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之城的商业逻辑

时间:2022-06-13 06:53:12

天工之城的商业逻辑

在黄永松看来,宁波虽然是中国制造业的一个重要基地,有强大的工业制造能力,却无设计能力,长期代工,造成宁波制造业无法升级,其产业优势必将渐渐失去。天工之城的商业逻辑是想“立足慈城古县城独特的历史资源,学习那些在现代大工业的蓬勃景象中被日渐边缘化的大巧之艺,寻找创意丰沛的源头”。

也就下午六点多,就有居民迫不及待地将餐桌摆上了解放路,黄成福握着方向盘,等着那些居民手忙脚乱地将刚支好的餐桌挪开,为他的“别克”腾出条道来。老黄的老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皱着眉头。这个面容姣好的妇人平常并不这样,不管什么情况,她都一副深水静流的模样,似乎永远没有烦心事儿。

很典型的宁波娘子。

眼前的这一寻常街景显然有不寻常的意味,黄澄澄的夕阳水一样充沛着慈城镇的小街小巷,应该是这座古城最有韵味的时分,却无人体会,这就像一阵紧锣密鼓之后盛装出场的角儿发现台下只坐着扫戏园子的老王……那是怎样的一种苍凉?

慈城镇位于宁波市的江北区,据说是江南地区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县城。

按照史书记载,2400年前的越王勾践时代,这里叫“句章”,1200年前的大唐时期,这里因为是慈溪县的县城,所以有了今天的慈城。传说当时把慈溪县府定在慈城的县令,是一个从长安遭贬下来的官员,他仿照长安的井字形棋盘格局规划、设计了慈城镇,所以今天的我们还能在慈城的大街小巷自由穿行,而无迷路之虞。

慈城出了不少人物,比如袁枚、陈布雷、周信芳,出生在天津的冯骥才祖籍也是这里。

宁波至今还有慈溪的建制,只是县城已经迁往他处,而慈城因为距宁波市中心只有15公里,所以被划归到了江北区。当地政府最初的想法,是要把这座保留完整的古县城打造成一个类似丽江那样的旅游目的地,所以在2001年,由宁波市城市开发建设有限公司(简称“城开”)、江北区和慈城镇三家共同组成了宁波市古县城开发建设有限公司(简称“慈开”),具体负责慈城镇的旅游开发。

这是他们最初的商业逻辑。

可惜,在人文鼎盛的江南,实在不缺乏慈城镇这样临水依山的小城,慈开的运营很快被证明是艰难和缓慢的,慈城镇的人气远远没有计划中的鼎沸,三位股东之间出现了不和谐的争执,后两家直接把责任推到了具体操盘的城开的身上,而城开说白了其实就是一开发商,盖房子起楼他们在行,搞旅游开发可完全是门外汉。

应该承认,慈城镇保存得这么完整,相当程度是慈开的业绩。

在这座古城里徜徉,你会发现每一栋建筑似乎都保存着原样,有些残墙非常明显地被镶嵌在新垒的建筑物体中,这种“修旧如旧”的工艺是浙江人的强项,其典型与代表,当然就是人称“天堂”的杭州。比如杭州有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居然有座宋朝的亭子,当地人拆烂污:有过一个,哪还有什么宋朝呀?这里原来的确有个亭子,但不是这一座,这座是前几年政府从外面乡下拆来的……

咱们继续慈城。

就在慈开的人一个脑袋两个大的时候,江北区的一位人大代表有一献策,让他们眼前一亮。

这位人大代表就是老黄的老婆,叫忻苹。忻苹是位家居产品制造商,专门生产一些类似针头线脑、绣花拖鞋这样的小商品,先是外贸,后做内销,其名下的两个品牌在国内的百货卖场都是灯火阑珊处的佳人,深得一班小女人的追捧。

