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第1期

时间:2022-05-28 07:20:10

我们是

迷失在航空港里的儿童

总想大哭一场

……

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

互相呼唤

在不同的地点

成为无用的路标

——北岛《白日梦

01.

我总是做那个相似的梦。

一个人叼着烟,依着栏杆,夜色缭绕在身边,看不清迷障般的世界。

前方一盏盏亮着的车灯,引擎咆哮的声音,摩托似地狱的鬼车,在某个哨声中,飞一般冲出去。

戴着头盔的地狱骑士们,你追我赶,疯狂疾驰在鬼魅的黑雾中。

烟烧着了指尖,感觉不到疼痛。

雨淋湿了我的头发,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缝着双眼盯着那点点火光,仔细辨认着乔锐的身影。

乔锐的摩托车在高速路上盘旋,夜色如墨,电光石火间,大雨倾盆。

突然,乔锐的车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了出去,轮子在无力地打滑,刹车失去了作用,他被车抛向了半空中,无助地打了个旋儿,像失重的木偶,缓缓坠在了高速路的栏杆上,又打了个旋儿,跌倒了高架桥下——

落在了我的脚下。

湿漉漉的烟灰抖落在了乔锐鲜血淋漓的脸颊上,他冲我咧嘴笑,几口血咕咚咕咚溢了出来,含糊地喊着我的名字。

然后,我就泪流满面地醒了。

我经常梦到乔锐死于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死神举着镰刀,伺候在他左右,只等待车飞出去的瞬间,就可以用索把他带走。

他的车,最后的结局无非是一滩废铁。可是乔锐从来不肯放弃,这是他的爱好,而且来钱快。虽然赛黑摩每年都有车手死去,可是乔锐完全不当一回事,他拍拍我的脸蛋说:“就像战争就一定会有人死去一样,赛车也是这个理。这就是人生。”

世间万物的终点,都是死亡,亘古不变的,唯有变化。

我在梦里,心如死灰地跪在地上,看着乔锐在我眼前,化作了一滩烂泥。

02.

B城的冬天,大雾弥漫的早晨。

我和夏佑戴着手套帽子从冰窟窿一般的地下室走了出去,此时的空气里寒气逼人,三米外看不清人的模样。卖早点的摊子已经摆了出来,太阳像个鸭蛋黄被厚重的云雾隔在高高的天上,偶尔有灰色的鸽子扑拉着翅膀刺入天空,逐日一般义无反顾。

早点大婶从形迹可疑的锅里捞出几个黄橙橙的煎饺丢在了我们桌上,我吃五个,看夏佑狼吞虎咽吃完了十个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正要放进他的盘子里,他张大嘴冲我“啊”了一声。我撇撇嘴猛地塞进了他的大嘴中,他闭着眼嚼得满足极了。

我和夏佑住的环境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冬冷夏热,洗澡时长年累月没有热水,而且淋浴头像打嗝一样,偶尔吐出来一些或滚烫或冰凉的水。夏佑经常洗到半路,草草穿着衣服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跑出来,冲我大喊:“知了,快点!温水!千年难遇的温水啊!”

夏佑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包,包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吃饱喝足后,他掏出一个印章,又递给我一个,我们俩沿着街道一路戳下去,印出来的字迹一行行排列整齐,充满了艺术气息——

办证 134XXXXXXXX。

那是夏佑的手机号码。我们从公厕一路戳到马路,人行道,树干……像玩游戏一般,蹦跳着,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

夏佑偶尔带着我去大学门口溜达,看着那些神色黯然的家伙就凑过去,鬼鬼祟祟道:“兄弟办证吗?北大清华哈佛耶鲁的都有博士硕士你说了算!”

