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的导盲犬

时间:2022-06-06 03:09:13

在北京,约有6.7万视障人士,只有10只导盲犬。可哪怕有了导盲犬,盲人的出行仍然面临着重重麻烦和障碍,甚至,能去的地方比原来还少了。

导盲犬和它们的主人们,每天都在闯关。

在北京,约有6.7万视障人士,只有10只导盲犬。可哪怕有了导盲犬,盲人的出行仍然面临着重重麻烦和障碍,甚至,能去的地方比原来还少了。 2010年5月20日,大连导盲犬培训基地,导盲犬培训师正在带着他负责培训的导盲犬芭比在大连市旅顺口区的街道上训练。

绝大部分公共场所,拒绝它们的理由是,“宠物不能入内”,并没有在导盲犬和宠物间作明显的区分。

8月1日,《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规定“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

法律依据有了,盲人们等于多了一柄出行时披荆斩棘的利剑,可那些伤人的荆棘还是潜伏并生长着,仅仅靠这么一个条例,远远斩不掉。

“残疾人的自杀往往就是从不能出行开始的”

平亚丽出门得带几件宝,残疾证、身份证、导盲犬Lucky的免疫证和训练证,以及国务院颁布的最新条例。每次一样一样念叨着数。

“你说这叫无障碍出行吗?”这位中国首枚残奥会金牌获得者,语气中夹杂着无奈和愤懑。

Lucky是北京市的第一条导盲犬。2008年,平亚丽带着Lucky点燃了北京残奥会的火炬,那一年Lucky一鸣惊人,平亚丽也对未来的畅通无阻满怀希望。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甜蜜期。2008年残奥会期间,北京市政府专门出台了《关于奥运会和残奥会期间导盲犬使用和管理的通告》,其中规定导盲犬作为特殊犬类,被允许随盲人出入所有比赛场馆、竞赛场和公共场所,也为导盲犬入境打开了便利之门。

可这个规定的有效期只截止到2008年9月20日。Lucky的临时狗证也随时失效,成了北京的黑户。就像魔法消失,一切都被打回原型,平亚丽和导盲犬Lucky面前的世界还是按照原来的逻辑运转。 导盲犬珍妮

平亚丽能把几家按摩店经营得红红火火,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得到他人的帮助――等公交时,若售票员不报站,或没旁人提醒,她永远不知道哪趟车才是她要坐的。原本导盲犬是无障碍出行的一个帮手和符号,却成了新障碍。

年初,平亚丽带Lucky坐公交。善意的票务员让她们上了车,可还是悄悄告诉她,北京市公交系统出了个内部通知,不让导盲犬上车,没对外公开,但他们见到过这个。

有时司机并不那么可亲,为了不让Lucky上车,司机故意提前关门夹住了Lucky的爪子。此后,受过惊吓的Lucky胆子小了,公交门开后,它却蹲在地上不敢上前。平亚丽不得不走在前面,为它撑住车门。上了车也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导盲犬接受过的训练是,为盲人寻找最近的空座位。可黄色的座位坐满了人,很少有人马上站起来,急得Lucky在车上团团转。

倒是平亚丽没少让座。从外表上,她看起来像正常人,她也希望自己尽量不给他人添麻烦。有一次,她做了个实验,看看当个不让座的“坏蛋”会怎样,结果真的没有别人站起来,票务员指着她,还是她让了座,下车时她冲票务员晃了晃自己的残疾证。

“太讽刺了。”如今平亚丽很少带Lucky乘公交。在她看来,盲人的权利被损害,而“有些人过分强调了自己的权利”。

倒还有件值得欣慰的事。借着奥运期间畅通的东风,现在,平亚丽仍可以从住家附近的八宝山地铁站出发乘坐地铁一号线。工作人员已经和她熟稔,况且Lucky从未在地铁上出过什么差池。可方便仅限于这一站和这一条线。

“目前还没拒绝过我,但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平亚丽说。当她知道广州、昆明、南京、杭州等城市允许导盲犬进入地铁的消息时,既高兴又遗憾。

“残疾人是有独处的权利和需求的。”她飞快的语速降了下来,叹了口气,“你们都不能理解,其实残疾人的自杀往往就是从不能出行开始的。”

“没人跟着我,光我一人可不敢带导盲犬出去”

