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的“黄金年”

当深陷经济危机泥淖的美国进入了大萧条的第十个年头，即1939年，没人知道这场危机何时才能结束。在欧洲，德国入侵波兰拉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许多美国人害怕自己的国家被卷入这场战事。失业率屡创新高，领取救济品的队伍在街道上蜿蜒，银行大量收回破产业主的不动产。

大萧条时期的电影盛宴

可是，在1939年的电影屏幕上，美国依然是一片充满希望的土地。在《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里，吉米・斯图尔特（Jimmy Stewart）曝光了腐败政客的秘密；在《铁血金戈》（Drums Along the Mohawk）里，亨利・方达（Henry Fonda）在美国独立战争的战场上和作为英国同盟的印第安人作战；在《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里，朱迪・嘉兰（Judy Garland）飞翔于彩虹的尽头。而这一年最引人瞩目的商业片当属《乱世佳人》，费雯丽（Vivien Leigh）在南北战争的废墟中浴火重生。

1939年，好莱坞出品了多部能进入电影史最伟大作品序列的电影，照亮了美国历史上最灰暗的时刻。这些电影用最新的彩技术摄制而成，卡司全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好莱坞的电影审查办公室主任威尔・海耶斯说：“没有什么比电影更能鼓舞全国人民的士气，尤其在这个充满了革命、动乱和战争的世界。大荧幕的使命就是在关怀当下社会问题的前提下，用娱乐的手段传播乐观主义和幽默感。”

电影巩固了美国人对“美国优越论”的信念，并凸显了爱国主义情绪。《绿野仙踪》的故事发生在哪里？堪萨斯州，美国的心脏地带。无论是龙卷风还是西方的邪恶女巫都无法击败来自堪萨斯的桃乐丝，因为“堪萨斯就是美国”。正如桃乐丝那句令人记忆深刻的台词所言：“没有一个地方像家一样（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家不可替代。

堪萨斯这个“家”并不完美。相比于东部地区，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发展速度略显缓慢。随处可见的暗箱操作和权钱交易似乎威胁到了美国的立国之根基。但是救赎同样存在，只要美国人时刻牢记自己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导演约翰・福特（John Ford）的电影《关山飞渡》（Stagecoach）里充斥着不完美的角色，他们试图穿越杰罗尼莫和阿帕切人（二者都是印第安人部落）控制的广袤的西部地带。其中有臭名昭著的法外之徒Ringo小子（约翰・韦恩饰演）、边疆士兵的怀孕妻子、、酗酒的医生、破产的银行家。所有人都被迫直面人性的弱点，还要在危险的环境中求生。《关山飞渡》重现了美国昔日西部的形象――孤英雄与印第安人赤手搏斗，美国骑兵赶来救援。

历史片的大卖

1939年票房最高的20部好莱坞电影中，超过一半是历史片。这些电影鼓励无助的美国人回望他们的光辉历史，提醒他们美国昔日的胜利。但是，根据历史事件改编的电影并不一定就是优秀的历史片。尽管《铁血金戈》的制作方声称他们是严格按照原著小说来改编电影的，但是小说不是历史课本。电影公司的宣传部门一味强调电影根据“真实”历史改编，而评论家们也信了。尽管电影讲的是发生在莫霍克河谷发生的事，而电影的实际拍摄地是犹他州。住在莫霍克河谷的纽约人由于在电影里没有看到熟悉的风景而勃然大怒。

电影《荡寇志》（Jesse James）的外景地则选在历史上那些不法之徒的家乡――蒙大拿州的克莱县，剧组还招募了400名当地居民为临时演员。泰隆・鲍华饰演杰西，亨利・方达饰演杰西的兄弟弗兰克。编剧把这个臭名昭著的抢劫犯美化成美国的罗宾汉。“他是一个歹徒，一个杀手，他的人生就是西部世界的史诗！”电影广告如是说。但电影讲述的故事没有任何历史依据。杰西・詹姆斯的后代如此评论这部电影：“曾经有个叫杰西的男人，他确实骑着一匹马。这就是电影与真实历史的唯一联系。”研究美国西部史的历史学家对这部打着“真实历史”旗号的电影嗤之以鼻，但是并不妨碍电影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青年林肯》（Young Mr. Lincoln）由亨利・方达主演，1939年的方达刚进入电影圈不久。化妆师妙手塑像，观众们都被这个身高1.85米、酷似美国前总统林肯的人所震惊。“方达先生天生修长的四肢，一副坚毅而诚恳的面孔，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对阿伯拉罕・林肯的模仿到此为止了。历史学家批评说方达所塑造的林肯离真实的林肯差了十万八千里，真实的林肯总统活力充沛，而电影中的林肯却总是闲闲散散。

