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迷雾森林

在很多人眼中，北欧是美丽富足的人间天堂、童话王国，是享受生活的宜居之地。然而，此地出产的电影作品却仿佛有压抑、冷酷的传统，跟北欧的严冬一样寒冷。早些年，丹麦影片《黑暗中的舞者》（Dancer in the Dark）尽管未能受到好莱坞影评家的重视，却在戛纳电影节大放异彩，获得最佳影片金棕榈奖和最佳女演员奖。近年来，北欧电影屡屡给人们带来惊喜，无论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生人勿进》（Let the Right One in），还是赢得人气和口碑的《龙文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都获得了严苛的北美电影人的青睐。《狩猎》（The Hunt）同样是一部风格冷峻的丹麦影片，主演Mads Mikkelsen以出色的演技获得第65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狩猎》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丹麦小镇上，一个小女孩无意间的谎话打碎了一个成年人平静的生活，撕裂了他的人生，引发了社会舆论和人们对男主人公的道德公审。影片沉闷、压抑，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天真的谎言

Lucas是个成熟稳重、斯文内敛的中年男人，由于任教的学校关闭，他只能暂时在小镇的幼儿园工作。他离异，单身，儿子暂时与前妻住在一起，他一个人住着一所大房子，只有一只叫Fanny的小狗相伴。Lucas每天独自上下班，闲时便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去森林里狩猎，或者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他非常喜爱孩子，总是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打成一片。最近，儿子的抚养权问题有了进展，令Lucas很开心；幼儿园的女同事向他示好，两人很快便发展为情侣关系。沉闷的生活突然之间有了转机。

幼儿园里有一个叫Klara的小女孩，是Lucas好友Theo的女儿。Klara是一个内向、孤僻的孩子，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她时常迷路，经常一个人徘徊在街角，或者独自坐在家门口发呆。孤独的Klara引起了Lucas的注意，出于对Klara的怜爱和对朋友的责任心，他承担起一个幼儿教师和父亲的责任。他总是带领迷路的Klara回家或送她上学，讲笑话给她听，允许她和自己的小狗Fanny单独散步。Klara则从Lucas身上找到了她所期望的陪伴和父爱，或许还有一丝对成年异性所产生的模糊幻想。小女孩对Lucas产生了一种介于对父亲与对异性之间的复杂爱慕，并送了一颗心形的手工品向他表白。

Lucas敏锐地察觉到Klara对他的爱慕已偏离了正常轨道。出自爱护，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Klara的亲昵，并回绝了小女孩送他的礼物。内向的Klara自尊心受到打击，伤心失落。也许是出于受挫和报复心理，在与幼儿园园长Grethe聊天时，Klara竟然信口说出了超出她年龄范畴的话，描述出男性生殖器的细节。

Grethe： Hi， sweetie， are you still here？ Your mum will be here in a minute. Excited about Christmas？ Do you remember the carol？ Let’s sing it.

Klara： I hate Lucas.

Grethe： I thought you were friends.

Klara： We’re not.

Grethe： Why not？

Klara： He’s stupid， and he’s ugly. And he has a willy.

Grethe： Most men do. So does your dad and Torsten （Klara的哥哥）.

Klara： Yes， but his is pointing straight out. Like a rod.

Grethe： Why do you say that？

Klara： Because it does.

Grethe： Did something happen， Klara？

Klara： He gave me this heart （指Klara送给Lucas的心形手工品）， but I don’t want it.

其实，Klara所描述的不过是某天她在哥哥电脑里看到的片。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将无意间看到的自认为丑陋的事物赌气地“嫁接”给了Lucas，以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孩子有孩子的世界，那里也有爱与恨，也有报复与谎言。

Klara的话引起了Grethe的重视，她立即请来儿童心理专家对Klara进行心理测验。专家带有导向性的提问使Klara感到不安。她急于摆脱压力和盘问，于是糊里糊涂地维持了自己的谎言。

世间的事物有时就是如此离奇，零碎的片断、想象与编造凑在一起，变成了一件具有爆炸性的恶性事件。Klara的只言片语和含糊应答经过成人的经验和想象加工，立即变成一幅骇人的画面，丑陋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就这样，一个善良、稳重的好好先生立即变得面目可憎，一个不曾发生的猥亵儿童事件就此诞生。

在幼儿园的家长会上，正直的Grethe向所有家长说明了情况，并通知了警方。

Grethe：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We have a new item on the agenda. We suspect indecent conduct towards the children. There are indications that anhas abused one of the children. Theoretically there might be more than one victim. You should be on the lookout for certain symptoms， bedwetting， headaches and nightmares. This evening we’ll go into details. I’ll ask you to read this pamphlet.

