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癖不可与交

时间:2022-05-29 11:57:04

明人袁宏道有句话,颇值得玩昧。他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袁宏道《瓶史・好事》)

无独有偶,明朝遗民张岱的话更加惊世骇俗、一针见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陶庵梦忆》卷四)

清人张潮其言更见性情,他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然而何者为癖?当代学者陈传席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癖者,大抵爱一物而不能自己;为得一物而至倾家荡产;为护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爱物尚如此,况爱人乎?爱人尚如此,况爱国乎?待物尚如此,况待友乎?然其能如此者,皆因深情所致也。”(陈传席《中国紫砂艺术》)

斯言不谬。

试想,一个人若没了嗜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眼前空无一物,才疏学浅,心浮气躁,无真情可言,推物及人,对物如此,对人能好到哪里?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交往。

自古迄今,终成大事者,不惟有经天纬地之才、坚忍不拔之志,亦有爱物成痴之癖。

《晋书・杜预传》载:杜预说王济有“马癖”,晋武帝闻之,直接问杜预:“卿有何癖?”杜预回答:“臣有《左传》癖。”

《晋书・王羲之传》载: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生鹅,当时会稽有一位老妇人养了一只鹅,叫起来很好听,王羲之想把它买回却没有买到,只好带着朋友前去观看。谁知老妇人听说王羲之要来,就把鹅宰了,煮好招待他,王羲之为此惋惜了一整天。又有山阴的一个道士,养了好多漂亮的鹅,王羲之前去观看,心里很是高兴,坚决要求买了这些鹅。道士说:“只要你能替我抄写《道德经》,我这群鹅就全部送给你。”王羲之高高兴兴地抄写完《道德经》,就用笼子装着鹅回家了,觉得很快乐。

《世说新语》载:王羲之第五个儿子王子猷偶然到别人的空宅里暂住,刚住下就令人种竹。于是,有人疑惑地问:“你只是暂住而已,何必那么麻烦呢?”王子猷沉吟良久,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东晋和尚支遁隐居支硎山,有人赠送他一匹好马,支遁也不拒绝,就饲养了起来。当时有人讥笑他,“此非道人所宜”,出家人养马,有点不合事宜吧?支遁回答:“贫道爱其神骏,聊复畜耳。”后来,有朋友从建康慕名拜访,又带来一对幼鹤,作为见面礼送给支遁。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对幼鹤羽翼渐丰,有了想飞的苗头。支遁非常爱惜,生怕幼鹤飞走了,“乃铩其翮”,就把它的翅膀剪短了。看着剪短了翅膀的幼鹤,“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支遁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若有所悟,大发感叹:“既有凌霄之姿,宁为人作耳目近玩乎!”是啊!鹤本云中之物,冲天凌霄是其天性,怎么能够作为我们耳目玩赏之物呢?!于是,支遁好生静养这对幼鹤,等到幼鹤的翅膀重新长出时,他捧着这对幼鹤来到支硎山顶,让它们凌空而去。养马,爱其神骏;放鹤,慕其灵逸。他那“风神潇洒,不滞于物”的晋人风度深得“癖中三昧”。

唐代诗人自居易《重序》言:“足下虽少我六七年,然俱以白头矣,竟不能舍章句、抛笔墨,何癖习如此之甚欤?”遂写诗以昭其癖:“人皆有一癖,我癖在书章。”

唐代诗人卢仝干脆自号“癖王”,其《自咏》诗之云:“物外无知己,人间一癖王。”

《宋史・米芾传》载:北宋大书画家米芾,爱石成痴。据说他出任无为州监军,见衙署内有一巨石十分奇特,高兴得大叫起来:“此足以当吾拜!”于是,命令左右为他换了官衣官帽,手持笏板纳头便拜,并尊称此石为“石丈”。

除了石癖,米芾还“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

宋代大书画家倪云林的“洁癖”是出了名的,据《古今笑史》等资料记载,倪云林每天洗头时要换十几次水,穿上衣服,也要拂十几次灰尘。对于日常用品,要求极高,不能染一点灰尘,“性好洁。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室内的卫生清洁如此细致倒也罢了,就连院里的大树,也让仆人没早没晚地挑水擦洗,以至于将树皮洗烂,树木枯死。

明代王毓著《寓园杂记》载:倪云林的fhA,每日挑山泉水回来,他必用前桶煎茶,后桶洗脚,有人不解,问其原因,倪云林答:后面的那桶水有可能被仆人的屁熏脏,所以用来洗脚。

此外,朱彝尊嗜书如命,谢灵运之着屐,嵇叔夜之爱琴,陶渊明之赏菊,陆鸿渐之烹茶,周敦颐之垂莲,郑板桥之画竹等等,无一不是有癖之人。

林散之先生也说:“一个人要有癖好,古人云,不要友无癖者。因有癖,才有真性隋,真心得。一个人一生要有一好,如书、画、琴、棋、诗文等。人生多苦难,有点艺术是安慰。”

是啊,人生在世,苦多乐少,除了儒家教给我们的勇于担当的沉重之外,为什么不能举重若轻,将深情寄托于天地万物,假道家之羽翼,给心灵一片自在邀游的天空呢?!

梁启超先生说得好:“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所以,人还是有一种癖为好。或琴棋书画,或金石古玩,或以酒解忧,或以茶洗心,或登高望远,或临流赋诗…一生活便会多一份意趣,多一份快乐,多一份美感。人生也才会更加有意义、有价值。

否则,天天就是上班,俨如磨道之驴,心随境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何人生趣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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