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手记(2009)

时间:2022-06-01 10:45:14

医生手记(2009)

1.老头儿是带着响进来的。哼哼唧唧走进来,屁股重重地塌进凳子里。那会我正在忙,只听见门口的小木凳扑扑腾腾,哐地一声――

老头儿脸色发黑发灰,眉头皱紧,五官缩得像一瓣小小核桃仁儿,身子上一股子味儿。

这人进得门来扬手就把手里的化验单啪的一声拍在采血台上,大半个身子便歪在台上了,垫着一只胳膊让脑袋枕上去,一脸的怒气冲冲。一般情况下,我会善意提醒病人不要接触医院的物品,尤其是不要爬到台子上去,虽然我天天拿84消毒剂消毒工作台,但医院的东西不比其他地方,所有的病菌都集中在这里,还是小心无大碍。但看看老头这样儿,也就知道没这必要了。说了等于白说,弄不好还要碰一鼻子灰。

我看了一眼检查项目,着手做准备工作。老头则偏着脸阴沉沉地瞪视着我忙乎中的每一个动作。看着看着他嘴巴便如鸟喙一般地锐利地伸出来,嘟嘟囔囔地啄开来了:以前验个血才几毛钱,现在就要十八块!摆明了讹人哩!看个病还要搞这名堂

他是一个人来的,病得这么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陪他。不仅生病,还生气。我本想对他解释一番,但看看他那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明显感觉到解释对这个人一点用都没有,不仅是油盐不入,说不定他还正等着要借机发邪火呢。

我还是小心为妙,只管干活,不管说话。他说他的,我的。我这办公室不好的一点就是小了点儿,因为小,不具规模,不能像大医院的检验室那样,封闭起来,将病人全部隔离在玻璃墙外面,只留一个可以伸进胳膊的小窗户。病人不可能把嘴巴伸进来说话,所以也就少听废话,落个耳根清净。可我这里不行,一间工作室一目了然,病人和病菌长驱直入,活生生地杵在鼻子下面。难听的难闻的难看的都得听都得闻都得看。门口虽然拦了一张采血台,但往往是拦住了君子拦不住小人。懂事一点的就自觉地留在门口了,排队坐病号坐(座)。不自觉的人就干脆跑进来,自己找凳子坐,还伸手到处乱翻东西。还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当保镖,喜欢跟人屁股后头,东瞅瞅西看看,看人怎么干活。你请他们出去吧,他们伤了面皮跟你急,所以完活第一件事就是给房间消毒,桌子上凳子上地面上全部拿84擦、洗,让消毒剂齐齐过一遍,让紫外线灯再照一遍。

我希望老头儿少说点话,少放点毒气给我。我帮不了他,他给我说这些也没有用啊,他生病了就得花钱治病。

2.进医院看病的人有两种,会笑的和不会笑的。我留意观察了一下,多数人不会笑,不是病了不会笑,是根本就懒得去笑。微笑牵拉笑肌所需要的动能与病情轻重实际上没有多大关系。没病谁会上医院?

老太太是笑着来的,见面先笑了个满脸。

你好。

你好。

她笑我也笑,都乐呵呵的。她递过来化验单和收费票据,并举起收费报销联让我看:你看这钱收错没有呢?我前一阵子才做过,好像才三四十块钱,咋收了我八十多块呢?

她化验血糖血脂。

我对她说没有错,就这价。

她说,那是不是涨价了?

我说没有涨。这几年一直是这个价。至少五年就这样。

她说不会吧?这太贵了啊!以前化验过好像没这么贵。

我说化验项目不一样,收费也不一样。以前你化验的可能不是这一项,可能是你记错了。

怎么会呢,不会吧?恁贵啊。

她捏紧化验单,在我的眼皮底下扇扇子似的来回忽闪,扇出阵阵凉风,却没有交给我的意思。

我说,我也嫌贵啊。可你跟我说没有用啊,我只是个干活的,跟你一样看病也要交钱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煞车停止了忽闪,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不是说你的。你别生气。

我说你肯定没有说我,就算你说我也没有用啊。嘛要生气呢。

她说,我真的没有说你啊!