55岁的戚金友,最多只能借着光亮看到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在北京盲校见到他时,他刚刚结束了下午的按摩课。他的导盲犬Vivian不在身边。

他是北京长城书画社的总经理。生活条件都好过普通人,可他似乎摆脱不了年轻时就拉开序幕的危机重重的焦虑感。他左眼失明,右眼原本0.1的视力也在一点点丧失,他开始计划全盲后的未来,学按摩,然后开个按摩店。

2009年,Vivian来到他身边,是北京的第二只导盲犬。戚金友唤它闺女。起先,戚金友兴高采烈,带着闺女Vivian去这去那,半年后,他有点心灰意冷。

“没人跟着我,光我一人可不敢带导盲犬出去。过马路时,他们都不让人,更别提让狗了。”如今,他很少依靠Vivian来导盲,日常生活是三点一线――家、单位、家――出门有车接送,尽量让自己和Vivian避开那些拒绝的白眼和强势的冷漠。 主人吃饭珍妮静静趴在餐桌下。

“为什么不争取下自己的权利?”

“我一个老头子,怕别人揍我一顿。以后您要上了我这样的岁数,也就与世无争了。”戚金友说。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言事”的状态。那背后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易,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糊火柴盒和点心盒,再从做裱画工人开始慢慢成为企业老总。“给我们这些残疾人任何一个工作,哪怕每天给我们一个大耳刮子,我们都不言事。为什么?不好找工作啊。任劳任怨,忍呗。”

戚金友忍住了带导盲犬出行中有可能爆发的激烈冲突,可他还是想从另一个路径去想办法,“说实话,北京市到现在也就十只导盲犬吧。如果有一千只,法律自然就建立起来了。”作为北京市西城区连续三年的政协委员,他一直在提议案,呼吁北京市建立一个导盲犬基地。

在他看来,北京市残联完全有物质能力来做这件事。“在大兴的那块地,北京残疾人体育训练和职业技能培训中心,130亩地啊,空着呢,截出块地方给盲人训练狗多好啊!”他的头摆向一侧目送远方,仿佛能看见他心目中的愿景,“每年北京收一个亿的残疾人就业保障金,这是企业必须缴纳的税,钱就这么搁着。”

每逢开会,戚金友都会提,可他的议案,每次都无人响应。他到市残联去建议,可“谁搭理你!连理你都不理你。”他已经不知道时下市残联的理事长是谁,“残联早已经变成官府了。”

他越说越生气了,“不过是拿这么多残疾人养着它,要这机构有什么用啊?”

“别人拒绝我的时候总说,宠物不能入内”

珍妮,这条四岁的黑色拉布拉多导盲犬,穿着红色工作服,昂着头从容地在人群中穿过,它的步子契合着人流的速度,没有像顽皮的小孩一样见缝就钻,也没有像缺乏耐心的成年人一样忽快忽慢,它尽量保持一种低调的匀速,从商场入口径直走到通向二楼家乐福超市的滚动电梯。

它突然定住两秒钟,在登上滚梯前。这是在给一直跟在它身后的主人陈燕一个“变路”信号。陈燕牵着导盲鞍,也随它站定,然后说了声:“珍妮,go!”听到指令后,珍妮轻轻一跳,前后腿落定在滚梯上,动作老练又纯熟。

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这个北京北五环外天通苑社区卖场的人仍不算少。时时有好奇的路人盯着珍妮看,倒显得珍妮没什么好奇心,它一律是目光向前、专心致志,对周遭的所有热闹全然没有多余的热情。很快,珍妮带领着陈燕到了超市的入口。

闯关又要开始了。陈燕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得已的淡定。

作为中国第一个盲人调音师、导盲犬珍妮的主人,自从把珍妮从大连导盲犬基地接回北京后,她已经吃过了无数的闭门羹,“别人拒绝我的时候总说,宠物不能人内。”

个人奋战效果甚微,陈燕想了,个辙,开始利用社交媒体的力量。年初她开通了微博,ID是“导盲犬珍妮”,每天持续更新,模拟珍妮的语气将他们的遭遇广而告之。如今,“导盲犬珍妮”拥有了22900多个粉丝,还吸引来了大众媒体的关注和报道。

