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紫黛花漫山遍野时

时间:2022-05-29 12:25:10

初夏,野紫黛花正开得灿烂,大片大片热烈的花信子怒放着,融身,仿佛一位美丽的公主,拖曳纱裙,徜徉于浪漫的梦幻之旅……突然,一颗丑丑的脑袋跳了出来,朝她咧开本世纪最难看的笑容……

后来,这个片花,固执地定格在小暖的脑里,无数次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挥之不去。

03年,小暖正值轻轻浅浅的16岁。

5年前,父亲送她入这所学校时,站在学校外面,落了好几行泪。那校名砸得他心里火烙的疼。小暖捏住父亲的手,眼里一片安宁。

五年了。白天,小暖大部分时间呆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一隅琴室。小房空落,有一架古朴发亮的钢琴。每天早上。小暖安安静静地弹着自己或喜欢的或枯燥乏味的练习曲。琴声响扉,小暖脸上素雅,不见忧伤喜怒。

学校后门不远处,有一片开拓了的荒园,杂七竖八的开满了星星碎碎的小花,最惹眼的,还是那几株进开花苞的紫花托。放学后,小暖夹几本厚厚的琴谱回家,总要绕弯去一览那片风景。

没多久,小暖再次路过那片花园时,那些紫色的花惊人的炽烈起来,哗啦啦一大片开得人欣喜得很,望眼过去,姹紫星点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漫天飞扬,几乎铺满了其他未知名的花。小暖低腰抚弄,抬头间,一颗大脑袋静悄悄的嘎蹦在她面前,像一颗球弹起,她吓了一跳,一张很丑的脸!他试图挤出一点笑容,可,堆起的还是一坨很难看的肉。

这人好丑!小暖起初是害怕的,后来她望见了一对黑眼珠,腼腆的眨呀眨,泛着些许狡黠。

只有这么丑的人,才愿意喜欢自己吧。奋力跑开时,小暖心里想。

后来。小暖的双手在黑白键激烈的跳跃间,余光里总觉瓷白的玻璃窗户后有束线直射她的背影。偏头去捕捉,却不见人影。

这样的次数多了,小暖学聪明了,她躲在窗台下面,呱的跃起,那人,来不及掩去,脸就生生扑放在小暖面前,两人几乎是鼻尖碰鼻翼。小暖惊叫起来:这不就是那个丑丑的男孩子吗?!

男孩子乌黑的眼珠惊慌的溜转着,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终是低了头不言语。或许因为尴尬,那撇丑丑的脸竟生动了许多。

小暖的心动了动,回了琴座,挺起腰板,扬手,顿时,悠扬的琴声裹满了小小的空间。

翌日,钢琴老师授完课,刚掩上门,似乎心有灵犀,小暖扭脸,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从窗底浮了上来。

吓!这个丑男孩,带来一捧金褐色的巧克力豆!还有,还有一男孩扭捏了好久,才从兜里掏出来,把东西匆匆搁到窗台,脸涨成藕红,转身就跑。小暖漫不经心打开精美的包装,是一支浅红色的水晶唇膏。凑近,淡淡的草莓香微微沁开,挺好闻。抹了些许在手上,光滑的皮肤片刻晕起指甲大小的粉红色印。是一支廉价的口红。小暖蹙了眉,把口红搁到琴座下面,里面乱乱的躺着一些旧琴谱。

再后来,陆陆续续的,小暖知道了一些关于小益的细节。17岁的小益在一所二流学校,正读初三。人长得丑,成绩当然好不到哪里去。这是小益的原话。小益不是孤儿,却比孤儿还要孤独。父母对小益只会施展拳脚。因为小益不单成绩差,还爱打架,在学校里总对同学暴力。一次比一次甚。小暖静坐,光听,从不插话。也不回话。一句也不。

有一次。小益捋起袖子,把一截很结实的手臂从窗外伸进来,小暖并不扭头,斜眼打过去,却见小益的手肘下凹了一个深窝,已经结痂,依然骇人。小益解释,有人笑我是“八两金二世”,我就把他揍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那人成了大熊猫,恼怒起来,就把我砍了……小益边笑边说,呛了,咳得激烈。小暖的眼皮惹眼的扎着。心里跟着起伏。

小益就这样固执的,一点一滴的,把自己渗入小暖那颗轻慢的心。

临走,小益指着窗外树上垂下来的果实,说,那芒果真诱人!改天我给你摘一些更大个的来!小暖没吭声。她家里向来什么都不缺,如果不是因了5年前……

就在小益吹着口哨准备从窗口隐下去时,那张丑丑的脸突然对小暖说了一句话:你弹琴的样子真美!这话落到小暖16岁的心窝,颤颤的慌,也颤颤的暖。16岁,清澈轻怜的心,还伴随5年多的卑微影子。

小暖经过士兵般齐整的芒果树时,总想起,那个丑丑的男孩。这家伙说要摘芒果送自己,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兴许,只是说说罢了。虽说不在意,心里还是隐隐有莫名的失落。 五月天,骤然起风,上午还晴朗如镜的天空眨眼就叭叭摔起了大雨。小暖起身关窗户时,小益正抱一个鼓鼓的囊跑过来。小暖打开房门,迅速跑进雨里把小益拉进来。