然后我们都笑。却不知道笑的是个啥名堂。

3.十点多钟,那女人才从楼道的一端迟疑不决地走过来。边走边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走过来又走过去。第二遍走过来,走到我门口,翻眼瞅了一眼门楣,两手揣在裤兜里,然后就迟疑不决立在我门口了。

她皮肤黑红,短发齐耳,穿了件红格子呢罩衫。罩衫里秋衣毛衣线衣,鼓鼓囊囊挤了一脖子。红的黄的黑的都有,层层叠叠都翻出来,挤在脖子里蒸花卷。女人的样子看上去像三十岁,也像四十岁,四十几岁也像。说她是看病的,样子像是找人的,说她是找人的,样子又像看病的。

见我看她,嗤地笑一下,然后盯紧我看。

有事吗?

那样子就等着我问她呢。

我一问,她就有理由将步子朝门里移了一步,露出粘了黄泥的一双脚。她穿了双黑皮鞋,带跟的那种,半高跟。黄泥粘在鞋跟上很醒目。估计走了不少路才走到这里,鞋底的泥都走掉了,唯独鞋跟上的泥走不掉。

我想验尿,她说。

化验单给我。

她这才把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伸出一只手,把掌心里捏成一团的化验单丢在采血台上。

我以为她要验尿TT,展开一看,却不是,是验尿常规。费已经交过了,发票卷在化验单里面。

很多人就像她这样,一看单子上写化验尿两个字就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我问她你来月经没有?

她说来过了。

我说那现在干净了吗?

她说过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告诉她厕所在楼道东头,让她去留中段尿。中段尿是针对女性的生理特点所要求的,尿一会再接中间部分留取标本,以免脏东西带进去影响化验结果。她显然是第一次化验尿,我说话她就瞪大一双白眼仁愣愣地看着我。我问她明白了吗?她不吭声,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不看我的眼睛了,她看我的嘴。从她目光里看出来,好像我嘴里含着了只苍蝇似的。

我把杯子递给她,用指头在杯子上比划了一个高度给她看,让她就留这么多,不要留太多。我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次我也闹不清她到底听懂了没有。

前年我带了一个女学生,是附近农村的。说是女学生,其实人家是正儿八百的乡村医生,比我本事大多了,典型的有产阶级。三层楼诊所,光门口的牌子就挂了三个,中医西医儿科。中医是祖传中医,西医是她读中专时学的专业,儿科妇科看久了捎带着也会看两刷子。她学化验是想捎带着开展一些常规检查项目,便于她诊病看病。三个月她回去后,我这里就成了她的根据地,家乡人的中转站,所以我就经常跟这些人打交道。有人要来看病了,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她那个什么七大姨姑九大爷要来了,让我费心招呼着点。明明是她的病人她都说是她的什么亲戚,还反复交待要我一定亲自带他们去,让我同事们给瞧仔细了,给瞧清楚了。我跟她说过无数 遍,我同事们谁去都一样,给谁做检查都做的很仔细,我让她放一百个心。但她还是要这样做,千叮咛万嘱咐的,还要当那些人的面跟我交待来交待去。她说没熟人他们不放心,就不敢来了。

后来就经常有乡里的男人女人来医院找我,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每回他们来都坐我办公室门口等我。都说你先忙,我们不急。其实他们比谁都急,病得都比较重。我们这里在他们那里是被称作大医院的,其实我们不过是二甲医院下属的一分院,一科室单位,但看在他们眼里就成了高门大户,轻易不敢涉足的地方。于是我就领着他们去做B超,做心电图,做放射,或者给他们抽血化验,有时候我还要介绍总院的专家给他们。起初同事都当是我亲戚,后来就喊我医托。我说医托就医托吧,我前后托过不少农村人给很多科室和专家。我托过的这些人给我最深刻的一点是,不管啥时候他们病多重,都是一张笑脸出来迎人,非常客气的样子。不管医生让他们做什么项目检查,很少见他们质疑过,问一声为什么让我做这个做那个?他们不问。偶尔他们会用一双羞愧的难为情的眼睛看着我,小声问我能不能再优惠点,实在是