两个月前,陈燕的一条中国联通西单店的工作人员阻拦珍妮进入厅内的微博,获得了7000多条转发量。其后,中国联通派人专门到陈燕家道歉,并在营业厅门口挂上了欢迎导盲犬进入的牌子。

就这样,靠着媒体的力量和半熟人社区的优势,花了一年半的时间,陈燕才将她所住的天通苑附近的生活社区走通。

而8月1日《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这一次,陈燕和导盲犬珍妮,来到之前拒绝过她们的天通苑社区的家乐福超市,来试试法律的效力。

入口处的两个年轻的男保安,一个脸上露出惊诧,另一个张了张嘴,似乎是看到了珍妮穿的工作服上“导盲犬”三个字,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冲着珍妮摆了摆手。这算侥幸过关了么?下一次还能进入么?还没等这些问号冒完,保安经理已经赶来。陈燕和珍妮只好退到了前台处,把打印好的新条例递给保安经理,等待着他向上级电话汇报后的定夺。

20分钟后,终于等来了放行的消息,珍妮抖擞地站起来,斗志昂扬,走路的速度也加快了。“它是在高兴呢!”陈燕说。它能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身经百战之后,陈燕发现了一个秘密,“别人拒绝我的时候总说,宠物不能人内,没听过一次说,导盲犬不能入内的。这说明什么呢?”

迄今为止,在北京,珍妮还是不能上地铁、不能坐公交,出行全靠一辆黑车,每日收费300元。

“有那造盲道的钱,干嘛不多培训点盲人走道?”

8月1日《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的,部分原因得益于连勤的推动。

目前北京人连勤常驻美国西雅图,在国际盲联工作了20年的她拥有一条有国际导盲犬资质的导盲犬Candie,一只淡黄色的拉布拉多。

今年5月份回国时,她给中国残联做了一个特别详细的报告,由中残联送交到了国务院。“没有一个法律依据,这狗就是哪儿也去不了。在美国也一样。”

穿梭于美、中两国,连勤深知两个国家对待盲人的差异,“咱们大多是两头的人,一头特别怕招残疾人,另一头就觉得你残疾人特别可冷,使劲招呼你。在美国,只有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有人来问你。”美国社会已经达成一条共识,盲人需要帮助的信号是,放下导盲鞍。

有一次,在美国,连勤的朋友拍摄她在导盲犬带领下过马路的视频。在这条马路上,连勤差点被没遵守规则的公交车撞到。这回,她想试试,放下导盲鞍后的效果。

手柄刚放下,原本正在进行拍摄的朋友立刻关掉了录像,跑向连勤打算帮忙。比他更快的是连勤身后的一个流浪汉,浑身烟味,背着吉它在马路边唱歌乞讨为生,他对连勤说,哎呀你要过马路啊,我带你过去。

在中国,盲人很少外出。在美国,连勤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学习舞蹈、艺术欣赏、插花绘画,一切跟常人没什么两样。“这些活动并非仅限于专属盲人的地方,有些社交还是人家主动提供的。”

因为曾经为西雅图博物馆捐过一把中国古轿,对方专门打电话邀请她去看画。起先,连勤觉得是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脑子进了水,“盲人怎么看画呀,我不去!”结果对方告诉她,博物馆里有12个专为盲人服务的工作人员,每个月针对盲人组织两次活动。

连勤这才开了窍,这里的盲人其实是生活在一个开放空间。

今年,连勤发现了一件令她特别惊讶的事,“中国残联出的一个资料,中国的定向行走一年只能培训6000个盲人。”定向行走的培训,就是教盲人外出时如何走路。

“中残联说没有定向行走训导老师。谁也不愿意干这活,又苦又累,收钱又少,在外头训练时好多人还觉得你古怪。美国这种培训非常多,老师拥有该领域硕士学位的资质,只要是盲人,就必须强迫性地接受培训,你不学就叫影响公共安全。”

连勤还学习了如何着装。每个月四次课,课程是滚动的,盲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去接受培训。而目前在中国,尚无一家专门训练盲人生活能力的康复中心。

连勤曾经跟她的一个美国朋友讨论过中国盲道的问题,她略带炫耀地说,“你看中国现在多好啊,盲道建了那么多。”谁知,美国朋友不屑地回应,“盲道?那盲道也就做做样子。你们有多少个人学过行走训练啊?有多少个人会用盲道啊?有那造盲道的钱,干嘛不多培训点盲人走道?”一席话噎得连勤脸红脖子粗。

在西雅图政府办的残疾人培训中心,连勤还不甘心地提出在西雅图建盲道的问题,话音未落,一个美国盲人的声音蹦出来,“那叫歧视!为什么我们眼睛瞎了就应该走你给我们规定的道啊?”