夏佑说这叫广撒网,姜太公钓鱼,总有上钩的。那些成绩差,拿不到毕业证,或者想要更高学位证的人,找他的还不少。

来B市差不多两年了,我做过端盘子小妹,发过传单,当过保洁员,钟点工,可是都没戳章有趣。夏佑挣的钱,够我们俩花,好多次,他说要不要搬去好一点的地方住,我都拒绝了。我们要努力攒钱,以后用处大着呢。

我们手里没有办证的工具,因为一旦被逮住,罚款不说还要坐牢,所以有客户找上夏佑,他就找老K,从他手里拿货,在客人那里赚取差价。基本一桩生意下来,可以赚五分之三,唯一害怕就是遇上条子,如果被盯上了,一定会被抓!夏佑见了警察比老鼠见了猫还跑得快,就怕被逮住。

夏佑长了一张娃娃脸,二十岁了,看起来还像个大小孩,一脸稚气。

我顶着的蘑菇头,也是他拿着剪刀比划着碗剪出来的,一开始惨不忍睹,久而久之熟练了,效果还不错。

下午,夏佑招揽了一桩生意,我骑着老中医的自行车摇摇晃晃一圈圈骑着望风。

大概那个客人的表情太惶恐了,递钱的手都在抖,还装模作样戴着墨镜,拿着一个二本的学士证看了又看。一个二本都吓成这样,人家那些办博硕士的不活啦!

突然,一个巡逻的警察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夏佑眼尖,拽过钱就走。墨镜也吓得拔腿就跑,警察紧追着夏佑不放。

我骑着破车冲了过去,在就要撞上警察的时候,心里一横撒开把手在他面前直勾勾摔了下去,倒地的瞬间,胳膊一阵剧痛传来!

“小姑娘,你没事吧?”

摇摇晃晃的视线里,夏佑已经钻进了巷子中。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一脸抱歉:“没事儿,对不起,刹车失灵了。”

警察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真没事儿?胳膊呢?需要送你去医院看看吗?”

我咬紧牙关硬撑:“真没事。不用了。”

大概看我长得天真,警察虽然怀疑,却没有把我揪去警察局喝茶,只问我要了身份证检查,问我有暂住证吗?我说是来亲戚家玩的,不知道要办证。

他又随便问了几句,我说不认识那两个人,就是骑车瞎转悠,刚学,还不太会。

“注意安全啊,别在大马路上骑!”好心的警察,放过了我。

此时的我,扶车的双手都在打颤,满头冷汗强撑着往家推,刚走进巷子里夏佑就滑了出来,看我一脸惨白也吓坏了,往我肩上轻轻一碰:“没事吧?”

我惨叫了起来:“痛死了。别碰。”

咱们这栋烂尾楼里,住着一个神奇的老中医。他盯着我的胳膊,右手从肩膀滑到手腕点点头,语气平淡:“脱臼了。”

“哦……果然……啊——”一声脆响,脱臼的部分合上了。

晚上,我刚提着菜回来,就嗅到了空气中一股糊味。老中医长年累月都在煎药,这栋楼里一直弥漫了中药的味道,但是从来没有熬糊过呀!

我飞快爬上了三楼,老中医的大门敞开着,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张大嘴仰躺在椅子上,椅子若有似无地摇晃着,穿堂风打了个旋儿像要把老中医的灵魂给卷走。

我扶着门框,双腿发软,憋了许久,嗓子里才软绵绵挤出了四个字:“夏佑……夏佑……”

尖叫一路攀上高峰,刺破了烂尾楼的宁静:“夏佑——”

桌上放着一张老照片,年轻的老中医和他的儿子站在天安门前乐成了一朵花。老中医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儿子,在国外学医,年年拿奖学金。我和夏佑喘着粗气冲下楼,问一楼的老张有没有老中医儿子的电话,我说老中医死了!

老张冲我们翻了个大白眼:“什么在美国的儿子哦,他儿子高中毕业那年就出车祸死了,不过好像是收到了什么藤学校的奖学金。儿子死后,老婆就离婚了。老中医一个人有点疯疯癫癫了,总觉得自己儿子一直在国外读书……啧啧。”

才爬了两级楼梯,我“哇”一声哭了出来。突然觉得我们大家都是生活中的小人物,就算命运把我们玩得团团转,每天给我们一个大嘴巴,我们依旧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呢……那老中医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至少他有盼头,他儿子在名校念书,懂事勤奋……知了,人必须活得有盼头,哪怕那盼头是水中月镜中花。”

我们在老中医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后来在床板下找出了皱巴巴的一叠钱,数来数去刚好八千块,用一个旧信封纸包着,上面用楷书写着:棺材本。

想了想,还是报了警,老老实实把钱递给了警察叔叔,很快,一辆殡仪馆的车就来把老中医的尸体拉走了,这个房间还充斥着煎糊的中药味,而药的主人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小破屋也是老中医租的,老张说老中医离婚时,把钱和房子都给了老婆,一个人搬来了这破地方,一住就是十多年。

夏佑头发自然卷,长长了他就梳成小揪揪扎在脑后。我盯着那几根散乱的头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过几天,乔锐就该出狱了吧。”

夏佑掏出手机,认真看了看,蹙眉道:“是,还有五天。”

“明天就去买火车票吧。”

夏佑的目光落在灰扑扑的云上,“嗯”了一声,然后冲着我,轻轻笑了笑。

03.

