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文人 第6期

时间:2022-05-06 07:06:01

父亲与话题

往昔,身着粗布大衫,犁田耕地,时爆粗口的平头百姓,叫布衣

相对世俗的布衣而言,有着独立人格的,知书达理的,注目仕途的读书人,就是文人了。

按理儿说,布衣是布衣,文人是文人,属两个阶级,扯不到一块儿。

却不然,我父亲的人生旅程中,兼而有之,似乎打破了这个理儿。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夫——

永葆农民本色,闲话农桑,有着农耕之乐;

父亲又是个纯粹的文人——

洋溢着文人气息,有着就月捧读,雨窗吟笔之趣。

无论何时何地,乃至苦难岁月,父亲以他独特的方式劳作着,和我母亲一起,为他们缔造的大家庭奉献着,生活在属于他的精神世界里……

用父亲同父异母的三弟(我小爹)的话说:“我大哥,你们的伯伯(方言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小爹也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恢复高考第一年,没有上过高中的他,一举考上了大学,三十出头做过枣阳师范的副校长。小爹个性内敛却颇有傲气,话不多却句句顶真,他不事权贵,却打心眼里敬重他的大哥。

一个使牛耙地的农民,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民。

因之,父亲的身上就盈溢着诸多传奇的人文色彩。

童年与私塾

“伯伯(父亲),我,我想上小柳庄的私塾。”

偷偷瞧了眼我爷爷的脸色,我父亲第一次向大人提出了一个要求,有些胆怯的语气里含着固执。

现在来看,这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必须的。然而,那是在旧社会,又是一个穷苦人家。在那个为一日三餐而发愁的年代,受教育是少数有钱、有权人家孩子的事儿,穷人家很少有上得起的。

爷爷先是一愣,浓厚的双眉沉重得像挂了两把锁。须臾,弯下高大的身躯,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眉目展开,酱色的大脸庞上沁出了难得的笑意,瞧着长子,盯着,连连点头:“中、中、中,使得、使得(可以)!”

爷爷的这种爽快,在我父亲是认为少见的。要知道,脾性暴烈的爷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还没来得及和我父亲的“婶儿”咕叨过。

这一年,是一九四二年,父亲七周岁;

这一年,父亲的“婶儿”生下了第二个小弟弟;

这一年,添丁加口,家里只有几亩薄地,而我爷爷又不善经营农事,全家是吃了上顿儿愁下顿儿,两间草屋显得窄巴巴的。

在这儿,得提一笔我父亲的“婶儿”。父亲在四岁的坎上,遭遇了晴天霹雳,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因出天花浑身溃烂,看不起医生,到了夏天,家里条件极差,多处受蚊蝇叮扰而生蛆,二十才出头的她,在生不如死中而离开了人世。后来,爷爷续弦,父亲便叫她“婶儿”,也就是我们陆续出生后喊的“奶奶”。

公元二00九年的中秋节,我在老家枣阳陪着父亲说家常时,才知晓了他的“婶儿”,我们的奶奶早先在随阳的胡家湾儿,还有着亲戚关系,当时按理儿喊她“嫂子”。后嫁给我爷爷,父亲就不得不改了口,叫她“婶儿”。

前面已经说过,为啥子说爷爷对于长子的要求不打啃地就应答了?还是有点幕后故事的。

哎哟,听我的姑太太讲,她的这个大个子侄子尤其厌恶上学堂。在他七八岁(一九二0年)时,太太(曾祖父)梦想着祖坟上冒冒青烟儿,筹谋着让他上学堂。在乡间野惯了,我爷爷受不了学堂的约束,就想着法子逃学,要么赖在床上不下地,要么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撒泼。太太望子成龙心切,只好请人将我的爷爷八抬大轿似的抬到学堂里,罕见的举动,惊得私塾先生只摇头。这一景象,也曾成为当时乡下的一个逃学典型,别的人家教导孩子会补上一句“别像傅大个儿呀——”爷爷还是在自认为枷锁般的私塾里上了几年的学,识得几箩筐的字,掰着指头会一般的加减乘除,最终打死他也不上这魔鬼似的学堂了。

当然,粗通文墨的爷爷却有着他的过人之处。小时不爱上学堂的他,这回果决地答应长子求学,当属一例,且不说爷爷后来闯江湖行侠义之传奇。

胳膊弯儿夹着粗棉布缝制的书袋儿(那时乡下还没有背带的书包),父亲一蹦三跳地走进了村西头的小柳庄上的私塾。

六十余年后,父亲回忆说,当时乡下娃子能进私塾,别提多神气,比每天吸溜一颗果糖还要幸福,如果见到放牛娃子,连走路也雄赳赳的,小腰板直直的,仿佛中了状元似的。

凡事预则立。父亲一溜烟儿地进了学堂,也是有“预谋”的。

此前,他曾猫躲着我爷爷,多次横过两条大路,偷渡到村西头的草房学堂,猫儿在后墙角儿,听草屋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等到散学,瞧见夹着书袋儿的读书郎,一步三摇地回家,父亲感觉心里头有猫舌子儿在舔似的。

直到有一次,私塾先生课中内急,方便途中在后墙角儿逮住了偷听者。这在村子里也是稀罕事儿,先生没有动气,倒笑呵呵地问他听到了啥。父亲翘着小脑壳儿,竟然将先生教授的课文背诵下来,几乎一字不落。父亲过人的记忆力,着实让先生一惊。询问了父亲的姓名、家境后,先生捻了捻胡须,晃晃脑壳,禁自笑了:“这个傅大个儿,儿子比老子小时候强!”接着看着我父亲,掷地有声:“过两天,你向你伯伯,大个子提出来,就说你要来柳庄上学。记住了!”

呵呵,这就是我父亲的聪慧劲儿,一般的乡下娃子哪里有这个心思。

当天晚上,私塾先生找到了我爷爷,拱了拱手,打趣道:“大个子,恭喜你了——”先生卖了个关子,弄得我爷爷一头的雾水,张了张嘴,却不晓得喜在哪里,从何而来。

“启慧这娃子,读书的好苗子呀!大个子,这不是大喜么?孺子可教也,万万误不得!”先生开门见山了。

噢、噢——,爷爷这才恍然大悟。

确实突然了点,还是没有心理准备,爷爷犹豫着想了片刻,看看草房,又看了看几个孩子,欲言又止。

先生早料到了爷爷的难处,热心肠地说:“这样吧,大个子,学费我可以减免,你看着给些杂谷余粮就行。不能让聪明的娃儿长大成了‘睁眼瞎’。”

“使不得、使不得,你也得养家糊口的。”爷爷感谢中终于点了头。

一生中,我父亲也没有忘记这位恩师的大名,先生叫陈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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