《关山飞渡》《铁血金戈》里的“野蛮”印第安人和《乱世佳人》里“颟顸”的黑奴都是历史片叙事中为人诟病之处。与黑奴相对应的是，《乱世佳人》将南方种植园主塑造成慷慨的主人，描画出南北战争中失利的南方试图在被他们所憎恶的“纽约佬”所统治的世界里生存的场景。《纽约时报》盛赞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但是非洲裔美国人有不同意见，“无聊的好莱坞爱情故事美化了真正的历史”。

尽管饱受一些媒体的攻击，但包括《乱世佳人》在内的1939年好莱坞电影还是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女性形象。《乱世佳人》女主角郝思嘉是个坏脾气的进步女青年（至少在她看来女性能够自立），女性观众赞赏她对抗逆境的韧性。《关山飞渡》强调了女性角色的“美国精神”――具有开拓精神的女性，和她们的男人并肩战斗，在荒野中造出一个家。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电影《女人们》抛掉了历史包袱，触及了一个更加现代的主题：曼哈顿上流社会的出轨和离婚。《女人们》里的女性保养得宜又精明冷酷，男人们被这样的女性所震慑。“那些有着维多利亚时代婚恋观的观众将这部电影视为对女性的污蔑。但历史上从来不缺少这样的女性，现在也多的是这样的女性。人性的弱点和劣根性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1939年的一部分电影在真实性上存在争议，但是也有一些力求还原历史的电影。电影《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的导演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在华盛顿拍摄了长达几十个钟头的纪实影像，然后让布景师在洛杉矶摄影棚里原模原样重建这些场景。电影中的参议院会议室尤其让人印象深刻，观众能看到几尊前副总统的塑像、曾经的密西西比州参议员杰弗逊・戴维斯坐过的桌子以及边上的剑痕，还有参议院召开会议时使用的《圣经》。卡普拉跑遍了整个华盛顿，寻找各种建筑的设计图纸，还闹了个乌龙――警察怀疑他是间谍，拦住他检查。卡普拉觉得吉米・斯图尔特扮演的史密斯大闹议会时的声音不够刺耳，斯图尔特便找到医生，让医生每天在自己声带附近涂抹某种刺激物，好让喉咙肿起来。医生不禁感叹：“我听说你们这些好莱坞明星都很疯狂，但是你这种行为简直就是疯子中的极品。”

评论家们爱极了斯图尔特塑造的满腔热情的当代堂吉诃德。《纽约日报》评论说：“年轻参议员这个角色是詹姆斯・斯图尔特（即吉米・斯图尔特）在短暂而灿烂的演艺生涯中最成功的表演。”《纽约先驱论坛报》评论说：“你也许读了无数关于政治哲学的书籍，但是都不如看一遍《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能学到更多……”

《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由于对美国政府的批判立场而触怒了真正的政客，他们声称该片“愚蠢而无知”，让人们以为“参议院是一群骗子组成的”。但是这部电影对美国后来的几代人都造成了深远影响，史密斯先生的政治勇气令不少人击节叫好。

好莱坞“八兄弟”

这一年之所以成为电影的“黄金年”还有许多现实原因。米高梅、华纳兄弟、派拉蒙、二十世纪福克斯、雷电华、哥伦比亚、环球、联美这主流电影公司正处于业绩高歌猛进的时期。“八兄弟”控制了590名演员、114名导演和340名编剧，电影公司和从业人员签署了密不透风的长期合约。他们还拥有或者控制着国内近3000家电影院。这些电影公司的拥有者都是行业巨人。1939年，米高梅公司总经理路易斯・梅耶（Louis B. Mayer）狂赚125万美元，是当年美国收入最高的人。由于经济萧条，编剧和小说家们很难找到其他工作，便纷纷移居洛杉矶这个电影基地，供电影大亨们驱使。

本・海克特（Ben Hecht）曾是报社记者，他于1928年撰写的戏剧《头版》在百老汇大获成功。他随即将之改编成电影剧本《女友礼拜五》，这部电影成为1940年最受欢迎的好莱坞喜剧电影之一。海克特的周薪高达1.5万美元。著名作家菲兹杰拉德仅改稿费一项每周就可进账1000美元。

成功来之不易。1939年天灾不断，旱灾、洪灾和夏季热浪相继席卷洛杉矶，黑帮也试图找电影公司的麻烦。但电影公司还是顶住压力制作出了一系列优秀的作品。

促成电影“黄金年”的诸多偶然

好莱坞向来是个是非之地，戏里戏外都不乏八卦。拿约翰・福特来说，起初电影公司不想让约翰・福特担任《关山飞渡》的导演，因为他此前从未导过西部片。福特还力挺约翰・韦恩这个年轻演员，坚持让他出演主角。电影发行方联美公司想确保电影大卖，他们希望主演是一个有绝对票房号召力的当红演员，而不是一个履历表上只有一连串B级片（低预算片）的无名小卒。更糟糕的是，福特拒绝在摄影棚里拍摄外景，而是提议将外景地选在犹他州的纪念碑谷，这对电影公司的人来说是个荒郊野岭。福特的选择最后都被证明是相当明智的。《关山飞渡》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7项奥斯卡金像奖提名。这部电影也奠定了福特和韦恩在西部片领域里的鼻祖地位。