逼仄的火车上,形形的人和行李堆满了车厢,有人或站或坐在走廊上,夜里上厕所也得小心翼翼。人人都一脸倦意,带着不耐烦的冷漠。

车厢里充斥着奇怪的味道——方便面、汗味,头皮的味道……所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几欲作呕。

扣除了杂七杂八的费用,我们兜里还有三千块钱。钱揣在贴身的兜里不敢马虎,夜里时不时有乘警提醒大家不要睡熟,保管好自己的贵重物品。

我缩在夏佑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摇摇晃晃的火车翻山越岭,窗外漆黑一片,醒来望出去有时是城市边缘,有时是大山。

夏佑一直没睡熟,我稍微动一动他就睁开眼睛一脸迷糊地望着我:“怎么啦?”

“我想乔锐了。”

“睡吧,没几天就能见到了。你也别瞎想了,好好睡觉。”他拍拍我的脑袋,像招呼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我和乔锐从小在养老院长大,乔锐的外婆在养老院做护工三十多年了,五年前擦窗户的时候从三楼跌落,至今瘫痪在床,家里就靠着他一人赚钱养家。

乔锐十六岁那年就辍学了,一直混着,十七岁开始赛黑摩,身上磕磕碰碰全是伤,肋骨断过两根,左右手分别骨折过三次,每次运气好,捡回一条小命,满以为他受伤后会收敛一些,结果他反而越玩越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舍我其谁的模样。

乔锐长了一张日晒雨淋的脸,古铜色的皮肤,咧嘴一笑,牙齿特别白,嘴角还有两个迷人的梨涡,带着羞涩的狡黠。细细的眉眼,鼻梁挺直,唇薄而小,长年累月莫西干头,像随时都可以上路的吉普赛人。洗得泛白的牛仔外套,口袋多得数不过来的卡其色工装裤,裤脚塞进从来不会系好鞋带的马靴中,是个十足英俊的小痞子。

我从小就喜欢这个小痞子,他说人人都有一颗冒险的心,哪怕明知道是奋不顾身投奔到死神的怀抱里,还是义无反顾,以命赌命,来换取青春片刻的刺激,如那些容易上瘾的一般。

“戒不掉!”乔冒险家如是说。

冒险家,我们很快又可以见面了。

回到养老院已经是半夜了,一路的颠簸让我和夏佑看起来都无精打采。他送我到门口把我的行李箱放下就走了,像一个完成任务的守护骑士,拖着他哐当哐当的行李箱,轮子掉了一个,拖起来像个瘸腿的小老头。

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手有点抖,对着钥匙孔哆嗦了好几次,总是发出尴尬的咔咔声,几分钟后才把门打开。

林慧慧披着外套站在昏暗狭窄的客厅里目光炯炯,头顶昏黄的节能灯打在她的身上,影子像一个飘荡摇晃的幽魂。

我从兜里数出五百块钱一声不吭放在桌子上。林慧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揣进兜里。几分钟后,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咚”一声放在桌子上,溅了我一手的汤汁。

林慧慧是我妈,也是这个养老院唯一的医生,老人们的小病小痛,她都看。我从出生那一刻,见到的都是些耄耋老人,在养老院出生,长大……没有意外,也会在这里老去,成为那些老人中的一员。

“那个……蹲监狱的那个——”林慧慧坐在我对面,开始织毛衣,手指头翻得飞快。

“乔锐。”我帮忙补充她的记忆。

“他的外婆,两个月前去世了。”林慧慧语气平淡的看了我一眼。

“啊?”我被一块牛肉卡住了喉咙,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才咽了下去,急吼吼问道,“不是送去大医院了吗?怎么会那么突然。”

