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那个小店

时间:2022-06-01 07:01:34

山里小店是桂的一个骄傲。每当他在我们这座海边小镇买什么东西,自己认为不顺心的时候,或者遭到女售货员白眼的时候,总爱说一句:“我们山里那个小店哪!”镇上的许多人在认识了桂的同时,也知道了他说的山里那个小店。

桂是三年前来海边小镇打工的。他那个山村是个很穷很远也很偏僻的小村。小村只有一家小店,卖些日用小杂货。小店开在村口,是一对老夫妻开的。桂叫那老夫妻,叫叔,叫婶。当然,不是亲叔亲婶。叔婶的店和家连在一起,店开在堂屋,只占屋的小半间,也无所谓店面和柜台。那些日用杂货多摆在一张修了腿的衣橱里。衣橱是没门的。放不下的、粗重一点的日用杂货,就放在橱旁边的箩筐里,或摆在地上。这些当然不是桂可以骄傲的。桂以为骄傲的是小店的销售方式。

“小店可以欠账。”桂说,“如果叔婶零钱不便,可以暂时不找零,下次再算。”这话不能吸引人。海边的小店也是能做到的。那些熟人朋友,去买东西欠账或暂时不找零不也常有吗?你那个山村的人不都是亲朋熟人吗?那就更没说的了。

“那不同。”桂解释,“我们山里小店的门一年四季都是开的。”

这话就更让海边人失笑了:“哪有店一年四季不开的?”

桂一急,有些结巴:“开……开得……得不一样……”

桂说的不一样,人们终于明白,那山里的小店一年四季开的是无人店。无人怎么开店呢?听的人有了兴趣,桂就高兴,有了骄傲的地方。

“你去山里小店买东西,我说过了,店门常开着。你进去了,叔婶都在,或有一个在,那情况少。多的情况是他家没人。你进去了,先喊一声:叔婶在吗?当然。喊伯喊妈、喊哥喊嫂、喊爷喊奶的都有。喊了还没人从厨房,从房间。或者从屋后的猪羊圈里出来,那不要紧,你就径直走到货橱前,拿需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卖多少钱标着价,不标价的就是陈货。老价钱。你拿货,再把钱丢进货橱抽屉里,要找零钱也是自己取。”

听的人觉得新奇,也觉得不可信:“要是有人趁他家没人,多拿了他的货,不给钱、少给钱呢?”桂肯定地说:“那不可能!山里人不会是这样的。山里可以联合着对付山外人,但山里人自己决不会丢这个脸!你要想丢还不好意思哩。人家放心你拿。你能白拿吗?”

桂这样说了,还是有人不信:一个地方怎么会没有坏人?没有爱占便宜的人?一个“怕丢人”就这么管用,把小偷、无赖管得规规矩矩了?怀疑的人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好,就算你们山里是个君子国吧,那些一时需要,比如一包烟,到小店一摸口袋没钱,你那叔家又没人怎么办?那烟只有不买吧?”

桂不懂“君子国”,但懂这人的意思。他说:“还好买的。我不是说过可以欠账吗?欠账呀!”

听的人还不明白:“家里没人。怎么个欠法呢?”

“可以写呀!我忘了说,他家有一个本子挂在橱边上。本子连着一支笔,你写上欠什么,多少钱,谁欠的就行。你还钱来了。他家有人在,好办。没人,你再拿笔把那天写的欠什么划去了就成。”桂说,山里很少有人是常欠不还的。对常欠的人,小店是很宽容的。叔说,欠是因为没钱,山里人赚钱难咧,有了钱总会还的;他能在账上写着欠,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守了山里人的规矩。“叔说得不错,山里人赚钱难,要不我桂能大老远地跑到你们海边来吗?”桂说话时,充满了对叔婶的敬意:“其实,叔婶赚钱也很不容易。从我们的小村出去,到乡集上批发一自行车的货。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叔小店的零售价一点不比乡里集上店里的贵。叔赚的是脚运的钱,难哪!这么难,谁会丢脸去坑他?”

桂的叙述,使海边人嫉妒,羡慕,也很向往,也对自己生活的小镇感到羞愧,感到在桂的面前说话底气不足。

桂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攒足了三年的钱,回到山里娶媳妇。临走时,他说,他不再到海边来了,不再到这个小镇来了;他不能容忍小镇女售货员白眼的日子,也就永远结束了。尽管他在海边也有了一班熟人朋友,也有很贴心的,走了之后也会怀念,但还是下了这样的决心。

桂走了之后,他的一些熟人朋友,还偶尔说起他,说起他描述的小店。桂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为一件什么事,或者兴致所至给桂写过信,打过电话。信没回,电话接不上。关于桂、关于山里小店的话题在熟人朋友中也就渐渐淡忘了。忽然有一天,桂又回到了海边小镇,回到了他的熟人朋友中间。而且还带来了一个腼腆的山里妹子,他的新婚妻子。

见了桂和他的妻子,熟人朋友自是高兴,也问: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又想来了呢?是媳妇和公婆合不来,还是山里寂寞没有海边小镇的花花绿绿?

