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第12期

１

几年前，一个交通车司机被两个歹徒杀害了，就在他开的那辆交通车上。事情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当时，那个司机开的是末班车，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车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确切地说，当时车上的乘客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歹徒。还有一个是外地人，在座位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时，下车铃响了。那个司机很自然地往观后镜里瞅了瞅。看见两个年轻人正站在门口等着开门，一个手里还拎了个皮箱。这时，车已经到站了，但那个司机却没有开门，反倒大喊了一嗓子，"后面的那个，醒醒，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就这一嗓子，把那个睡觉的喊醒了，也把那两个要下车的喊急了。跑上来，对着那个司机就抡起了拳头。那个司机倒也不怵，忽然把车一刹，猛地站起来，趁那两个人立足未稳，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翻在了地上。然后，车头一掉，就驶向了附近的派出所。那两个歹徒又爬起来，其中的一个，掏出刀子，朝着那个司机的腰部狠狠地捅了一刀……

石破天惊。就是这样的一次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时间也就是短短的几分种，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交车司机成了一个英雄。在这平常的人生中到底埋藏了多少偶然和可能啊！

这件事我是从一个报纸上看到的。当然，报纸上写得要生动感人得多。用了很多塑造英雄人物专用的语句，"雷霆一样的怒吼""紧紧地咬住了牙关""鲜血像黎明的彩霞""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等等。其实不用塑造，我想，就凭那个司机的大义和大勇，他当之无愧。

两个歹徒中捅人的那个跳了车，摔断了腿，当然没跑得了。另一个连车也没来得及跳，就进了派出所。当然，也许是没胆。

后来我也听人说起过这件事。那都是事件背后的了，例如说那个司机是他家惟一的一根独苗、那个司机结婚还不到一年等等……毕竟这个小城不大，这样的事不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就不见有人再提起了。现在生活的节奏太快，让人很容易忘记。

我之所以又想起这件事来，是因为我刚从一个我非常尊重的老师那里出来，正坐在交通车上。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和老师闲聊，从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英雄》，谈到了什么才算是英雄的话题。"英雄吗，"老师最后总结说，"在不同的时代和环境，他的表现形式有很多，只要他能做常人所不能做的，就算是个英雄。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２

街道的一边，一座老住宅楼正在拆除，曾经在这里面发生过的一切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再过不久，一座崭新而又漂亮的建筑将会出现在人们的眼中，曾经的喜怒哀乐，就像这风中的尘土，很快，就不知飘落在了什么地方。

手扶栏杆，看着窗外亮晃晃的阳光、玻璃、街道，还有匆匆促促的人流，我正在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忽然，这马就像踏进了陷坑，失了前蹄。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原来，刚刚离站起步的交通车又猛地刹住了。接着，"哐当"一声，车门开了。那个司机根本没把全车人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把头早早地扭向了车门恭敬地等着，并且在脸上还挂出了一副滑溜溜的笑容。

"肯定是这个小伙的女朋友，要不然就是他妈，再不成就是他的领导。"我在心里琢磨着，"要是他妈还可以原谅，要是女朋友，那这个小伙子就太没出息了，要是他的领导，那就可恶了。"

上车的既不是小伙子的女朋友，也不是他妈，也不是什么领导，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还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嫂子。"那个司机小伙很甜地叫了一声。

那个妇女刚才跑得可能有点急了，上了车，一个脚踏在台阶上，用一个手扶着膝盖，一边呼呼地喘着，一边掏出两个硬币，很迅速地投进了钱箱。那个小男孩倒是气定神闲的，两个小手插在裤兜里，一会儿看看他妈，一会儿看看司机，还抬头看了我一眼，两个眼睛滴溜溜地亮。

"嫂子。"看见那个妇女投钱，那个司机又叫了一声，话音里就有了点不乐意，有了点埋怨，但又无可奈何的意思。那个妇女冲那个司机笑了笑，是非常歉意的那种笑。

当然，对于这些，我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这个女的好几年前我就认识，在交通车上，我碰到过她好多回了。

记得第一次遇上她的时候，她身边的小男孩还在她的肚子里呢。那天我正好坐在车门口的那排竖座上。这个女的上车了。一上车，她冲着那个司机叫了一声大哥，声音低低的，几乎听不清。司机是个落腮胡子的中年人。见了这个女的。那个司机有点激动，"是你啊，妹子，这是上哪儿？""我上医院去做个检查。"那个女的一边有点羞涩地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就要往钱箱里投。一见这个女的要投钱，那个司机急了，"别、别、别！"他一边大声地说着，一边使劲地推着这个女人的手。但是这个女的非常坚决，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后来，那个司机干脆用手把那个投币口紧紧地捂住了。

车上有乘客不愿意了，"这车还开不开啊？"那个姑娘站在投币箱前不走，知道反正那个司机不可能一直捂着不撒手。

果然，那个司机最后靠不住了。"好、好、好，"他嘴里嘟嚷着，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张钱来，塞进了钱箱。"我给掏，我给你掏还不行吗？"

那个女的把头低了，用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大哥，你这样怎么行，那我以后还能坐车吗？大哥。"说着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过了一会儿，她仰起脸，擦了擦眼泪，"给，大哥。"她把钱又递到了那个司机的眼前。那个司机接过钱，长叹一声，"妹子，你这是何苦啊？"

就是那一次，我对这个女的有了印象。为争一次公交车费掉泪，也确实有点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又遇到过那个女的好几次。开交通车的司机好像都认识她，每次上车，司机都要和她打招呼。她也总是在把钱投进箱子的时候，歉意地笑笑。有时候，车上没座位了，她就站在司机旁边，和司机聊上几句。但她的话很少。

有一次遇到她是个傍晚。车上人不多，她坐在最后面，脸侧向窗外。昏黄的街灯把光一束束地打在她的脸上，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了恍惚迷离的往事中。

还有一次遇到她，是在一个非常炎热的中午。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显得很笨拙吃力。开车的是个女的，见了她，两个人就聊上了。"妹子，还出摊呢？该在家呆着了。""没事的，大姐，在家也是坐着，在那里也是坐着。再说我摆摊的地方离医院挺近的，姐妹儿也多，有什么事，她们都会帮我的。"说着说着，那个司机忽然好像动了气，"妹子，你大姐性子直，你也知道，有句话，说了可能不好听。照我说，这个孩子就不该要。"那女的一听，脸变得通红，嘴里讷讷地说，"大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大姐。我……"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怀里已经抱上了孩子。有了孩子，她的话明显的多了。如果是个女司机，聊起孩子，她神采飞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嫂子。""是啊，小毅今年都六岁了，该上小学了。"那个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和那个女的聊天。"是哪个毅啊？嫂子。是毅力的毅还是正义的义？""是毅力的……""是记忆的忆。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说是为了纪念我爸爸。"那女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小男孩脆生生地接过话来。"我爸爸是个英雄。是吗？叔叔，这是我妈妈说的。"

"是、是，他是个大英雄。"那个司机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小孩的头，顿了一下，又说，"你妈妈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