“小孩子懂个P。”林慧慧哼了一声,继续道,“人啊,年纪大了,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别说年纪大,就是小孩,健壮的青少年,也会突然死去。”

“才不会!”我把牛肉咬得嘎吱响,胸口憋闷得像要炸开了。

“你出去了两年,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六次!每次都用公用电话打,想要找你也找不到!过年那阵,我骑车摔了一跤,乌漆抹黑的夜里,死在路上都不会被人知道!”林慧慧的话里充满了辛酸的愤怒。

“妈……”我放下筷子,嘟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不会读书就算了,好好呆在妈妈身边就是了,随便干个护士什么的也行!可是你呢,留了张纸条就跑了……如果不是你很快打了电话回来,我都要报警了!”林慧慧举着毛衣针就戳了过来,“你这个死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看起来像咬牙切齿往死里扎我,其实压根就不疼。

“让你听话,你非要和那个什么乔锐玩,那个混小子,从小就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跑出去打架,赛车,你看看他的样子——我说吧,我说他总有一天把自己玩进监狱里就知道了!”

“妈,乔锐不是坏人。”我嘟囔着狡辩,“那他外婆的后事呢?”

“那小子在监狱里,出不来,还不是养老院负责,我和院长去把她接了回来,换衣服,联系殡仪馆,弄了一个小葬礼意思了一下。”

“乔锐知道吗?”

“给他打了电话,在那头哇哇大哭。说出来后,一定会好好谢谢院长什么的。说到底,这孩子也可怜。”

林慧慧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喝着热汤,胃好久没有这么温暖了,我看着林慧慧瘦了一圈的脸,像被人当胸砸了一拳,泪腺快要崩不住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养老院了,外面的世界没有我想的那么五彩斑斓,外面的月亮也和我头顶上的这轮一样,阴晴圆缺轮着来。

这里见惯了死亡的突如其来,经常有老人在某个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世,脆弱的生命没有告别就匆匆离去。

养老院,这个像是被年轻的世界遗弃的地方,充满了陈旧腐败的气息,连小楼都摇摇欲坠,斑驳老化。

这就是我的家。

04.

阴霾天,我把自己裹得像一头熊,林慧慧连夜给我织好了围巾,叮嘱我出门一定要戴上,又要降温了。夏佑抱着一件新羽绒服,大约在B市过得实在太苦了,一回来他就滋润了许多,头发也剪短了,清爽的干净男孩。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都很忐忑。

监狱的小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灰色影子,提着一个蛇皮口袋,罩了件黑色的V领大毛衣,穿着单薄的牛仔裤,趿着人字拖,深邃的双眼像掉进了眼窝里,憔悴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乔锐——”我用欢天喜地的语气扑向他,双手搂着他的背脊,摸到的全是硬邦邦的骨头。

他拍拍我的背,调侃道:“哎呦,小知了长高了。”

我松开他,从夏佑手里接过羽绒服,让他穿上。

他长吁了一口气,仰着头望着天空:“出来真TMD好,在里头啊,天,都是四四方方的!”

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猛按喇叭,乔锐拍拍我的肩:“这是我里头认识的一哥们儿,他先出来,也是赛车好手!他来接我,我先走了!”

说罢,神情复杂地看了夏佑一眼,咧嘴笑笑,就上了车,留下一路尘埃,疾驰而去。

第二天早晨,乔锐提着水果来看院长和我妈。在院长办公室里,递烟给院长的时候,我看见院长的眼睛眨了一下,说:“乔锐啊,你外婆是养老院的老职工了,这些是我们应该做的。以前你外婆分的那间房子,如果你要住,也没问题。我年纪大了,说话唠叨,你可别介意。你还年轻,一切可以慢慢来,心急不得。”

院长把那根烟,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乔锐呵呵笑,算是听进去了。我妈一直没吱声,冷眼看着乔锐,还不忘白我一眼。我回来后,我妈立刻给我买了个新手机,方便追踪我,恨不得把我拴在她的裤腰带上。

乔锐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走时冲我眨眨眼,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我屁股刚离开板凳准备溜,就被我妈吼道:“好好坐着!”