被雨一淋,小益的五官似乎更丑了。发际的水淌开了河,顺着鼻子,脖子,一路下来。小暖想找干毛巾,发现只是徒劳,这个琴室四壁空空。后来,小暖还是翻到了一块擦钢琴的布,也不管了就递给小益。小益嘿嘿的笑,挽起手袖往脸上抹,肘子抬起抬落间,一方巴掌大小的暗瘀伴有鲜红的血丝赫然在目。脸盘洁净后,明晰的脖颈还有若隐若现的瘀块和细溻的泥浆。

小益,又打架了。而且,居然伤得如此狼狈。

小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一把夺过布,不让小益继续擦拭。她拎起仍在淌水的包裹,示意小益拿走。小益急了,解开,是一大袋金黄油亮的芒果,浓浓的香味瞬间满满肆意的散发出来。小益取出一只,剥皮。讨好的送到小暖嘴边。

小暖还是生气,接过来就扔进泼漓的雨。那只被抛出去的芒果躺在地面,被雨点无情砸得龇牙咧嘴。小暖撕过纸,使劲的擦手,一遍又一遍,似乎嫌小益刚刚弄脏了她娇贵的手,那双用来弹琴的手。雨张牙舞爪的咆哮,小暖拂袖,上了琴座,掀开琴盖。

小益呆呆看小暖表演一连串傲慢的动作,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地面很快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小益,在茫茫雨雾里终于化为蒙蒙雨帘。

小益就这样从小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再也没来听琴了。

日子缓缓前进,小暖继续上课。两个月后,爸爸要送她去美国。爸爸说,她有希望了。爸爸说,她好了之后就去维也纳学琴。爸爸还说,他们全家以后要去那个叫奥地利的国家长住。

离开的日子愈近,小暖愈加怀念那个丑丑的男孩。其实,她还想告诉他一些什么。

琴房没多少物什,很快收拾妥当。整理旧琴谱时,那支口红依然完好如初,只是。颜色不再鲜新。小暖拧开盖衔,唇软软的附上去,粘粘的,甜腻,像过了期的糖果。她把口红塞进包。包里装的,全是她最贴身的物品。

可是,直到爸爸那辆黑色锃亮的小车开进学校,她依然没能见上小益最后一面。她想起那张丑丑的脸鼓起勇气对她说:你弹琴的样子真美!泪水湿湮了她瘦长的睫毛。她觉得自己那天,也许,过分了。

次年,春暖花开。

某个清晨。一辆很豪华的小车缓缓穿行在学校大道上。校门最上方新挂了一幅星光熠熠的匾:感恩。落匾:曾昭强。横匾下 面一列:蓓蕾智障艺术学校。

曾昭强。本市最有名望最富有的企业家。

片刻,一位很美丽的女孩从车上下来,搀着她的父亲,慢慢步行在芒果道上,指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细细的说。女孩的父亲听得很认真,收进的目光里全是疼惜。

爸爸,以后我们每年都回来看望这里的老师和同学,好吗?女儿撒着娇,做父亲的笑着应了。这时,一位女孩捧着一束紫色花儿经过。女孩的心重重咯噔了一下,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急急往校园后门跑。

天,这里简直成了紫色海洋!杂草杂花不再,绿色的叶,紫色的花,祥和,美丽,温馨。美得几乎让人不忍透气,怕扰了这一片宁静。女孩俯身,采撷了一枝又一枝,全是最饱满的。怀里已是密密实实,她仰天露出贪婪的笑容,低头间――一颗丑丑的脑袋乍的凸现,跳进她的视线。女孩激动得快不能呼吸,小益!不。不是小益。旧旧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还是那样丑,只是,没有了痞,没有了戾,眼里,仍然有狡黠,却多了许多真诚。眼睛落到略显粗壮的臂弯上,那里,落过一环淡淡的痕。

女孩埋在花间笑了:这些,是什么花?

这种花夏天伊始,便开得旺,阳光愈烈,绽得愈炽,因为好生好养。所以叫野紫黛花……对了,去年暑假后,你怎么忽然不见了呢?

这句话正是女孩一直想要问的。此时,她却不想知道了。

沉寂了一段时间,男孩仿佛忆起了什么,睁大眼珠问,你,你,你怎么能开口说话了呢?!我一直以为你是哑巴呢。说完,感觉用词好像不太妥当,又改口,我以为你天生就不爱说话呢。

事实上,她哑了五年。一场大火,妈妈走了。留下失语的她和爸爸。遇见小益,是第五年。

女孩又笑了。踮起脚尖从花丛中走出来,站定,轻轻的问:你,还爱打架吗?

男孩脸促的红了,他拼命摇头:不了,早就不了。去年被雨淋后,高烧了一个星期。接着又忙升中考。就没再去听你弹琴。考完试去找你,你却走了。我――我考上一中了……

一中是当地的重点高中。

女孩听了,嘴角弯成很好看的弧线:去年你送我的芒果,我都吃了,很甜。谢谢你。

她没有告诉他,他走后,她把芒果都洗了,很多泥丝,还伴有血痕。她便时时想像那个情景:那天应该是这样的,雨大树滑,小益去学校偷芒果,脚下一颤,就从树上摔下来。摔得脸青鼻子肿,手背还划破了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肉。他却不管不顾,顶着暴雨给她送芒果……他跟她一样,敏感,卑微。她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男孩,她希望他考上好的学校。那么犟的男孩儿自尊铁定很强,她奚落他,有意的。他果然受不了……

他,终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很欣慰。

小暖的身影渐行渐远,快要隐没在浓郁的花丛中时,小益喊了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小暖顿住,轻轻点了头。

是的,待到这些美丽奔放的野紫黛花漫山遍野时,她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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