忻苹建议慈开向全国各地招商,广揽手工艺人来此开店摆摊。

什么样的手工艺呢?忻苹那儿有一份名录,上面林林总总有12大类47项,很多是散落在民间的可以DIY的手工工艺,比如拼布、刺绣、编织、蜡染、结绳、剪纸……按照忻苹的设想,慈城镇里的那些老房子不应该总空着,而是应该以此为资产,拿出来招商,成为一个“DIY产业发展中心”、“创意设计基地”、“文化教育园地”和“DIY休闲旅游乐园”。她为这一理想,专门成立了一个天工之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简称“天工之城”)。

这个公司有位总顾问,叫黄永松。

黄永松是台湾大学的退休教授,1970年,他在台湾创办了《汉声》杂志,开始仅仅是英文版,旨在向外国人介绍、传播中国文化,后来演变成中文版后,就致力于“抢救中国的、传统的、活生生的、民间的各项技艺和民间美术以及民俗生活,建立传统中华民间文化基因库”。在上个世纪80年代退休之后,黄永松基本上就扎在大陆了,他在北京的工作室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文化地标。

非常凑巧的是,忻苹的老公不仅也姓黄,而且也是台湾人。

忻苹显然属于那种不仅有想法、而且有行动力的女人,她在自己的设想得到慈开认同的第一时间,马上联系上了黄永松教授,并且聘他为“天工之城”的总顾问。这个顾问可不是虚的,据黄永松自己说,自2008年项目启动到现在,他已经来慈城镇二十多次了,在慈城镇的一处道观里,黄永松甚至布置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

2009年10月24日,ICOGRADA世界设计大会在北京召开。

ICOGRADA,中文意思是“国际平面设计协会联合会”。这个组织成立于1963年,是由世界各国平面设计、视觉传达、创意设计、设计管理、设计教育等方面的专门协会组成的国际性非政府、非政治性组织,也是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平面设计专业国际组织。

ICOGRADA世界设计大会自1964年首次在瑞士苏黎世举办以来,已成功在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了22届,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平面设计的范畴。它现已成为国际上最具吸引力的设计领域交流大会,被誉为“设计界的奥林匹克”。

在北京召开的这一届盛会上,黄永松做了名为《居良善上:从手工艺开始》的演讲。黄先生在演讲中说了三个故事。

故事一:1976年,一个受IBM公司文化基金资助的美国小伙跑到台湾,学习当地的一种制伞技术并撰写研究报告。这个美国年轻人告诉黄永松:IBM虽是高科技企业,却最注重手工艺,所以派专家学者把美国的手工艺全部调查清楚,现在要走出美国本土,记录全人类的手工艺技术。

故事二:1981年,在德国的慕尼黑,一位当地出版社的总编辑对黄永松说:德国的工业为什么这么好?就是因为德国注重手工艺。一个民族,只要手工艺好,它的手工业就会好;手工业好,轻工业就会好;轻工业好,重工业就会好;重工业好,精密工业就会好……黄永松说,这话于他如醍醐灌顶。

故事三:2002年,《汉声》杂志在台北筹办一个蜡染展,其中的一件展品来自贵州黔东南的一个瑶寨,那是一位102岁的老祖母在90岁的时候用一种几近失传的工艺“竹刀木蜡”绘制的背扇,这位老人在送出这一工艺品的时候,坚持要剪一个角以“把灵魂留下来”。

三个故事说完,据说黄先生热泪盈眶。

他说:我们的工业一直以OEM的方式在给西方人打工,赚取最微薄的利润,忍受最严重的污染,就是因为我们缺乏那位老奶奶那样的对传统手工艺的尊重与珍惜,导致手工艺基础在中国的缺失,工业技术得不到积累与传承,中国人普遍没有手艺精神的熏陶与养成,所以不仅精密工业得不到发展,更没有自己的创新与创意,自己的品牌。

忻苹说:黄先生同意做“天工之城”的总顾问是因为认同我们的理念―据说她跑去找黄永松时,只问了黄先生一句话就让老教授欣然前往,她问黄永松:这些年采了那么多花,你现在想不想结一个大大的果呀?

