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第11期

时间:2022-05-23 01:32:32

旧冰箱里有三样水果,山竹、巨峰葡萄、红富士苹果。蒙嘉丽琢磨着探手挑了串巨峰葡萄,搁乐扣塑料盒内,端厨房清洗。她边听着自来水从笼头流出的声音,边想另一些事:早早孕试纸、子宫、胚胎、九个月后出生的孩子;蓬头垢面疲惫的女人围着幼童团团转,婴儿车、婴儿床、各式玩具散落在逼仄的客厅;孩童浑身上下脏兮兮,膝盖磕破皮,敷了两枚创可贴……她意识到更可怕的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她和马望。

大清早,蒙嘉丽起床后,独自躲进洗手间,用网购来的早早孕试纸验了尿。这是她连续第三天测查尿液,三次都是显示同样的结果。

琥珀色的阳光斜照客厅,空气里有股暖意,蒙嘉丽盘腿坐沙发上,一粒一粒摘葡萄。担心残存的农药,她仔细将暗紫色的葡萄皮剥净后,才食果肉。另一端传来坐电脑桌前的马望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声音。周末马望还顾着公司的事,修改一份珠宝广告文案。

马望工作尽职,经常加班。

蒙嘉丽想她的老公是个努力、拥有上进心的人,但努力过后并未见到好的结果。她用嘴巴宽慰老公和在心里宽慰自己,也许机会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在深圳,很多人都在等待某个为人生翻盘的机会。每次马望情绪低落或站在阳台目视夜幕下的灯火叹气时,她就用她那双干燥的手,牵住马望的衣襟说,亲爱的,加油!你肯定是第一个做好了准备的人,我相信你!

一串葡萄差不多快吃成蜂窝的形状,蒙嘉丽将它扔进套好黑色塑料袋的垃圾篓,走去厨房净手。她走路尽量小心,似只蜗行的蚂蚁,避免弄出大的动静。她从马望敲击键盘的声音里听出焦躁的情绪。或许还有别的。经过马望坐的电脑椅,她望了他一眼,但马望没有扭头看她,而是继续貌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看。

随手拿了本财经杂志,蒙嘉丽坐沙发上翻阅,一只脚踝坐屁股底下,一只脚搭瓷砖地板上。地面有点凉。看不下去,她将杂志弃在茶几的菱形烟灰缸旁,走去阳台,那盆前些天渐趋枯萎的富贵竹活过来,泛黄的竹节有了绿意。她发现竹节上有一只蠕动缓行的蜗牛,背着神似包袱的壳,爬几步就缩入壳内。歇两三秒,蜗牛又探出头,继续前行。她陷入沉思,想了过去很多的事,脸上尽是忧虑和不安。

“我们还要不要去?”蒙嘉丽身后站着的马望伸了个懒腰,蹙眉说。

“当然要去。”蒙嘉丽说。本来她打算跟马望扯那只蜗牛,还有别的,但来不及开口。马望说,赶紧,要迟到了。他从头到脚盯着蒙嘉丽皱巴巴的睡衣看,又说,嘉丽,换身合适的衣裳,再简单化个妆。

从衣柜找出衬衫、西裤,马望将挂烫机的插头摁进延长线上的电源插座,熨平衬衫和西裤的褶皱,然后穿上身,挺直身板照镜子,将衬衣下摆掖入西裤内。他很满意这套穿在身上笔挺的服装,看上去人很精神。

蹲在穿衣镜旁,马望擦了又擦他那双百丽皮鞋。蒙嘉丽换了套去年生日时马望送给她的蓝白条纹套裙,踮脚、侧身,前后左右照镜子。她是个野心不大的女孩,漂亮且气质不错,爱扎马尾辫,喜欢珍珠和水晶项链。

“嘉丽,这套不错。”马望抬头说,“再换一套试试。”

接下来,蒙嘉丽又换了两套不同款式的套装。马望犹豫着让她换回了第一套,有些抱歉地咧嘴冲她笑。收拾好,蒙嘉丽从梳妆台抽屉掏出化妆包,先涂粉底液,用散粉定妆,再描眉,画眼影、眼线液,涂睫毛膏,扫腮红,最后上唇膏。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蒙嘉丽故意说。她清楚马望的心思,他是个爱面子的人。

“真漂亮!”马望看着蒙嘉丽,反复念叨,“今天,老婆,你真漂亮。”