One parent： This is a very serious accusation.

Grethe： Yes， but there’s no need for panic. We will of course follow procedures to the letter （严格地）.

正义是一种力量。当正义面对真正的恶时，它所聚集的能量可以战胜邪恶，保护弱小；而当正义面对的并非真恶时，它便成为凶器，刺向无辜。专家和Grethe草草地下了结论，人们跟着作出了草率的判断，在心中给Lucas定下了罪名。这件事彻底打破了Lucas平静的生活，他的人生也随之改变。

破碎的生活

Lucas隐约明白Klara撒谎的原因，却无从辩驳。谁会相信一个孩子对成人产生过度的爱后，又会因被拒绝而心生报复？这样的解释离奇且荒谬，违反常理。又有谁会怀疑一个孩子的纯洁而去相信一个“罪犯”的争辩呢？人们怀揣对弱者的偏爱和同情，以善良和正义的名义将一件从未发生的事从模糊推演至清晰，进而使之成为确凿的事实。几乎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相信衣冠楚楚的Lucas不过是个变态。一个人表面上越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内心越是丑恶——这才是人们所公认的常理，这才更能满足平凡的人们在平淡生活中的猎奇心态。

随着事态的扩大，一切都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Lucas感到无比苦闷，而这项莫须有的罪名更是直接影响到他对儿子的抚养权问题。他气冲冲地回到幼儿园，与Grethe理论，质问她为什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告知他的家人，结果只换来Grethe的责骂以及家长们的粗暴对待。Lucas被赶出了幼儿园。

无奈之下，Lucas上门找好友Theo，希望能得到他的信任和谅解，陷入悲痛的Theo却对他说：“I know my little girl. She doesn’t lie. She never did.”Theo的妻子Agnes对Lucas破口大骂，叫他滚出家门。被吵醒的Klara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大人们为何如此激动，却知道是自己的话惹了祸。然而，她此时的“坦白”却起不到任何效果。

Klara： Is Dad sad？

Agnes： He’ll cool down. You know that. Let’s sit here and wake up.

Klara： Are you mad at Lucas？

Agnes： Let’s just sit here.

Klara： He didn’t do anything. I just said something foolish. Now all the kids are talking. This is not real.

Agnes： Honey， it’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ut perhaps it’s like this： Your mind prefers not to remember what happened. It’s unpleasant to think about， but， Klara， it did happen. And we’re so happy that you’ve told us.

人性的美好之处在于人们能用道德和正义去抵抗罪恶，保护弱小；而人性的弱点在于人们习惯于仅凭自己的经验作出判断，而忽略事实。儿童纯洁，成人复杂，所以童言比成人的话更加可信，这是人们的常识，于是人们选择了轻信儿童。那么，为什么当Klara说出真相的时候，却没有人肯相信？大抵因为人们太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了解人性的复杂，他们相信明媚之下有黑暗，相信藏于内心深处的恶念。懂得越多，越是怀疑，这也是成人世界的可悲之处。

Lucas的儿子Marcus不相信人们对父亲的指控，他瞒着母亲跑到父亲的住所。父子俩在艰难的时光里互相安慰，给予对方爱、信任和依赖。

在小镇的超市里，Marcus被超市老板告知，以后不再卖任何物品给他的父亲，希望他们以后不要再来。回到家后，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警察带走。Marcus没有钥匙回家，他想到父亲曾经最好的朋友Theo也许有钥匙，于是敲开了Theo的家门，却与Theo的家人起了冲突，遭到驱逐和殴打。Marcus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深爱父亲、四处求助的孩子。人们用自以为是的正义驱逐他，道德和正义在此刻都化作冷冰冰的暴力。如果说对Klara的侵犯是一种犯罪，那么对尚未成年的Marcus进行殴打又何尝不是一种犯罪？罪恶的途径不仅包括暴力，还有谎言、冷漠和偏见，有时人们是用所谓的“正义”歪曲了道德本身。

失魂落魄的Marcus去了教父Bent家，他是目前Lucas仅存的朋友之一，仿佛代表着成人世界少有的理性。在与Marcus的谈话中，Bent提到幼儿园的小朋友口径一致地描绘出他家地下室、墙纸的样子和沙发的颜色，而事实上，Lucas家根本没有地下室。

Bent： Apparently， all the children are telling the same story. They describe your basement， the wallpaper， the color of the sofa. But when the police searched your house this morning， they discovered what， Marcus？

Marcus： That we don’t have a basement.

