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建钢访谈:导演的静心、敬心和精心

新版《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楚汉传奇》动辄七、八十集的长度，撑起这样长度的电视剧要么是长途历险记、要么是英雄聚义的群戏。最近热播的阎建钢导演的电视剧《赵氏孤儿案》，是不折不扣的大悲剧，吴秀波饰演的程婴和孙淳饰演的屠岸贾，两个人恩怨情仇撑起了整部戏码。《赵氏孤儿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本刊记者专访了电视剧《赵氏孤儿案》的导演阎建钢。

用正剧打败雷剧

大众电影：在这个年纪，拍电视剧《赵氏孤儿案》意味着什么？

阎建钢：对自己而言，《赵氏孤儿案》是我的静心、敬心、精心之作。一个导演一生只有一次面对这部经典的机会。赵氏孤儿的故事家喻户晓，在《左传》《史记·赵世家》《新序》《说苑》中都有记载。我与编剧陈文贵，作为同代人，有着共同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将仁爱、道义、诚信、礼智等种种当下日渐淡漠的精神内涵融入剧中，传递大仁大爱，引领人们走向人间正道。在清宫戏泛滥的今天，《赵氏孤儿案》道出了历史兴衰的原因和价值，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

大众电影：前年陈凯歌拍摄的电影《赵氏孤儿》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充分的作品，您怎么看待电视剧版的改编？

阎建钢：赵氏孤儿的故事之前有电影版，再看电视剧版，观众难免要将二者进行比较。从目前观众的反应来看，对电视剧版几乎“零差评”。艺术之间没有什么可比较的，拍这部电视剧的目的还是想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一个贴近历史发生过的事情，让观众能从中找到自己所需就足矣。作为导演，我希望戏的节奏能快起来，剧中的追逐戏镜头感强、节奏快。马匹跑不快，我们干脆用卡车拉着跑。程婴夫妇逃亡的那场戏，我们在沟底设置了机位。卡车在前面拽着板车飞奔，轮子一颠就在空中飞过好几米，我们抬头看了吓出一身汗。多余的戏一概不要，快节奏才能吸引人。我总共删了四集戏，几辆奔驰车的钱转眼就没了。

大众电影：您怎么评价吴秀波演的程婴，听说程婴亲手摔死孩子的戏经过了漫长的讨论。

阎建钢：吴秀波饰演的程婴足智多谋，但看上去却唯唯诺诺，人物反差大，张力足。戏还没开拍的时候，我特别想让吴秀波来演，但他已经有戏约在身，我只能放弃。随着主创对程婴摔婴这场戏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大家都觉得，如果吴秀波来演程婴效果一定很好，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和沧桑感所承载的感悟力、思想力能够驾驭这个重要人物。于是我等吴秀波拍完戏从上海回来后，把剧本交给他看。吴秀波和我着重交流了摔婴这场戏，谈了他认为的诸多的困难，希望彼此能够说服对方，为什么程婴会亲手摔死儿子。我俩讨论的当晚，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第一次看他因讨论剧本落泪。吴秀波告诉我，这个戏他接定了，我告诉他，摔婴这场重头戏，我们要硬碰硬去演，绝不闪躲，一定要让观众明白为什么摔。剧终戏是程婴夫妻相拥离世，许多观众认为程婴自杀多余。这场戏不是个人设计，而是程婴必死。其实程婴早就死了，在他亲手摔死儿子的一刹那，他的心就死了，是复仇的使命支撑他必须走到最后。拍最后一场戏时，剧组斥巨资在宁波人工造雪，这场戏算涅之作。当自己喊完停，全体演员都没有走开，大家静静地坐在原地不忍离去，珍惜和程婴相处的时光。