他们出了门,前去参加马望同事的婚礼。

酒店宴会厅入口处花香浓郁,摆放的花篮里有红玫瑰、粉玫瑰、百合花、满天星,花篮右侧是新郎、新娘美化过放大的喷绘婚纱照,照片比他们本人要好看十倍百倍。墙面上对称地贴着喜庆的红色纸张剪裁的“囍”字。

宾客陆续到来。

新郎和新娘身穿礼服、婚纱站宴会厅门口,笑迎客人。马望取签字笔签到,蒙嘉丽注意到马望拿起那支笔的手在颤抖,拘谨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马望递上红包,握住一脸幸福的新郎的手,另一只手意味深长地拍击新郎肩膀。视线又挪到一侧穿白色婚纱新娘的脸上,马望的目光不经意地下垂,看到了新娘的手臂上茂盛的汗毛和耀眼的黄金手镯。他说,祝福你们,百年好合。跟随马望身后的蒙嘉丽也说,百年好合。

马望拉起蒙嘉丽的胳膊,走进宴会厅,跟先到候在餐桌那里的同事围坐一起。其它餐桌的客人马望不认识。他看着餐桌上盘装的阿尔卑斯奶糖、南瓜子,两盒好日子牌香烟,想另一件事。他发现新娘不是新郎一年前的女朋友,是另一个陌生女孩。他没告诉蒙嘉丽他的发现,而是说,嘉丽,他们真幸福。

结婚仪式七点准时开始。

新郎和新娘将他们各自成长,以及相恋的照片制作成了flash,刻录成碟片,在投影仪上播放。温馨的背景音乐山泉水似的荡漾在大厅里。蒙嘉丽想起跟马望的第一次约会,季节是春天,在大学城附近的油菜地,他们走在田埂上,空中飞舞着采蜜忙碌的蜂群。她还记得当时春风拂面馨暖、清新的感觉。

桌子底下,蒙嘉丽探出手,随意搭在马望的大腿上,指尖敲击了两下。她把嘴巴凑到马望耳边,轻声说,真可惜。

马望说,可惜,可惜什么?

伸长脖子望了眼新人,蒙嘉丽说,当初我们结婚,没有像样的婚礼。马望盯着面前透明玻璃杯上的指纹看,端起杯子,喝了半口普洱茶,烫得舌头往回缩,然后扫视围坐一圈目视投影仪的那些笑脸。他将搁餐桌上的一只手缩到桌下,握住蒙嘉丽温暖、干燥的手掌,摸了摸她涂了巧克力色指甲油的指甲盖。他说,对不起,我们结婚时,我没能为你操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蒙嘉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能怪你吗,不能。她的手指碰了两下马望的膝盖。

播完DVD,新郎、新娘的父母,还有证婚人相继讲话,为新人送祝福。小舞台上,蒙嘉丽目睹新娘母亲眼里噙满泪水,新娘也动了情,紧紧环抱母亲,一副欲哭的模样。蒙嘉丽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眼睛红了,眼窝潮湿,瞳孔深处是无尽的忧伤。她低喃道,一对新人,在婚礼上能得到亲人的祝福,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马望听到了,但他佯装没听见。他握紧蒙嘉丽的手。蒙嘉丽的手变冷了,似块寒冬的冰凌。他说,冷么你?

蒙嘉丽凝视着舞台上“百年好合”四个字,又嘀咕了一遍前面的话。然后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红色的唇印留在玻璃杯杯沿边。她想起她的母亲及她未能赢得母亲同意和祝福的婚姻。眼望那些笑脸,她扭头轻声对马望说,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她的手还是一片冰凉,仿佛刚从冷库取出的冻肉。

瞄了一眼手机显示屏的时间,马望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蒙嘉丽的目光戳向远处的白墙,眼前出现公寓阳台那只负重缓行蜗牛的幻影。她又摸了摸餐桌底下马望的膝盖。

他们没再讲话,各自嗑南瓜子、喝茶,研究菜单。突然餐桌对面那个抽烟的家伙细声细气说,别看婚礼场面如此热闹,好不几天,等着瞧吧!谁也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扯,个个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嗑瓜子的嗑瓜子。

婚礼仪式结束,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男服务员一道接一道将乳猪、大龙虾、白切鸡等菜肴端上桌,他们没动几筷子。穿兰色工装的女服务员一手拿一个酒瓶,在酒席间穿梭,负责倒兑了雪碧的红酒和加冰块的伏特加。待跟新郎、新娘碰了杯祝福酒,再次客套地讲了祝福的话,马望和蒙嘉丽提前离席,走出宴会厅。