Bent： Exactly. It means there’s still hope. It’s common for children to describe non-existing details. I don’t know if it’s their imagination， or they pick it up from each other or from their parents. It’s always assumed that children tell the truth. And unfortunately， very often they lie.

孩子们被发现说了谎，这对Lucas来说显然是有利的消息。教父的话让Marcus在绝境中找到了一线希望，也感受到了冰冷世界里的一丝温暖。

冰冷的审判

由于证据不足，Lucas被警方释放。然而，当天晚上，当父子二人在家里享受劫难之后难得的平静时光时，他们却突然遭到攻击——一块石头从窗外飞来，打碎了玻璃，险些落到Lucas的头上。Lucas小心翼翼地出门查看，却发现心爱的小狗Fanny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地上。

虽然Lucas没有被定罪，但真正的审判其实才刚刚开始。当法律的裁定无法与人们内心所认定的公正相吻合时，社会群体便扮演起法官的角色，并以道德的名义对他们认定的“罪犯”假以私刑。然而，当承担者不过是无辜的受害者时，人们强加的道德审判便成为集体迫害。

为了保护Marcus，使他免受伤害，Lucas只好将儿子送走。圣诞前夕，Lucas独自去超市购物，售货员却不肯卖东西给他，并对他出言不逊。不堪侮辱的Lucas与之理论，却遭到售货员的殴打。Lucas以暴力还击，强装的理智和坚强都在那一刻崩溃。

走出超市，天空下起了雪，Lucas拖着疼痛和疲倦的身躯麻木地走在街头。他看起来那么弱小、孤独、悲伤，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此情此景恰好被Theo一家看到，天真的Klara还在纳闷Fanny怎么不在Lucas身边。她怎会知道，她无心的谎言已经毁掉了一个人的生活。

平安夜，Lucas默默地清理掉头上的血迹，穿好衣服，前往教堂。一路上，积雪与灯火映照出一片美丽而柔和的景象；悠扬温暖的歌声飘荡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犹如天籁。一切都是如此祥和、美好、安然，如同天国一般。在这样的夜里，人性的恶仿佛都已消失，人间的痛苦仿佛都已远离。

教堂里明亮而温暖，全镇的人都聚集在一起祈祷，接受上帝的祝福。“God the Father， You， Lord Jesus， good Holy Spirit， in life and death my comforter. Open my heart by your Holy Spirit， for the sake of Jesus Christ， so that I may learn to repent my sins and to believe in Jesus， and every day to grow in holy life and living. Hear me and grant this， oh God， through Jesus Christ. Amen.”上帝存在吗？上帝公正吗？上帝能分辨善恶吗？Lucas转过头，望向曾经的好友Theo，带着伤痕的脸上写满悲伤。幼儿园的孩子们排列整齐，唱起了赞美诗，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一张张纯真的面孔。孩子们多么可爱，而谁能真正了解一个孩子的世界？优美的童声合唱不断传来，像是天使在歌唱。Lucas泪流满面，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终于失控。他走向Klara的父亲Theo，对他大打出手。他无法责怪孩子，也无法质问上帝，只能将满腔的愤恨发泄到曾经最好的朋友Theo身上。在理性的辩驳无用之后，暴力成为他与人们对话的唯一方式，也成为他与世界对抗的唯一方式。

那天夜里，Klara在睡意矇眬中看见Fanny和Lucas向她走来，于是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她或许隐约察觉到Lucas的一切跟她有关，但又不能确定，也不能理解。她只是个孩子，谁能忍心责怪她呢？因为年幼和无知，她理应被宽容。

Klara： Fanny. Lucas. Hi， Lucas. It was not supposed to happen.

Theo： Klara， honey. It’s not Lucas. It’s just Dad.

Klara： Dad， are you crying？

Theo： No， it’s just that … The world is full of evil. But if we hold on to each other， it goes away.

Klara： Are you really sad？

Theo： No. You know， Lucas is my very best friend. We rode our mopeds （轻便摩托车）. We stole apples and all that. I’ve told you before.

