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面子

时间:2022-05-13 11:52:27

【撒谎有风险,炫耀请谨慎】

世界上做谁家的孩子最幸福?当然是“别人家的孩子”。

2003年我大学毕业后,和哥哥一度是老家人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全都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儿子做房地产风生水起,女儿做外文翻译各种高大上。从老家小县城到首都至少需要二十个小时车程,中转两次。很多人只在电视里、照片中见过天安门,而父亲母亲来看我们,每次都从天安门前过。

现实其实没那么酷炫,哥哥毕业后跟朋友开过网吧,后来从好几道贩子那里接到一些房地产小工程――这就是所谓的房地产。我的外文翻译不过是在小出版社翻译点东西,月薪只4000元。但三年间哥哥便在北京有房有车,还娶了一位漂亮的北京姑娘,生了儿子;爸妈长时间驻京带孙,时不时给我一些接济,让我比普通北漂们过得舒心些。

这样的日子,足以让父母回老家时乐呵呵地接受别人的羡慕或者嫉妒恨,极有面子。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就像你不知道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吃下去的五花肉什么时候变成腰间的一块肉。我在哥哥家附近租了公寓,每天下班去他家蹭饭,体重直逼130斤时,父母才看到我的营养过剩,一边对我说要减肥一边给我夹菜。当我的年龄直逼30岁,他们才发现,家里的宠儿在外面的婚恋市场上并没有和家中相似的地位。

江湖一胖泯爱情,更何况我的那点小收入和那张乏善可陈还长了雀斑的脸。就像你们经常听说的那样,最着急的是父母。他们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狂热地搜集各种男人塞给我,而我却日复一日地剩下了。

30岁生日那天,面对他们再度塞给我的不知三手还是四手男,我郑重宣布:“我要单下去,谁再给我介绍对象,我跟谁急。”

在我对“男人宁缺毋滥“的坚持下,世界终于清静了。无爱一身轻,我以半年更换一次工作的速度,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工作一段时间,攒一点小钱,出去溜达一圈。我对这样的小人生相当满意,唯一不满的,是每年春节回家,爸爸妈妈对同事亲戚总是撒谎,说我月薪过万,在北京买了房,男方又很不错,很会做饭,把我养得越来越肥,是我脑袋抽筋,要继续考察,不肯结婚,等等。

我很不满父母的这些谎言,本来活得正大光明的,却不得不在别人面前小心圆谎,只为了他们的脸面。我不止一次警告他们:“你们爱面子归爱面子,撒谎有风险,炫耀请谨慎。”

【生活比广告更荒谬】

生活比广告更荒谬,2011年6月,哥哥上当受骗接手了一个烂尾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并且债台高筑。房子和车子都卖了还债,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岳母家住。

当时爸妈回老家过夏,听说哥哥的变故,赶紧寄出大半辈子的积蓄,帮他开了手机店,还开过小饭馆,但是不到半年都赔了。

2011年年底,爸爸妈妈担心哥哥承受不了,特意来北京看他。那两天他们住在亲家家中,听亲家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那一次,爸爸妈妈是含着眼泪离开北京的。

在北京西站,哥哥跟爸爸进车厢整理行李,妈妈抱着我痛哭:“以前不管你怎么瞎胡闹,至少还有哥哥帮衬你。现在你哥也自身难保,你可怎么办?”

我很难过,但还是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安慰她:“我的人生你不懂,所以别瞎操心。你和爸爸保重就好。”

爸爸送哥哥出车厢,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你心气不倒,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放心吧,有爸在呢。”

这话很励志,但对哥哥悲惨的现状实在法力有限。有爸爸在又能怎么样?他和妈妈加在一起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在小城可以温饱无忧,在北京连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

火车开得没影儿了,我和哥哥还站在原地。我拽哥哥出站,他红着眼睛说:“我都这岁数了还让他们操心,真丢脸。”

我又心酸又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丢不丢脸,真是爸妈的好儿子!”

【从云端到谷底的巨大落差】

爸爸妈妈回小城的第九个月,我在云南花着前半年工作的积蓄优哉游哉,忽然收到很多陌生来电。都是老家的号,那些毕业后失联的高中同学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是想起了同校的我,而是爸爸跟他们借了钱,从几百到几千不等――以他在北京有一双无比出息的儿女,以他的面子,能借到这些钱并不奇怪。

这些催债电话让我第一时间想到,爸爸肯定是替哥哥的东山再起储备资金。可这时哥哥打来了电话,焦急地问我知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原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哥哥的老同学老朋友也纷纷打来催债电话,说爸爸跟他们借了钱,数额比向我同学借的多得多,最大额有六万!哥哥打电话回家询问究竟,妈妈惊奇地说,爸爸告诉她,哥哥让他去趟北京,他三天前就出门了。