桂的妻子听不大懂海边话。桂不愿回答。来了好一阵子,桂才说,说出来的理由竟然是那山里小店变了,不再是无人店了!桂的这个理由,只和他在海边最好的朋友说过。他羞于和人说。桂说,他回去后总是觉得山村有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他想,除了修了一条从乡集镇路经山村的大路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呀,当他有一天,到那个熟悉的小店去买东西时。才发现变化源自这里。

小店还是那个样子,门开着,货橱还摆在老位置。他喊叔,再喊婶。叔不在,婶匆匆从厨房里出来。婶的手上有灰,擦着。他见婶忙,说,婶,你忙你的,我来。他说着,像往日一样去拿味精、火柴。婶连说,不忙不忙,赶在他前面去取。他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拿出钱,一张十块的,要帮婶在抽屉里找零。婶说,我来我来,不忙大侄子。他伸出去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他有些窘迫,有些迷茫,仿佛又回到海边小镇,又遭受了一次女售货员的白眼。他纳闷:离家三年,人怎么就生疏了呢?他问娘。娘说,这事已经有两年了吧?那一年有一个月底盘货,一盘一算,少了三块八,三块八是什么呢?正好是一包山花。山花是山区的烟,不好,山里人爱抽。叔说,是谁拿了没给钱呢?婶说,没钱也该记在账上哪!他们不怀疑会有生人走过。山村没有生人来,来的亲友也知道山里的规矩。他们也不怀疑自己算错了账。他们从来都是很认真的,没算错过一回。他们只怀疑有人坏了良心。这是一笔很小的损失。他们不是心疼这点钱,他们是心疼这人心变了。有了这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以后许许多多次。他们把村里的每一个人,就连那些常欠到现在还挂着账的人,一个一个排过去,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如果发现是谁就好办了,难办的是没发现一个人,这就让每一个人都有了怀疑,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们把这个拿烟不给钱不记账的风放出去,先是婶告诉了桂他娘几个女人,女人再告诉男人,很快全村人都晓得这件丢山里人面子、坏全村规矩的事了。以后,凡是到小店买东西的人,总木敢擅自进小店,即使门开着,掩着,都喊一声,有人吗?没人不进,不买。人们都避嫌,生怕别人私闯进去拿了什么不给钱不记账,自己进去没人看见,被疑惑,背黑锅。叔婶在家,有人一喊,连忙出来售货收钱。叔婶一时走远了,就锁门,在锁扣上挂一个牌子:稍候。那牌子的纸不怎么硬,是原来记账挂在货橱边上的那个本子的封底。

桂说到这儿时,声音低了,哑了,全没有了当初说山里小店是无人店时的高声大嗓,没有了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好像是他的父母干了一件偷鸡摸狗的事。桂心里不痛快。他说:“在我们山里,人心本来是不设防的。现在是人与人的不信任啊!”

桂的那个最要好的朋友以为山里那个小店的故事,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桂还有话说:“你猜不到吧?小店少的那三块八出来了!有人把钱还过来了!”桂说,在他再来我们这个海边小镇的前几天,那个山里人曾经恨死了的白拿者出现在山里,出现在山里小店面前。这个白拿者是山里的孤儿。两年前,他要到外面世界混日子了。他在临走前的一刻,到小店拿过一包山花,就是那三块八的,没有给钱。他没钱,想在那个欠账本上写,碰巧的是那个好一段工夫没用的连着本子的笔没墨水了,写不出一个字。同伴在路边叫他。他怕赶不上车,也就匆匆走了,一走就是两年。两年中,他忘掉了山里许多细小的事,但这一笔三块八的欠账没忘。就像他过去欠小店账还钱一样,这一次回来,他立即就到小店去。他如果不还,是没人知道的。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向小店。他的还账行为,让山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桂顿觉脸上光亮。他想,小店又会是无人店了,阻隔人心的篱笆自行拆除了呀!他在人们对三块八的失而复得的议论声中等待着,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他去过几次小店。小店不是叔婶在,就是门锁着。他想不通。娘说:“孩子,惦记那干吗呀?你不见村里通了大路,人来人往的多了,人心向外了吗?”

是呀,人心向外。桂又来到了我们这个海边小镇。他再也不炫耀他的山里小店了,也不再讨厌我们小镇店家售货小姐的白眼了。他说,那眼神很正常啊。他反复叮嘱他的最好朋友,不要再提山里小店,不要再把山里小店故事告诉别人。最好的朋友答应了,不说,只写:写也不写真名,只写化名“桂”。那个最好的朋友不是别人,是我。

王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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