Klara： I just said something foolish. He didn’t do anything.

Klara告诉爸爸自己撒谎了。听了女儿的话，Theo的脸上却挂满了泪水，似乎在祭奠曾经的友谊。他带上美酒和食物，在深夜来到Lucas的家。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一起狩猎、喝酒、畅谈人生，有着原以为牢不可破的深厚感情。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多么脆弱，尽管曾经相互了解，但在小小的谎言面前，长久建立起来的信任与感情也会分崩离析。Theo从一开始的愤恨渐渐冷静下来，经过沉静和反思，他有了自己的模糊判断。而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仍然分辨不清。

人们总是不愿相信最简单的事实，自以为能透过那些纷繁错乱的复杂表象看到真相。简单和复杂之间，人们情愿相信后者。

迷雾的森林

一年之后，Lucas带着Marcus和女友回到小镇，为儿子举行获得狩猎执照的仪式，即成人礼。人们仿佛已经遗忘了一年前的种种，变得友善而亲切，一如事发之前。人们喜欢猎奇，却也善于遗忘。普通人没有耐力去长久地维护所谓的正义，对于追求公正也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他们总是在平静的生活中寻求话题和刺激，之后便又回归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在Marcus的成人仪式上，他的教父Bent说道：“We’re gathered here for a reason. This is the day when boys become men， and men become boys. Marcus， old boy， you have your hunting license. And it’s your turn tomorrow at the crack of dawn. You’re becoming an adult. You’re about to conquer the forest.”教父将Lucas送给儿子的猎枪递到Marcus面前，告诉他，猎枪是家族代代传承的东西，是他成为男人的标志。这意味着Marcus已经成年，可以走入森林，追逐自己的猎物；也意味着他将担负起成人所要负担的责任。成人的世界多么美好，可以任意喝酒，任意玩笑，选择自己的生活；成人的世界又多么可怕，被约定俗成的种种规则包围，随时可能会遭遇偏见、排斥、攻击，甚至伤害。孩子可以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成人却必须承担后果，这就是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Lucas露出悲伤的笑容，为儿子成年欣喜的同时，也为成人世界的复杂和冷酷而伤感。

午餐时，Lucas见到了Klara。那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小女孩孤单地立在门边，像以前那样害羞和怯懦。她仿佛知道自己做了某件对Lucas来说不好的事情，胆怯地望着他。Lucas走上前，温和地跟她说话，抱起她。谁能真正去恨一个孩子呢？Lucas深知自己的伤害并非来源于眼前的小女孩，而是来自这个疯狂、非理性的成人世界，来自这个由成人组成的充满偏见的社会。

最后，Lucas带着Marcus走进丛林，教他狩猎。北欧的森林美丽而安详：阳光穿过浓密的树木，洒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溪水潺潺而流，闪着幽幽的亮光；美丽的麋鹿在丛林间行走，悠闲且从容。Lucas安静地观望着眼前的美妙世界，享受着人生剧变之后的宁静。

突然，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头顶，射入一旁的树干。Lucas的视线被阳光与阴影交织的迷雾遮挡，看不清斜坡上举枪的人是谁。但他知道，那颗子弹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一切都不曾过去，永远都不会过去，别人强加的罪行他也许要背负到底。人生就像是一片迷雾弥漫的森林，没有人能看清它的本质；人本身就像是行走在森林里的猎物，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生活的冷枪击中，然后血流不止，最终无力挣扎。

美丽的北欧风景如画，仿若童话里的王国。在影片的开头，几个男人在寒冷的天气里玩跳水，11月的天空灰白沉静，大地却是一片五颜六色，碧绿的湖泊和红叶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画卷。人们悠闲地漫步，孩子们骑着单车经过，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而祥和。但在北欧电影人看来，表面上无懈可击的生活往往暗藏着未知的危机，他们因此也在很多电影中表现了这一点。正如此片，一个小小的谎言便能击碎平静的生活表象，揭穿人们内心潜藏的黑暗，显露出社会的偏见、猜疑和道德制高点的荒谬，以及人性的傲慢和冷漠。这些影片立意深刻，对道德的诠释和对善恶的探讨令人震撼。而从这些影片中，我们也看到北欧电影人的才华和理性，他们对富足祥和的优越生活的审视以及对人性的反思值得我们细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