搭乘电梯下楼,电梯间有个跟蒙嘉丽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

望着熟睡的婴儿,蒙嘉丽想到了她那个没出身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也该有这么大了。她认定当时怀的是女儿。那段时间,蒙嘉丽只要看到女婴,内心就会涌起一阵酸楚和疼痛。

他们走出酒店,步入晚风中。夜色在城市灯火的映照下,闪亮起来。马望有满肚子话想对蒙嘉丽说,委屈的话,伤心的话,安慰的话,但拎不清该从哪一句讲起,他干脆噤声,等待蒙嘉丽开口。

可蒙嘉丽也闭口不谈。

他们默契地走进了酒店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马望买来香辣鸡腿汉堡、炸薯条、鸡翅、可乐、雪顶咖啡。稍后他们打破沉默,聊起了爱情,聊起了婚姻。

蒙嘉丽拨弄着眼前的炸薯条,挑了一根细长的,蘸好番茄酱,送进嘴里嚼。边嚼她边说,马望,还记得刘芳吧你,我的高中同学,嫁给了律师的那位。去年,我们还去她家给她看过三天房子,照看她养的那头牧羊犬。

马望记得,但他没搭腔。他盯着另一张桌子玩苹果手机的瘦女孩看,女孩的手指纤细、脖颈白皙,额头上有粉刺痊愈后留下的痘痕。

启开雪顶咖啡塑料盖,蒙嘉丽用小勺舀白色的冰激凌,舔了两口。冷冽的冰霜在舌尖上化了。她说,告诉你,刘芳根本谈不上爱那个律师,她说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情可以不谈物质,但婚姻需要。大家也都这么说。她跟谈了五年恋爱的男朋友分手,她那男朋友要死要活,从四层楼高的窗口跳下来,幸好人没事,只是摔折了两条腿,最后也没能挽救他们的爱情。刘芳嫁给了更有前途的律师。要知道,当时律师就有房子。

马望清楚蒙嘉丽想说什么。他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漫不经心地说,若是她愿意,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蒙嘉丽幽幽地望玻璃门外流动的人群,又把目光收回来。她说,跟我一样?

瞟了一眼仍在低头玩手机的瘦女孩,马望环抱胸前的双手换了个姿势,摆放在桌面上,摸桌板的纹理。他说,嘉丽,今天你有情绪,我不想跟你吵。

端起咖啡,蒙嘉丽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气息从喉管淌进胃袋。她说,到底哪种选择更好,根本没办法评判。起码,现在她不用为生计发愁,到了生孩子的年龄,就可以考虑生孩子。而且,有自己的房子,她能随自己的心意布置。那些婴儿床、婴儿车,孩子的玩具,至少还有个码放的位置。

马望说,今天你到底怎么了嘉丽?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面。他们在一起,不愉快的一面、别扭的一面,我们看不到。那句话怎么说,鱼游水底,冷暖自知。

蒙嘉丽想起刚来深圳那会儿,有天马望喝醉酒,凌晨时分回家,走路成了S形,洗澡时他抱着马桶,边吐秽物边绝望地哭泣。她说,够了,我们连一面都还没有。难道不觉得累吗你?

马望说,当然累,但我愿意,你要知道我爱你。他想起过往他和蒙嘉丽在一起时美好的瞬间,彼此拖着手走在无忧的夕阳下、宁静的海滩。他甚至梦到过,夏天的风把他们吹到桃花盛开的小岛,过上无人惊扰的生活。

蒙嘉丽说,当初我妈反对我们在一起,她不一定对,但肯定也没错。她是过来人,那样做是设身处地为我好,到了今天,我特别能理解她。

马望说,嘉丽,难道你动摇了?

蒙嘉丽沉默,大口大口地嚼着香辣鸡腿汉堡。她想起春天时同学聚会,某位女同学开玩笑,说若是马望和蒙嘉丽两人都离了,那他们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爱情。不论是真话,还是玩笑,那些话犹在耳旁。

