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顾随的生活

这天是周五。中秋节刚过去十二天。顾随上午翻译了戈理奇的《转石》两页，下午去看了贾波林的《寻金记》。他说，“贾波林的确是一个天才。他懂得人们的心理，所以他知道怎样可以使人发笑。”——时人有评：我为什么又欢迎贾波林呢？因为他不只不拿弱小民族开心，更不拿着我们穷人开心，而是一味地“穷开心”——从电影园子出来，顾随和两个朋友去吃了羊肉锅子，“鲜美有如初尝。”去年他还曾就此作过一首七古，以形容涮羊肉之美。吃饱之后，顾随去洗了个澡。“于是便完成了小资产阶级的三种主要的享受。”待回到学校，已是夜十点将近了。

这天是1927年9月23日（比对教科书历史所载，秋收起义后没几天），教师顾随三十岁，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上班。两年后，他转到北京工作，先后到燕京、北平、中法、北京、中国、辅仁、北京师范等大学执教。

初看顾随简历，疑惑于他上班学校之多。细看他日记，似有所得。日记所载日常，提及多者，作息、睡眠、饮食、病恙、物价、作文、散步、晤友。1929年至1930年间，记有这样一些细节，“已订牛奶一月，价四元五毛，较城中为昂，然据说质亦较城中者为佳。”“下午课罢归来，见有挑担卖花者。以洋四毛购花与草各一盆。价稍昂，以开口即将价还‘老’了，不好意思说不买。”“又所购‘华盛顿’香烟，开筒之后，得上海中国银行毛票一张，计两角。烟价三毛五，今以毛票抵之，得一毛五耳。”“今日下午闲极无聊，因与同居沈君同至体育馆打乒乓球。”“携来之两幅画，即悬于书屋北山墙上，尚不丑。”1937年4月14日，顾随早上起来，感觉“头目也不大清楚，知道又该疏散疏散了。”他想起今春还不曾吃到荠菜，就到太庙去剜了一上午荠菜，晚饭吃的荠菜馅水饺，“很香，不由得吃多了。”再至1948到1949年间的日记，物价与精神之郁闷多了些。“上午无课，八时始起床进早点。余甥自德胜门小市购菜归来，说玉米面已涨至金券壹圆余矣。下午到中法大学敷衍三小时课，归来尚不十分疲惫，然已无余力更做他事。晚餐后略坐即就枕，睡甚香美。比来不读书不作文，之安心做教书匠，自觉精力尚可支持，然亦甚无意义矣。如何如何！”买煤、买面，去学校领煤、领面、领工资，此类事频繁出现，间以多处“如何如何！”已五十出头的教授顾随，在日复一日精进的授课作文论诗谈禅之外，终究是寂寞的，“拟与知堂师写信，亦以心情不佳未能下笔。比自阅日记，觉得只是自作起居注，甚无谓耳。生命，必须予以意义；倘无，急需觅得一个。生活，必须有一种才能；倘无，急需炼成一个。”

日记里偶尔论及教授同行，颇有意思。“浦君外出，未得见，只见吴宓。吴头脑之不清楚，殆远过于余，愈谈愈不知所云。”“玄同书庸俗，虽学写经，不能掩。又胡适之日记两厚册，小字较其近来尚少习气。此老事事无长进，不独书法一道。”

时局之言，始终只偶提及。此时北平乃鼎革中心，“府右街一带掘壕筑垒。”“归过什刹海，见滑冰者颇多，两岸旁观者如堵，何北平人之悠闲耶？”

无论政局如何风云，生活始终大过天。“今日妻与小女辈扫除屋舍，妻子辈仍有意过旧历新年，亦自可喜。”教授顾随在某天早上九点到学校上课，“始知蒋已下野。”课后与同仁在教员休息室闲谈时局，也不过是自嘲“卖柴人商量中书堂里事”而已。

顾随（1897—1960）：古典文学专家、作家、书法家。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精于书法，草楷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