两人开始语重心长地聊乔锐,院长说:“这孩子,只怕是要学坏了。刚出来,就抽这么好的烟。他哪里来的钱啊。”

“乔锐才不会学坏!”我自顾自为他辩白。

“你给我闭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离乔锐远点儿!”我妈抬手就给了我脑门一记爆栗。

下午,阳光懒洋洋地晒在光秃秃的爬山虎上,夏佑在院子里冲我招手。

我蹭蹭蹭跑下楼去,他是来看外婆的。夏佑的外婆住在养老院最好的房间里,空调、饮水机、电视、沙发,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经常有老太太老头子去她房间里玩,音乐一响,一群人在屋子里跳交谊舞,摩肩接踵,不亦乐乎。

我坐在秋千上等夏佑,不过两天没见,却陡然生疏了起来.夏佑有点不一样了,他变得干干净净,精神抖擞,可是当他朝我遥遥走来的时候,我的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速起来。

当我说想要去B市看看的时候,他义无反顾收拾行李,和我一起走。如今静下心来,才想要问一问。

他递给我一块巧克力,说:“因为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险,乔锐让我好好照顾你。而且,我也想要看看,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离开家,是否能够在陌生的地方存活下去。”

几只麻雀落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把天空分隔成了好几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墙脚的小草也冒出了绿芽,春天快到了吧。

“你还那么喜欢乔锐吗?”

“嗯!可是他好像更喜欢那些辣妹。哈哈!”笑两声,化解尴尬。

“没关系,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冲我伸出小拇指,我也把我的小拇指凑过去,两个指头轻轻勾住,大拇指结结实实贴在一起盖了个无形的大章。

05.

乔锐提着口袋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我们,脸色沉了下去,招招手,让夏佑过去。

我百无聊赖,荡着秋千,看着两人越说越激动,也听不太清楚,接着,两人就推搡了起来,突然乔锐几拳砸在了夏佑脸上,夏佑竟然没有还手!

我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护住夏佑:“乔锐你疯啦!你打夏佑做什么?!”

夏佑吐了一口血水,小声道:“你让乔锐别去赛车了,昨天晚上又死了一个车手。”

我听得直冒冷汗,怪不得乔锐脸上有新伤:“乔锐,别玩了,会出人命的。”

乔锐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拽着刘海:“不然能怎么样?吃了两年牢饭,我还能干什么?哪家工厂会要一个坐过牢的人?让我一辈子困死在养老院里?和我外婆一样!”

“乔锐……”

“对不起。”夏佑挣扎着站起来,想要把乔锐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却被他一掌拍开了。

“别假仁假义了!我知道你跟着小妹去了B市,我让你好好照顾她,是让你把她带走吗?!幸亏她好胳膊好腿儿的回来了,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宰了你不可。”乔锐狠狠瞪着夏佑,像一只饿狼。

“是我要走的!我不敢在没有你的养老院呆着,没人可以说话,没人和我玩。所以我想出去赚点钱,等你回来给你。夏佑是为了保护我,才和我一起走的,我们俩给你攒了好几千!”

乔锐瞄了夏佑一眼:“你们俩出去赚钱?你不知道夏佑很有钱吗?他爹每次来养老院开的可是宝马!人家外婆是VIP客户,谁和她说话都得客气点。人家一出手就二十万!我替他坐牢!”

“你说什么……”我如置冰窟,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天夏佑载我到城里玩,下山时,撞倒了一个人。夏佑给了我二十万,帮我把外婆送到大医院去治疗,然后我替他顶包,坐两年牢!”乔锐呵气如兰,笑得一脸灿烂。

“出狱那天,夏佑不是给了我一件羽绒服吗?内兜里又塞了一万块。多豪爽的哥们儿!这二十多万,换了我两年的牢狱生涯,我停滞不前的赛车速度,我不能见我外婆最后一面……被毒打、被欺侮,被折磨……不知何时,被子就会罩在你头上,你压根不知道谁对你下毒手……要不是想着我外婆,干脆咬咬牙一头撞死自己算了。和我住一屋的一个家伙,就是受不了非人的折磨,直接拿牙刷卡崩——塞喉咙里把自己给捅死了……”乔锐还在嘻嘻笑,泛红的眼圈里布满了血丝。