伸出手掌,马望捂住脸颊,用哽咽的声音说,至少,我们应该挣扎一下,不那么轻易就放弃,屈从现实。

蒙嘉丽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有快乐有忧伤,有希望也有绝望,但没有一天是在虚度。他们的日子确实在一天天好起来。但一想到母亲的事,她觉得这个过程太漫长。有时她会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人过于浮躁了。刚结婚时,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到了夏天冗长的雨季,室内潮湿,蟑螂、蜈蚣、臭虫和不知名的竹节虫就会从墙角旮旯爬出来。有一回,半夜他们睡熟了,蟑螂仔爬到他们床上。从睡梦里醒来,听到窗外的风声、雨声,她感觉到脸上、身上有异常的动静。伸手摁电灯开关,灯一亮,五六只蟑螂仔在床上和他们身上活动。她骇得脊骨发凉,闷声尖叫着摇醒了沉睡的马望,一起拍打那些横行的虫子。不单是卧房里,客厅里、厨房里、洗手间里,也到处是蟑螂。灭虫行动结束后,她睡意全无,在床沿边呆坐了整晚。后来好些个夜晚,蟑螂闯进她的梦里,惊扰她的睡眠。还有,租屋隔音效果差,偶尔,半夜她还会被隔壁床上运动的声音惊醒,是那对黑瘦的在楼下开麻辣烫小店的广西夫妻。她甚至听到了一丝绝望、恶的气息。好不容易隔壁的床上运动消停下来,楼道又会响起暧昧的高跟鞋鞋跟磕响水泥地面的声音,是在温州松骨店上班的按摩女回来了,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旁边还会跟着一个客人。还有,不论白天,或是夜晚,不间断地会听到夫妻间的争吵声、歇斯底里的哭声、幼童尖锐的叫声……来深圳这五年,他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终于远离了城中村,但偶尔那些声音会跑回来,侵扰她的思绪。

蒙嘉丽的眼泪水流了出来,矮下头,她拾起方块纸巾擦干了眼窝和脸颊的泪水。

走出肯德基快餐店,他们搭上公交车,到站下车,匆匆走回租住的公寓。一路上,他们仿若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或者说更像两个哑者。

开锁进门后,蒙嘉丽伤感地嘘了口气,边换鞋边说,真羡慕他们。马望不清楚蒙嘉丽是羡慕新婚的同事,还是羡慕她的同学刘芳,他含糊地说,嗯,我也是。

蒙嘉丽走去阳台,目视那盆富贵竹,竹节上的蜗牛消失了。她拉严窗帘,剥脱掉蓝白条纹套裙,扔进网眼脏衣篮。她穿着粉色胸罩、底裤走进洗手间,先刷了牙,再洗澡。

洗毕,她换上棉质米奇睡衣,冲了杯速溶咖啡,窝坐沙发上歇息。她想起三年前带马望回家,告诉父亲母亲,她要嫁给他。母亲不同意,父亲也没明确表态表示同意。母亲对马望有诸多不满意,最关键的是,马望没有房子。母亲说,结婚,结婚到时你们住哪?她说,先租房住,再一起努力,我们相信一切都会有的。母亲说,等有了再说,现在这条件结婚,我不同意。她甩下一句狠话,反正,这个婚我是结定了。母亲用半是愤怒半是忧伤的眼神瞪着她,鼻孔呼出粗重的气息,嘴巴上了锁,气得讲不出一句话。隔一会,母亲像是缓过神来,她说,那你结你的婚,跟我这个做妈的无关。那次争吵后,她和母亲的关系生出裂缝。后来母亲说到做到,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尽管只是个简单至极的婚礼。

跟着马望也去洗手间,潦草地洗完澡。他想讲什么话,欲言又止。熄了厅里、卧房的灯,他们别扭地卧在床上。隔了很久,他们都没睡着,各想各的心思。

马望的身体挪了挪,盯着满屋子的黑,他说,嘉丽,睡了吗你?

蒙嘉丽似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微微动了一下。她说,你呢?

叹了口气,马望说,跟你一样。

他们开始卧谈,聊了许多从前的事,从恋爱聊到结婚,再聊到深圳、聊到办公室的同事、聊到各自工作中的压力、聊到他们没要流掉的那个孩子,最后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过去那件事上。

蒙嘉丽说,马望,你恨我妈么?

马望说,当然不,怎么可能,我没那么小器。再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蒙嘉丽说,别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你没错,谁都没有错。我妈她很爱我,她不同意我嫁给你,那是爱我的另一种方式。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想让我吃苦,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苦。你觉得呢?