大众电影：孙淳饰演的屠岸贾也突破了他以前的框架。

阎建钢：孙淳饰演的屠岸贾很富层次感，观众对孙淳的表演很肯定。当初找孙淳出演屠岸贾，我没有强求他，只是发了10集的剧本后等他回复。没过几天，孙淳来电，说咱俩吃个饭吧。见面后他就说了两句话：“今天以前，还没有一个本子是我没看全就想要接的。我很久没接戏了，这是上天让我等来的好戏。”孙淳和吴秀波都是第一次拍真正的古装戏，怎么演只有摸索，现场是三台机器同时拍，我尽量不打断演员的表演。有场戏，在说词儿的时候孙淳忍不住打起哈欠，然后随意地靠在榻上。我没喊停，让他调整好状态后接着往下演，结果孙淳的表现马上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是一瞬间，屠岸贾就变得活生生了。

大众电影：用应采儿演程婴夫人，完全出于海外市场的考虑吗？

阎建钢：用应采儿的确出于海外市场的考虑。她的职业精神值得内地艺人学习。每次拍戏，我几乎准点到达现场，最晚也不会迟到10分钟，但应采儿绝不迟于我到，有两次还是全组中第一个到现场等候的。应采儿刚到剧组，我给她接风的时候就告诉她，明天要突击十几场戏，每场戏得有近12页纸的台词量。开拍后，我没在现场看到应采儿看剧本，但所有台词她都烂熟于心了。

大众电影：以您的经验，在目前的电视剧市场上，正剧有可能打败雷剧吗？

阎建钢：现在穿越剧、家庭剧等雷剧的收视率极高，我很忐忑《赵氏孤儿案》这部探讨价值观、道德观的历史正剧，能否打得过这些雷剧。现在看来，有这么好的收视效果，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收视率的高低对我很重要，但我左右不了。收视率再不好也有上亿人会看，无论叫好与批评，起码都受到了影响。就算骂我，也得想想该怎么骂吧？程婴能为国舍婴，当代人能为偷杀婴，我们该好好反思一下了。我不愿自己的孩子看穿越剧、戏说剧，怕她误读历史。这次我推荐《赵氏孤儿案》给90后的女儿。其实，我挺不好意思自卖自夸，就发微信给闺女说抽空看看爸爸的戏，结果女儿看后回复我，说拍得挺不错的，就为这句肯定，我乐了一晚上没睡着。

大众电影：这样一部呕心沥血制作，遭遇了盗播，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阎建钢：《赵氏孤儿案》遭遇盗播的事，恶心且闹心。片子开播导演本该噤声，一切由片子表达，但在一个诚信被视为的行业环境下，面对践踏不得不说：一部电视剧的性命，品质是动脉，收视率是静脉，你们把静脉割破了，这是谋财害命，小心程婴的魂灵盯上你。利欲无处不在，报应也无处不在，天有眼。

中国人是不可征服的

大众电影：《中国地》让您去年获得了金鹰奖最佳导演奖，中年得奖对您意味着什么？

阎建钢：年轻的时候，我会很在意得奖，现在是更在乎“积德”，到我这个岁数，能够回头一看，就不会太在意某件事情。《中国地》播出的时候有不错的收视率，对得起观众了；卖的上好价钱对得起制作团队；得了金鹰奖，也对得起跟着我的这些弟兄们。多年前《为奴隶的母亲》获得了艾美奖，为国争光当然很开心，但年龄增长阅历增长，对奖项的感受逐渐减弱。我刚从中戏毕业的时候，恨不得第二年就得奥斯卡奖，后来我老跟学生们说，理想一定要有，但绝不能远大，今天能干副导演，就去做，不要天天在家呆着空想怎么才能当导演。现在，获奖不再是个人的虚荣，获奖给制作团队、公司合伙人带来更好的收益和更大品牌效应，让将来的投资人更有信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众电影：李幼斌演过很多硬汉形象，他在《中国地》中的赵老嘎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阎建钢：李幼斌在《中国地》中扮演的赵老嘎，不会让人想起他扮演的其他角色。李幼斌是戏疯子，最初时半夜三点打长途能把手机打爆了。李幼斌非常投入，比如赵老嘎读信的段落，他的亲人一个个离去，整场没有一句话，很安静。他把所有的仇恨憋在心里，这是赵老嘎对亲情不同的表现方式。比如扮演赵老嘎妻子的萨日娜，她演绎过许多中国式的善良女人。但在《中国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刚烈暴力的女性，战争中的女人，她与男人们一样面对死亡。我第一次看到《中国地》剧本的时候，跟李幼斌一样，把编剧赵冬苓老师的电话也给打爆了。