夏佑蹲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只有鼻血啪啪不断滴在地上。

“对不起……”夏佑踉跄着站起来,鞠了一躬,摇摇晃晃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

“乔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别赛车了,我害怕。外婆也不想你这样活得提心吊胆。干点什么都行的,摆个小吃摊,补补车胎修修车什么的,你不都会嘛。生活很简单的,你看,我这个笨蛋出去两年都没饿死呢。”我笨拙地安慰着乔锐,这个从小到大保护我,像哥哥一样高大的人物。

乔锐埋在我的肩头,呜咽着,像受伤的小野兽,当呜咽变成嚎啕大哭的时候,我知道,哭出来就好了。他一直藏得太深,憋得太久,一直用嬉皮笑脸来掩饰自己的痛苦,那样太难受了。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阿姨炖了骨头汤。”我妈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在我撞上她的目光时,淡淡说了一句,就提着菜口袋离开了。

今晚的电视新闻里,播放着B市的民警查获一起假证案的过程,罪犯的仓库里摆满了各种假证半成品,涵盖了普通人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所有可能用到的证件,一共274种,二十个警察搬了一天,出动了载重4吨的卡车。

“呀,这个人我认识。他叫老K,夏佑一直在他手里拿货。我和夏佑在北京就干过这个,到处戳章,写电话号码什么的。看见警察,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跑得比狗都快……哈哈哈。多亏回来了!”

林慧慧瞪我:“好好吃饭,什么猫啊狗的!”

乔锐若有所思看着我,笑得很苦涩。

在出事前,我就有过一次逃亡计划,我扯着乔锐的袖子求他带我去B市,我要去天安门,我要去看升国旗,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乔锐说:“好好好,都依你。选个好天气,我们就出发!”

那个好天气,乔锐被判了两年的有期徒刑。我和夏佑去了B市,过着苦逼的生活,也曾去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学里走走,年轻的笑脸与我擦肩而过时,心中不是说不酸涩的,那种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叫做【不同】的空气因子。

吃完了饭,我送乔锐出去,他依旧走在我的右边,我们俩的影子在路灯下偶尔重叠。

我歪着头,影子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上。其实,我们之间还有一臂的距离。

春日里一定会有好天气,我却怀疑我们能否再次出发。

乔锐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像在山谷中,荡漾了一圈又一圈,回音重重。

“我一直在等我的小妹长大……等啊,等啊,她终于长大了。然后我才发现,她开始喜欢别人了。”

我沉默不语,脚踩在落叶上,嘎吱作响。

“出车祸那天,夏佑看撞倒了人,吓得面无血色,我们俩把伤者扶上了车,他刚要打电话报警,我拦住了他,我说,如果你愿意,我替你顶包。不过,你要给我二十万,作为我外婆的医疗费。夏佑犹豫了很久,我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朝着最近的医院开去。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夏佑是家里的独子,那二十万他家绝对给得出。只是没想到……赔了一大笔钱,竟然还是要坐牢。那个不幸的人,在医院抢救了三小时,死了。”

乔锐深吸了一口气:“小妹,夏佑是个好男孩,而且家世很好。如果你跟着他,会很幸福的。”

我笑了,挽着乔锐的胳膊,摇晃道:“我妈啊,从小就教我。小猫和小猫在一起,小狗和小狗在一起,鸭子和鸭子在一起……你懂吧,什么人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和夏佑啊,永远都是好朋友。”

说到这里,夏佑的好朋友突然就落泪了。

我知道我和夏佑,不过是诗里写的那样: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互相呼唤/在不同的地点/成为无用的路标。

我们哪里有什么未来,不过是无用的路标,还有我们之间,终年不散的大雾。在B市的两年,已经是彼此人生里抵死的好时光了。

06.

乔锐说,这是他最后一场比赛了。完了就收手,把车卖了,他已经找好了一个修车行的工作。我无法阻止,只能陪着他,画上赛场上的句号。

此次比赛依旧是在夜里进行,泉山的盘山路有大量弯道,是赛车的好地方。这段路是黑摩飙车和地下汽车赛的集中地。乔锐说,比赛的平均速度都在每小时200公里,过弯道也达到120了,时速低于150的家伙,只能去打酱油,当封路工。

几乎每个车手都带着辣妹女朋友,乔锐招呼我过去,介绍给大家:“这是我小妹。”