咳嗽两声,马望说,我能理解。

伸手拉了下薄被子,蒙嘉丽说,记得小时候我淋巴发炎,吃药打针不见效,我妈急得团团转,四处求医,找土方子。伴随病症的咳嗽老不见好,她每天为我炖冰糖雪梨水喝。从亲戚朋友那里打探到一点消息,她就匆忙赶去武汉找那位老中医,请来祖传的药方,天天为我熬中药,还捣碎草药敷在我脖子淋巴发炎的患处。待我病好时,我妈整个人瘦了一圈,高高大大的身子骨变小了一截。

那一刻,马望也想到了他的母亲。

在他小时候,某次生病发高烧,父亲出差不在家,半夜母亲背着他去卫生所。黑夜里,母亲打着镀镍手电筒,焦急地赶路,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他还清晰地记得冷冽的夜风呼呼地刮他的耳朵,记得紧贴在母亲背部时温暖的感觉。他说,嘉丽,这个事,我第一次听你说,你早就应该告诉我。

直起身,蒙嘉丽半卧床头,将枕头垫在后背。捂嘴咳嗽,清了下嗓子,她说,还有,我妈特别爱给我打扮,她主张要把我当成公主来养,有时她会用缝纫机,照着时装杂志依葫芦画瓢,亲手给我缝衣裳,都是我们那个小城不常见的款式。那时我穿着我妈为我缝制的衣裳,跟同学在一起,感觉特别骄傲,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她继续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妈都会尽力让我拥有,满足我的需求。尽管现在来看,那样的教育方式不一定对,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也是我妈爱我的另外一种方式。你说是吗?

马望说,我特别能理解你妈对你的爱。如果换做我是你妈,我也会好好考虑,不会轻易答应让你嫁给一个看不到前途的穷小子,真的。

蒙嘉丽嘘了口气,停了两秒,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马望,你要知道,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外面响起梧桐树树枝轻声敲击窗玻璃的声音。马望说,嘉丽,我也爱你。若是现在,就现在,有个歹徒拿把枪闯进来,要取咱俩当中一个人的性命,我肯定会挡在你前面,我会拿命爱你,骗你不是人。

蒙嘉丽沉默,不安地挪了下身体。稍后她说,马望,还记得吗你,前年过春节,你要值班呆在深圳,我回家了。

马望说,记得。

蒙嘉丽说,才住了四天,我要回深圳,我妈让我多住几日,我说不了。我发现我妈脸色一下就变了,她肯定是生气。但她压抑住了怒火,转身走进厨房去消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听到她在厨房洗碗的声音,哐当响,明显超出一般洗碗弄出的动静。等洗干净碗筷,收拾好厨房,再出来时,我妈她恢复了平静,还咧嘴冲我笑。我永远也忘不了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我妈最终妥协了,嘱咐咱俩好好过日子,早点生个孩子,趁她还能带得动。但我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心里更难受,不能释怀。甚至,有时我会觉得对不住我妈,亏欠了她,没有尽到孝心、尽到做儿女的责任。

马望说,嘉丽,你的想法我也有,是对爱你的人,无以为报的情感。

蒙嘉丽说,那次回深圳启程的早晨,我拥抱了我爸、拥抱了我妈。我感觉到他们真的老了,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衰老的气味。马望你猜,最后临出门的时候,我妈跟我讲了什么?

马望的双脚在薄被褥那头动了两下,脑壳往枕头上压了压。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的黑夜,“哼”了两声,像是猜到了什么但又闭口不答。

蒙嘉丽继续说,我妈她说,嘉丽,在外面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往后多跟家里联系,记得。然后我妈她背过身,想掩饰什么,我一清二楚。告诉你,我妈她是个要强的人,她从来没当着我的面流眼泪。那时她肯定晓得她的病已经染上身了,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讲完蒙嘉丽就哭了。

黢黑的房间里,蒙嘉丽在想她的母亲,马望也在想他的母亲。马望听到柔软的床垫上他的心跳和她的心跳,还有彼此沉重的呼吸。他想若是他们的母亲都还健在就好了。

他们安静了很久。

楼下传来狗吠声,还有夜风吹响树梢鬼魅的呼声。

铁窗在风力的作用下瑟瑟晃动。冷气袭来,蒙嘉丽将身体缩入被褥内,躺卧床上,起伏的心跳平缓下来。她靠近马望身体的左手在温暖的气息里挪动,摸索着,握住马望暖和且有些粗糙的右手,捏了两下他的手心。湿漉漉的手心蒙了层汗液。她想起白天那只附在富贵竹上缓慢爬行的蜗牛,来不及想更多其它的事,她说,马望,有一件事,我想我现在必须马上要告诉你。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散见《天涯》《山花》《大家》《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说选本。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另有作品改编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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