也就是说,爸爸失踪了!带着用面子换来的近三十万元。

我和哥哥火急火燎赶回老家,开始找爸爸。

找遍了亲戚朋友家,我们不得不报警。我还在微信朋友圈发了爸爸的照片,恳请所有朋友包括旅游时的客栈老板帮忙转发。

最后在天南海北的微信朋友的相互转发中,我们在河北沧州火车站找到了爸爸。那哪儿还是我们熟悉的爸爸?他垂头坐在墙脚,身体弓得像只被彻底抽筋的虾米。衣服上堆着灰,活脱脱像个乞丐。

我和哥哥含泪走到他面前,他抬头看见我们,立刻拔腿就跑,跑了没两步,他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被拐卖的孩子。

当一个父亲迫不及待地想帮助他的孩子而又无能为力时,他的智商会下降到连孩子都不如。在我们县城,有一种早已被媒体曝光过无数次的地下私彩。我无法想象,一辈子连麻将都很少摸的爸爸,曾经连正规福利都说成是“”的男人,究竟要经过怎样的绝望和挣扎,才会找到那些卖私彩的人,一次又一次将借来的钱下注,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赌上一个父亲对子女未来的全部希望。

我和哥哥跑上前扶起爸爸,他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买了一百四十注,我中了一千四百万,一千四百万。”

爸爸是中了,可是庄家跑了。我不敢想象从云端到谷底的巨大落差里,爸爸的心脑血管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更不敢想象为了寻找跑路的庄家,身上早就没剩几个钱的他吃了多少苦。

【安心地老去】

我们先把爸爸带回北京我的出租屋。极少做饭的我对着手机上的食谱捣鼓出三四个菜。哥哥在洗手间给爸爸剪头发刮胡子,搓背洗澡,足足弄了一个小时。

爸爸从洗手间出来后,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哥哥,叹气道:“爸爸给你们抹黑了,爸爸太想拉你们一把了。”他的叹息好像从胸腔的最深处发出,带着无尽的沉痛。那一刻,我们听到了一个如山的男人变老、变脆弱的声音。

一向视面子为累赘的我,窥到了“面子”的不同意义。面子必然代表一定程度的虚荣,但当无情的岁月让过去的保护者们不可避免地老去、日渐衰弱,面子上的风光,担当了他们一生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一种不管世界怎么变化,他们的子女都能生活安稳、无忧无虑的希望。

于是,31岁的我跟这个好面子的世界和解了。

对,你们可以说我真正地长大了。我开始自觉地计算着卡路里吃饭,保持适当体重,即使嫁不出去,至少也有健康的身体。我前所未有地认真工作,过去我接翻译的活儿是按照旅游计划的开支来定量,现在我给自己安排满了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时的工作量。钱少又麻烦的活儿我也不嫌弃。

父债面前,儿女平等。

哥哥彻底放下面子,不再纠结于过去做小老板的风光,弄了一辆微型面包车,给朋友开的快递公司送快件,每送一件挣两块钱。第一天他赚了324元,请老爸喝酒,说:“爸,那些债早晚会还上的。”

爸爸忍着眼泪,端起一杯酒,说:“儿子,爸爸敬你。”喝完,又端起一杯对我说,“女儿,爸爸敬你!”

爸爸的欠债,我和哥哥――写下借条送到人家家里,道歉与承诺。老家的房子变卖还了一部分债。现在爸妈跟我租住在北京的公寓里。每逢周末,哥哥一家三口过来,六个人挤在小小的一居室里吃吃朴素的家常便饭,说说市井的话题。

从2013年4月开始,我的体重控制到了118斤,每个月的收入突破万元。每次送活结款时,本可以打卡里的,但我坚持让爸爸妈妈坐公交车去拿。真金白银的劳动收入会让他们觉得安全踏实。

这两年爸妈坐着哥哥送快件的车,以及帮我收工钱的公交地铁,有变成“北京地图”的趋势。他们对秀水林志颖他们住过的状元村很感兴趣,我立刻给他们报了旅游团,但又取笑他们:“大负翁们,还好意思游山玩水的。”

老爸说:“我差点儿就成了千万富翁了,你知道吧?”

我告饶:“知道,知道。你去玩的时候,千万要摆谱,说你差一点点就是千万富翁。别人肯定会以为你身家999万,我面子上多有光啊。”

一家人笑作一团。

好多话,亲情之间,说破了才无毒。就像好多的面子,在虚荣之外,更是一种安全感。我希望他们有这种安全感,而后安心地老去。

上一篇:葡萄对我那么好 下一篇:开眼:“马到成功”的来历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