小妹这个称呼引起奇怪的口哨声,众人调侃乔锐出来后口味都变了,他也笑笑不反驳。

每个人掏出了一千块钱,放在一个盒子里,很快,这个不大的小铁盒就被人民币挤满了。裁判锁好铁盒,放在身侧,等待决出冠军后,再把里面的赌金全部拿出来。只有第一名才有钱,运气好的,一晚上收入万把块,不是梦想。

红色的小旗子被裁判举在手中,当口哨吹响时,红旗瞬间落下,秒表飞快跳了起来,几乎同时,一排赛摩飞一般冲了出去。

几个辣妹闲聊着,浓妆艳抹下看不真切她们的模样,彼此交换着电话和烟,没人搭理我,我自顾自趴在栏杆上,努力辨认着追逐的赛摩中那个红色的身影。

真像在做梦一般,这分明就是我第一次观看乔锐的比赛。我憧憬着彼此的未来,努力把一个身影从心里挤出去,我和乔锐再也不会离开养老院了,哪里也不去,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乔锐第一个拐弯,短暂的减速后,又是一阵狂飙。

我捂着砰砰狂跳的心,焦灼不安。望远镜里,昏暗的身影风驰电掣,恍若梦境。

又拐了一个弯,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可是我还是固执地架着望远镜,试图多一双眼睛为乔锐看清前方的路。

手机突然炸响,我嗖地惊醒,以为是林慧慧在催我回家,却不料那头的声音是夏佑。

“知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觉得我是个懦夫,要别人去替我坐监——”

我叹了一口气,夜风猎猎,吹乱了我的短发,我放下望远镜,压低声音:“不是这样的,夏佑,乔锐说了,是他主动要求的,他也很感激你,替他外婆找了一家很好的医院。夏佑……你是个好人。”

“一般被逐出局的那个,一定会被派发好人卡。我就知道。”夏佑在那头苦笑,“我爸很生气我这次的离家出走……要把我送去我奶奶家……知了……”

“该死的!下雨了!”裁判大叫一声不好,雨天比赛是大忌,“MD,天气预报不是说今晚多云吗?怎么多出雨来了!”

我心急如焚:“夏佑,乔锐在比赛……一会儿说好吗?天下起雨了……”

我自顾自挂断了手机,重新拿起望远镜,雨点打湿了镜片,我一次次擦拭,沿着栏杆慢跑着,想要找寻一个合适的地点。

“乔锐这小子……恢复得不错啊……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诶,那谁谁,乔锐的小妹!你哥要拿第一名了!来,盒子给你——”裁判拿着手机,冲我打趣。

乔锐的摩托重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他又开始加速了!

快到了……快到终点了……只要穿过那条红线,一切就结束了!

我的手在颤抖,打滑的道路差点让我摔了一跤,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摇晃的镜头里,是乔锐越来越疯狂的速度!

我明白,他想要一个完美的句号,可是我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突然,小小的赛摩一个踉跄飞了起来,失去控制一般,朝着盘山路的护栏撞去——

“啊——”我惊声尖叫!

前挡板碎成了几块,乔锐在一瞬间就被撞了出去,只有轮子还在旋转的摩托在原地打转。

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了乔锐扬起的嘴角,在头盔下若隐若现。

我疯狂往山下跑,帆布鞋像踩在苔藓上,不住打滑,我像失控的车轮,连滚带爬地滚了下去。

“嘭——”我的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块僵硬的石头上,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瞬间,我想起了那个纠缠了我很多年的梦,梦里,乔锐就是这样死去的。

电影里不是演过很多次了吗?只要说出【最后一次】那个人,无论是即将退休的警察,还是迷途知返的匪徒,他们都会死去……都会死在【最后一次】的魔障中。

乔锐一语成谶,他像死在沙场的战士一样,死在了赛车的途中,终点,就在唾手可得的不远处。

“小妹……再见。”比赛初,当他拍着我的脑袋告别时,就是那个扬嘴微笑的表情。

他一定是故意的!我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要惩罚我的心,没有一心一意待在他身边!

他要惩罚我,在守护他时,还要接夏佑的电话!

一定是这样的……

重新开始,原来一直都是我们的白日梦。

你并没有如期归来,你在半路就抛下了我。

乔锐,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离别的意义,那么,你成功了……

你杀死了自己,亦杀死了我……我们再没有机会,等待下一个好天气。

你说,这就是人生。

那我剩下的人生要怎么走,你告诉,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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