当价格一旦最后确定下来,他们就把钱从裤兜里小小心心地捏出来,沾了口水一张一张挫开,有些人还拿手绢仔细地卷起来,卷成硬硬的小卷儿,伸开一下又缩回去了,然后再伸开再缩回去。如此这般,等数清了钱数目,然后一只手决绝地伸进收费窗口里面去,伸得比谁都要长。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非常心疼那几张纸,那可是他们仅有的一沓钱啊,是他们一年甚至几年全家流血流汗的总和,是几亩地的蔬菜、瓜果、鸡屁股年年月月积累下来的积累。那种疼在某种意义上超过疾病本身所带来的疼痛,但我从来没有听这些人当我面抱怨过。也许是不好意思抱怨吧。因为在他们看来贫穷是很耻辱的一件事,是跟别人没多大关系的事情。所谓医患矛盾其实是跟这些人扯不上一点干系的,跟社会上的富人也扯不上千系。两头阶层因为不对等,反而跟医院失去了矛盾冲突。富人不怕来看病,因为他看得起病,他病的起,他花的起这个钱,没病还想来医院来看看呢。穷人因为穷,什么都不懂,所以整个人就卑微了,渺小了,进医院的庙门就是来烧香的,哪里还会要求医生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再说解释了他们也不懂。所以也就不会发生对医生横加指责、吹毛求疵的事情。尊敬医生还怕来不及呢。医生的话就是救命稻草,就是圣旨,只有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病得再厉害也会从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嘴上尽是好听话,恭敬得让人觉得是在巴结和讨好……

女人端了尿从厕所出来,居然端了一满杯,橙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摇摇晃晃。我盯着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然后拿了镊子敲了敲台子上的白瓷盘,指挥她放进去。

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之一。多数人进医院就发蒙(懵),不知道看也不知道问,平时可能还知道1加1等于几,到了医院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眼睁睁看着女人的手伸进瓷盘里面去,听她问了一声:这里吗?

我嗯了一声,说就放那儿。话音刚落,只见那女人的手腕凌空一翻,一杯金灿灿的液体在我眼皮地(底)下,臭烘烘地躺到盘子去里了!

唉,这还怎么化验呢!倒进去做什么呢,以为这是种麦子吗?

女人手拿空尿杯,木呆呆地站在我跟前,傻愣愣地看着满脸愤怒的我。

我肯定是一脸的愤怒,这还用说!

我说,等有尿了再来吧!然后就把她打发出去了。

没有尿我也没办法。

等她尿出来,还不知猴年马月呢。不知道下班前还能不能赶上做化验。。昨天就有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子来验尿,等了足足一上午。上班就来,我们快下班时还没走。水也喝了,饮料也喝了,孩子就是尿不出来。不知这小病孩怎么了就是不尿尿,身体像是一架海绵,只见进水不见出水。他母亲等得心急火燎,就一趟一趟跑去问医生,问小家伙为什么不尿尿?孩子尿不出来医生也没办法,他越是不尿,就越是需要做个检查出来看看。他那年轻的妈从我们上班开始,手里始终端着只尿杯,跟在孩子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孩子走一步她跟一步,她都恨不得自己变成榨汁机,去那孩子的裆里榨几滴尿出来。因为等的时间长,等得心切,她不时去掰孩子的腿,那孩子后来一看见尿杯就哇哇大哭。孩子的妈,刚开始还循循诱导蛮有耐心地哄那孩子:尿一点儿好不好?乖啊,快尿尿。一连重复了好几遍之后,诱导就变成了愤怒:尿!尿!!再后来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你尿不尿尿不尿?!!嘴里一边叫嚣,掌心对准那肉屁股就是砰砰一阵乱打。我们听到哭声都跑出去看,只见楼道里那大小两个人,一个哭得声嘶力竭,一个在一旁小声呜咽。一点尿,难倒了这对母子。能掉出金豆来,就尿不出尿。

没尿的时候不信你试试!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得忙着处理她给我添的堵。洗盘子,消毒盘子,收拾残局。

可是我一转脸就看见她又站我身后了,手里居然端了杯尿!不是一满杯,是一点儿,就杯子底。她居然还能挤出尿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简单哪。

我都怀疑是不是刚才我让她留中段尿,她预谋在先把后面的尿给存回去了。不然谁的肾也没这么厉害,瞬间就能分泌些尿出来。B超室就因为尿的事情经常跟病人打口水官司。尿少了不行,太多了也不行。尿不够了好说让病人继续等就是了。可尿太多了病人憋不住了就要吵架。他们让病人去厕所解掉一些,然后再回来。当时很多病人都不敢去厕所,说水阀一开就不受控制了,一下子都尿完了可怎么办?B超室的人就教唆他们去试试看,肯定能控制住。病人们虽然不肯,但后来憋不住了,不尿不行,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一试果然都行了。

我说,是你的吗?

她咬住嘴唇点点头。

我还想说点啥,忽见她咧嘴一笑,转而垂下眼帘低下头。我一愣神,也忘记刚才想说啥了。

资料写作者:李小琳,某医院化验室医生,现居河南南阳。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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