他甚至追着连勤理论,培训是该有的,专门针对残疾人的设施是该有的,马路牙子坡道上面的盲点也是该有的,而盲人在接受了定向行走的培训后,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况且西雅图总下雨,这里盲人用的盲杖前端又是球体,显然盲道对盲人来讲非常不适用。

最终,连勤被他说服了。

“让你做乖乖好孩子,不鼓励你开发自己的能力”

“法律虽有了,但没有明确的处罚条例,所以说该不让进的地方还是不让进。”姜丹,这位曾经的大连导盲犬基地的训导员、国内唯一获得了国际资格认证的导盲犬训导师说,“有的人就说,是盲人我就让你进,你是训导员我不让你进。”

法律缺席的背后,其实是人们对待盲人和动物最起码的尊重态度的缺席。

姜丹在澳大利亚接受过为期一年半的培训。在那里,闹出过这么一个笑话。

最初训练的六只黑色拉布拉多是同胞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每天,姜丹轮流带六只徇出行,某日下午,必经的一个居民区的老太太把她拦住了,“这算是虐待动物你知道吗,你怎么能带着它走一天呢?”原来,老太太把六只狗误认为是一只狗。

在澳大利亚做训导员,她甚至觉得处处在沾狗的光。比如,澳洲的阳光刺眼,她戴墨镜出行,人们误以为她是盲人,到车站时,工作人员把所有人拦下,让她先行。有时,在公车上训练,人们知道她是训导员,并非盲人,还是会为她让出一个座位,“人们非常尊敬我,觉得你是给盲人服务的,很了不起。”

主人吃饭,珍妮静静趴在餐桌下。

在国内,姜丹经常被人骂个狗血喷头,听到“你一个大姑娘带什么不好干嘛牵那么多狗出门”这样的风凉话,已是司空见惯。

在北京通行不便的戚金友,时常会怀念起在大连由姜丹的带领下跟Vivian一起出行时的畅通无阻。而事实上,“大连为什么好,就是因为我带他们训练的地方一定是我们提前交涉过的地方。”姜丹说。

与国外的残疾人相比,国内的残疾人更愿意宅在家里。在连勤看来,还在于,“中国目前的教育体系,都是让你做乖乖好孩子,而不是鼓励你怎么开发自己的能力。”

在美国有一个从1993年推行至今的教育计划,已经建了19所盲校,培训盲人的多种生活能力。前段时间,连勤遇到了其中一个培训老师,对她说,你是华裔就应该多做点,你们的盲人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守规矩。这就导致了大多数中国盲人的生活现状是,在家里蹲着,或者到按摩店里做按摩,有吃有喝有工作就够了,没有更多的需求。

这位美国培训老师还告诉连勤一件在青岛考察时遇到的事:周六,某盲校的老师带着他去崂山玩,在山底下遇见了四个盲人学生。几个教务主任气疯了,大声训斥学生们,怎么跑这来了?太不守规矩了!而在他眼中,这四个学生,两个全盲两个低视,年龄都在18岁以上,能够查着Google地图、坐着公交,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旅游区,真是太棒了,太勇敢了!

“其实应该鼓励他们,下次走得更远些。”这位美国培训老师对连勤说,“这样,他们在未来才能做更好的事。”

连勤还遗憾于,北京市残联曾经组织过盲人学习社交的舞蹈班,后来取消了。因为“上面的领导”批评,“盲人现在需要的是衣食住行,这种业余活动太奢侈。”

可获得平等的对待,对盲人而言,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么?

如今,离开了大连导盲犬基地的姜丹,算是暂时告别了导盲犬训导员的工作。回想起六年的训导员生涯,她有点伤感,“说白了,现在中国的大环境不适合导盲犬。”她缓慢地说。

其实她挺希望将来有一天,能把自己的这句话再一口否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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