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第4期

他一下抵达艾城的班车，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看得他眼花缭乱。等他发现太阳西坠，赶到汽车客运站，最后一班开往他村庄的过路班车已开出有十多分钟了。他知道，今晚不得不住下了。

想起儿子，他就想，我就不会用钱了？我自己赚的钱，我就不会用了？我得用给你看。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在土地里劳作，还没到城里下过馆子呢。他打算点几个菜，要几两酒，坐着慢慢吃。

可是，徘徊了两个餐馆，他最后还是点了一碗阳春面。他往碗里夹了一筷红红的辣酱，天气有点冷。那面条，隆隆烈烈不间断地往他的嘴里输送，竟吃出了一头汗。

他似乎浑身充实了，那一股气被赶跑了。他是窝着一股气离开村庄的，儿子搓麻将，无心干活，缠着娘要钱――麻将桌上输了，他煽了儿子一耳光，老婆来护儿子，他跟老婆翻脸：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非败在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手里。气了一夜，早晨，坐上一班过路车到城里。大半天走下来，不知不觉，气消了，好像闯入了另一段人生。

等他进出了两个宾馆，都嫌那房价咬人，最后选定了一个小旅馆，他想，我就不能享受一次吗？似乎他面对着妻儿，往床上一躺，放开手和腿，白白的床铺，仿佛他是一个偌大的“大”字。他甚至想到裤裆里那一点，那样，这个字就是“太”了。

软软的席梦思，富有弹性，他感到冷。到走廊里喊，服务闻声赶来，开了空调。他第一次享受空调，城里人把冬天弄得像春天一样温暖，大半辈子湿冷湿冷的冬天过下来，他能在冬天穿着裤衩背心待在屋子里，过去想也想不到。

他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城里人想得真是够周到呀。冬天，在家，他只是在大木盆里洗过澡，够费事，夏天倒好，在河里洗。

然后，他躺上了床，着，试着起一起身，考验席梦思的弹力。很好。家里，那张老式的棕棚床，已陷下去了，他和老婆睡着睡着会挨到陷下去的那一片棕棚。

大概是走了那么多城里的街路，累了，睡过去多久，他也不知道，醒来，他疑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很快想起这是艾城的一个旅馆。电视剧已结束，有人在讲话――午夜新闻。

他一个人睡一张床，似乎缺了什么，他想到老婆，冬天总是他先钻进被窝，焐暖了床，老婆忙完了家务，再睡进来，带来一股寒气。老婆的脚，像冰一样冷，现在，老婆的腿，一定一夜凉，脚热不起来，她就睡不着。老婆一定盼望着他去焐被窝。他出来，连声招呼也没打。

旁边那张床空着――我不睡，那床铺的钱也交了，白白浪费了呀，不能让它闲着，不睡白不睡。

关了灯，他一时睡不着，可能干净得有些陌生，他想到多年前的一张床。他还是单身，一排老屋，有好几家人家，也没院墙隔开，有一天，半夜，尿急，他到门前不远的柴垛背后尿。尿完，他顺时针沿着柴垛的另一边回屋子。躺下，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闻到一阵特别的气息――田野花开的气味，那是女人的体香，他第一次闻到，又陌生又亲切。他紧张起来，知道自己闯错了门，而且，能感到那散发出体香的身子往里缩――吓得缩过去，大概也闻到了他这个陌生的气味。他悄悄地离开，返回自己的屋子，他知道那好闻的体香发自邻居家的姑娘。

一大早，他听见那姑娘在哭泣。姑娘的娘来了，跟他娘说什么。然后，这桩亲事就定下来。原因是他睡过了那家姑娘。

那姑娘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他想，这个儿子现在的行为是对他那一次闯错门的惩罚吧？这小子，迷在麻将上边了。报应呀，作孽呀，十赌九输呀。

他突然担心，要是有个人住进来，看见他睡过的那张床，那个人一定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早晨，退房前，他终于说出了疑问。楼层的服务员答：你开了一间房，就不会再安排别人进来住。

他说：为什么？另一张床不是浪费了吗？

服务员说：考虑到客人的安全。

他想：有什么不安全吗？

他乘上了回家的头一趟班车，恍惚中，以为床在颤抖，他想到两张眠床都被睡过了，也值得，一个人睡两张床。只是，什么也没发生，觉得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闯错了门那样。

接近村庄了。老婆一定着急，她怎么会想到他去艾城，而且，过了一夜。多年前的一夜，她就成了他的老婆，这个儿子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惩罚他那一夜。而艾城一夜，又会埋下什么隐患？老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他糟蹋钱。

想想，也是，粗粗折算，一夜把半亩地一季的稻子给睡掉了――这一夜竟那么值钱，插秧、拔草、割稻、晒谷，大半年，面朝土背向天，只一夜就睡掉了，好像做了个什么梦，他记不起，似乎梦了一床的水稻。

老婆会埋怨他：跟儿子赌什么气？

他会说：这小子以为钱会自己长出来呀？他以为我不会花钱？我用给他看看。

这么一想，他又生一肚子气，一夜的眠床竟抵得上一季的半亩稻。这回，他气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