大众电影：《中国地》也引发了部分网友争议，尤其是剧情部分，网友认为太过残酷，一集死一个人。

阎建钢：在那个国土被被践踏年代，无论男女，都被置于鬼子的屠刀下，翻阅一下抗战的史料，看看我们的同胞是如何被宰割的！比起历史的真实，《中国地》只是冰山一角，如若觉得这就很残酷，那就记住国仇家恨吧。现在居然有黑龙江方正县为鬼子建碑，黄山谭家桥镇以历史取乐，历史创伤不能忘！

电视剧导演协会强调“服务”

大众电影：现在您对好作品和好导演的定义是什么？

阎建钢：接下来几年，我希望能做几部自己喜欢的，能留下来的电视剧。在我的判断里，好作品不仅要有收视率，还要有生命力，过几年拿出来再播，戏还是好看的。题材限制并不能成为烂剧的借口，不能把自己功力不足归罪于别人，我从来觉得管理部门是有责任和良心的，我理解他们的苦衷，但广电总局没有细化到哪一条绝对不能碰，编剧不要自我限制了。

大众电影：前年，中国电视剧导演协会成立，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阎建钢：中国电视剧导演委员会成立了，这是一件大事件，中国电视剧诞生到现在有30年了，在这些年中，我们生产了这么多的作品，也播出了很多作品，培养了数以亿计的观众，带动起一个产业。中国电视剧导演委员会是全世界最大的导演协会，共有205个会员。这是一个行业自律、维权，整合资源的平台，我们一直强调服务会员，希望做成一个在电视剧行业里，有高度凝聚力的行业组织。

大众电影：您怎么看待演员片酬过高，压缩整个行业利润的现象，听说您试图拟定过演员黑名单。

阎建钢：我们协会内部确实有讨论过，但没形成具体名单，只是建议大家慎用某些人，这对行业秩序的规范有好处。其实，有些导演也有问题，片场作风遭到一些演员的投诉，我们去年就内部清理了两个会员，今后对会员资格的审查会更严格。我们首先要自律，才能要求他人。这个事儿没有传的那么邪乎，上一次我们开导演年会的时候，大家也谈到了合作关系，有一部分导演对演员不良的行业行为有一些不满意，甚至很愤怒的，然后大家又议了一下。因为电视剧导演委员会要规范演员职业道德行为，如果确实有一些演员不懂规矩的话，我们不会封杀谁谁谁，可能我们会建议。特别出格的，不光导演不满意，投资方也不满意，别的演员也不满意。比如说在现场，演员6点钟开始化装，大家都进了现场，个别演员晚到，就是对所有人不尊重，这种现象是不允许的。

大众电影：您怎么定义耍大牌的现象？

阎建钢：我不相信一个演员进组就抱着来闹事的心态，大家都是演个好戏，如果演不到好戏就是赚个好价钱，如果赚不到好价钱，那就算有个戏份吧。当然不排除剧组管理的问题，比如说导演首先要自律，全景一个镜头近景一个镜头，一拍十几遍，在这种情况下，演员有情绪的话，就不能怪演员了。尤其是古装戏，夏天穿着那么厚的戏服，实在是一种煎熬，如果有演员在现场等了几个小时拍不了戏，是剧组的管理问题和导演的能力问题。我们要自省，如果一切假设因素都不存在，仍然存在问题，那就是演员的问题了。

大众电影：导演是一个剧组的灵魂，这些年“导演中心制”受到“制片人中心制”的严重冲击，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阎建钢：这个行业门槛太低了，只要有点钱就都进来，就像一艘海盗船，有被挟持的感觉。市场需要精品，而不是规模，按一部投资一亿来算，整个市场容纳不下超过10部精品。现在，产量虽然井喷，但太混乱了。这个行业近年来从来不愁没钱，但影视质量却逐步下降。去年在广电总局备案的电视剧总共有15000集，最后播出的不到8000集，行业整体很浮躁，市场需要什么大家就做什么，然后就撞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