这真是一种冰雪聪明的投其所好。

在黄永松的计划中,“天工之城”将“立足慈城古县城独特的历史资源,以联结社区良质永续发展为基础,学习那些在现代大工业的蓬勃景象中被日渐边缘化的大巧之艺,寻找创意丰沛的源头”。黄先生认为,宁波虽然是中国制造业的一个重要基地,有强大的工业制造能力,却无设计能力,长期代工,造成宁波制造业无法升级,其产业优势必将渐渐失去。

用工业设计提升宁波制造业的竞争力迫在眉睫。

据说“天工之城”想邀请各项民间传统手工艺师,为他们成立手工艺私塾和学堂,建立手工博物馆,让传统手工艺师在获得自身修行精进的同时,凸现手工文化的生机,吸引现代设计者前来投入、选择参与,能够承先启后、温故知新,培养出强大的创意设计能力,为手工艺以及相关制造产业的发展提供服务,从而建立文化创意产业的垂直整合序列。

这似乎是一个把传统工艺生产要素化的过程,让它们最终不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商品。

例如忻苹的“蓝印花系列”,就是把南通的一种蓝印花布变成一种设计元素,广泛运用到各种家居小包装、小饰品上,甚至包括相册、笔记本和镜框这样的小玩意上。忻苹介绍说,这个系列的产品很受市场追捧。

按照忻萍的设计,那些用来招商的老房子先期最好是免费的,起码应该廉租。在与慈开合作的初始阶段,“天工之城”拿到了它的一期用地,近3万平方米,随后忻萍及其团队招了十几家作坊进来―具体的数字因为总是处在一个变动的状态中,所以不得不笼统―甚至还轰轰烈烈地搞了好几场活动,但最后的收获似乎并没有出现大家预期中的大卖与热闹。

有位金华人,有次路过慈城,正赶上“天工之城”在搞活动,这位老板对这么多的手工艺云集的景观记忆深刻。次年的一个小长假,他又组织了一批同好自驾游到了慈城镇,结果他尴尬地发现,除了残存的几处蜉蝣建筑,那些“有意思的玩意”全都偃旗息鼓了。

这样的故事反映到忻萍这里,让她愈发伤心。

“哈哈泥”是来自景德镇的一个手工陶瓷DIY项目。这个项目的发明人,最初的想法是希望能颠覆陶瓷只有白瓷这一传统―“哈哈泥”的瓷土是彩色的,“哈哈泥”瓷器呈现出来的色泽是自然天成,而不是靠施釉所致―马未都评价这是“革命性的”―但在“天工之城”,“哈哈泥”却仅仅是一项受孩子追捧的DIY项目,该项目负责人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市场价值和价格都是相当有限的。

很多手工艺人,其实是抱着一种求财的心态进的慈城。

这样的期望尽管也是忻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遗憾的是,宁波的制造业似乎不足以将全部的手工艺都生产要素化,就算是忻萍本人的“成家家居”也没有那么长的流水线,能消化掉她所喜欢的全部的手工艺。绝大多数的手工艺,在慈城最后依然是一种文化的遗存,而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商品。

宁波其实并非忻萍那般的江南。

宁波目前最大的工业产值来自石油化工,类似炼油、乙烯、PET这样的项目占整个宁波GDP的10%;其次是钢铁,大量境外的铁矿石在北仑港上岸;然后是能源,然后是机电……在外面喊得山响的“红帮”服装,仅在宁波的经济座次中排第五。

黄永松对中国制造瓶颈的解读尽管正确,但宁波却自认这不是它经济发展的症结。

“天工之城”现在有点勉为其难。因为一期工程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后面的二期、三期只能遥遥无期,忻萍及其团队不得不修改自己的理想与计划,将“天工之城”搬上了互联网,由一个实体空间衍生为一个虚拟空间。

慈城镇的那些古老街道,看来还得继续充当居民们自由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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