《绿野仙踪》剧组本来属意10岁的童星秀兰・邓波戆缪荨疤依炙俊闭飧鼋巧，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制片人达里尔・F・扎努克（Darryl F. Zanuck）控制着邓波的演艺合约，他与米高梅公司的路易斯・梅耶不和，而后者正好是《绿野仙踪》的制片人。扎努克不同意邓波出演，于是梅耶找到了朱迪・嘉兰。嘉兰当时16岁，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和弗兰克・鲍姆原书中桃乐丝的形象丝毫不符，剧组不得不用布将嘉兰的胸部缠住，让她穿上童装。W.C.菲尔兹（W.C. Fields）是扮演奥兹的第一人选，但是他要价太高，电影公司后来把这个角色给了弗兰克・摩根（Frank Morgan）。巴迪・艾卜森（Buddy Ebsen）本来要扮演铁皮人，不巧的是他对化妆师涂抹在他皮肤上的银屑过敏，只好将这个角色让给了杰克・海利（Jack Haley）。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好莱坞上演着。华纳兄弟影业为了《卿何薄命》（Dark Victory）的女主角伤透了脑筋，他们先后考虑过4个女演员，最后才不情愿地签下了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戴维斯扮演了一个乐观倔强的社交名媛，却被诊断出患有不可治愈的脑瘤。老板杰克・华纳并不看好这部电影：“谁想看一个因病失明最后丧生的女人的故事？”但是《卿何薄命》成功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戴维斯令人信服地塑造了这个红颜薄命的角色，第四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加里・格兰特（Gary Grant）在电影《古庙战茄声》（Gunga Din）里饰演了一个漫不轻心的英军工程师，与印度帮派作战。尽管有评论家认为该片“是历史上最具有观赏性的冒险动作片之一”，但这部电影在印度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所有的印度裔角色都被脸谱化成了暴徒。《古庙战茄声》在孟买被禁，一些美国评论家声讨好莱坞电影审查制度的双重标准。审查委员会禁止电影中出现生孩子的镜头，却无视电影中的屠杀场面造成的不良影响。“只要用虚伪的手段换一种方式呈现，那些低俗的动物性本能的场面还是可以出现在大荧幕上为电影公司挣钱的。”

到了1939年12月，随着《乱世佳人》在亚特兰大首映，这一年的好莱坞迎来了最高潮。电影根据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普利策获奖小说《飘》改编而成，很多人以为宏大的南北战争不适合做电影叙事，与米高梅联手制作这部电影的大卫・塞尔兹尼克一度受到了各种冷嘲热讽，导演维克多・弗莱明对他说：“不要当冤大头，这部电影一定会贻笑千古。”米高梅的对头杰克・华纳也持同样的观点。连饰演白瑞德的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也憎恨自己的角色，他拒绝用南方口音说话，希望米高梅影片公司另觅他人。但讽刺的是，《乱世佳人》中的南方恶棍成了盖博最为人称道的角色之一。这部电影也是弗莱明导演生涯的高光时刻（《绿野仙踪》的导演也是弗莱明），可中途加入的弗莱明本来只是个救火队员――因为盖博与前任导演乔治・库克不合，电影公司不得不找弗莱明来救火。自1939年上映以来，约1.2亿美国人看过这部电影。亚特兰大的一家电影院连续放映此片达两年之久，英国伦敦也有一家电影院长期排映《乱世佳人》。按照如今的通胀率计算，《乱世佳人》的票房高达15亿美元，在当时不啻于天文数字。

回望那段历史，看似是电影业谋划了这一切，但1939年的佳片迭出确实只是一个巧合，例如《绿野仙踪》这种上映日期被提前的电影。而有的电影大获成功纯属意外，例如《关山飞渡》，该片的导演和演员起初都不被业内看好。不过，1939年被视为好莱坞电影的“黄金年”的最大原因是“电视开始播电影”。《绿野仙踪》甫一上映的票房并不算好，只有区区400万美元。1956年电影公司授予电视台特许播映权，电视转播让这部电影一飞冲天，随即衍生出好几部电影和两部大热的百老汇话剧。电视台乐此不疲地反复播出这部电影，而观众也永远沉浸在不老的主角和永恒的仙境里。爱情、战争、失去、救赎、冒险、逆境求生――1939年的电影大都展现了亘古不变的生命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