道大时段的特点;变迁指变动,指“通古今之变”,也要注意不变的情况;因果指事出有因,有因必有果,但请注意,因果相当复杂,不能简单推定;证据指言必有据,但也要知道不可以偏概全,有反证即不能成立,而默证(无记载即无其事)要成立,条件甚严;解说指不同角度,不同立场,只要方法严谨,均可成立;神人指探寻个人或人们的内心活动,虽然欠缺客观证据,却有其重要性。如果想要对于“第二层次概念”有全面的、精确的认识,请读英国伦敦大学李彼得(Peter J.Lee)教授所撰Putting Principles into Practice:UnderstandingHistory一文,载于How Students Learn History inthe Classroom,该文对英国历史教育学者、历史教师多年探讨历史知识概念所得的丰硕成果,做了精要的总结,值得细读。

我们观看朱熹处理泰伯出走这件事,很清楚是用了今天所谓“第二层次概念”来架构他的讲述。我在新竹“清华大学”的通识领域中国历史课程中,先选录《朱子语类》中的文字印在讲纲,再据以描述他们的课堂,接着问学生:“你们看看八百年前,朱子讲历史,是不是用了我们在第一节课谈历史是什么时,介绍过的‘第二层次概念’,你们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我再说一遍,帮助你们拾起第一节课的印象。第二层次概念是时序、变迁、因果、证据、解说和神入,你们想一下,朱子讲泰伯出走,用了哪些?”学生先是沉默,大家都在想是哪些呢,我为了给大家点时间,把问题再说一次:“你们看看,朱子讲这件事,用了第二层次概念中哪几个?”学生最先提出的是“证据”,我接着问:“为什么是证据呢?”这位同学说:“朱子用了《诗经》与《左传》的材料作为依据。”我说:“很好,还有其他的吗?”“神人。”有同学这么说,“为什么?”我问。“因为朱子讲到了泰伯以及太王的心中想法。”“很好,朱子进入两人的心中,体会两人的内心活动,就是神入。还有吗?应该还有啊。”我再问。于是有同学说:“解说,泰伯与太王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但这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都可以成立,所以,是解说。”“很好,说得很清楚。”这时,有一位同学举手说:“因果。”我不同意,我说:“你不能说泰伯反对太王翦商是因,出走是果,其实,这只是泰伯的选择及其理由,我们可以归入神入,而不是因果。”我的意思是,说到因果,一般指较大的事件,譬如,周武王伐纣,把商朝灭了,有其原因。原因不能只是周人一心一德,商人离心离德而已,应该还有其他的,诸如:周人的记载中所见“纣克东夷而陨其身”,“昔周饥,克殷而年丰”,都是武王克商的原因,张荫麟在《中国史纲》中有所说明,可以参看。

朱熹当然不知道什么第二层次概念,但他在讲述一件史事时,所用的方法,可说与这些概念若合符节。他很清楚,提出看法,须有证据,而且对于证据的力度与限制也应了然于心;他也知道,人们心中的想法,决定了他们的态度与动作,是不可不探究的;他更知道,道理不只有一个,经是道理,权也是道理,不能说何者对,何者错,因为角度不同,关怀有异。如果我们去看看朱熹《四书集注》中《论语・泰伯篇》首章的相关注释,可以看到与《朱子语类》中的意见是一致的,只是讲得较为简略,幸好留下了上课的笔记,让我们看到了朱熹对此事的精细思考与完整陈述。

学生旁听了这堂八百年前的历史课,感觉如何?我在期中考试问学生,上了半个学期的中国史,印象最深的有些什么?好几位同学说,朱子的历史课(我们还观看了朱子用《诗经・破斧》讲周公东征的那一节),没想到八百年前,他们的历史课是这样上的,如果我们中学的历史课也是这么上,那该有多好!例如:理学院学士班三年级黄彦轩同学写道:“感受最深的是朱子上历史课与学生间互动方式,跟考试升学为主的历史课完全不同,希望哪天我们的国、高中也用这种方法讨论、思辨历史。”

八百多年了,历史课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回到过去,既无必要,亦少可能。但是,知道古今之同异,对于历史的学习与讲述,仍有其意义。

历史知识的性质,是建构的,不是事实的;学习历史,需要思考,而不只是记忆。这不是西方传人的新观念,看看八百年前朱熹的教学,即知中国传统史学,在大师课堂的讲述中,我们所见到的,也是建构的过程,而不是事实的记诵。朱熹要求学生的,无非是用脑思考、用心体会,一味的记诵不是学习的正道。这样看来,古今仍有相通之处,因为历史知识、学生学习,其“理”在此,似无古今之异。

八百年是一个漫长的时段,虽然有“理”相通,但其“事”已大异。就以历史学习来看,朱熹时代的学习目标,在于向古代圣贤学习,学习其处世与用心,是偏于伦理学的;时至今日,学者的工作揭示了这门学问的知识结构,学生即以历史学者探寻事实的过程为学习目标,明显偏于知识论的。我们不可能再把希圣希贤作为今天这门课程的目标,但是,我们如果认识到传统的历史学习,重点在于做一个更好的人,也不是全无意义,尤其是想到应该如何认知与继承传统的时候。

八百年前没有如同今天的学科,也没有课程进度、考试评量,等等。朱熹讲历史,不过是讲授经典时顺带提及。但是,我们观看到的,不是老师讲个不停,学生不停地做笔记,而是经由不断的发问、回答,形成讨论。这样的教学形式下,老师可以把问题谈得更深刻、更精细;把问题思考得面面俱到,讲述得更加完整。学生参与其间,有形无形之中,学到的不只是最后的答案,而是思考的过程。我们知道,这是课堂教学中,最为宝贵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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