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产异文

时间:2022-05-03 01:20:43

永贞元年九月,柳宗元被贬邵州剌史。在赴邵州途中,因为“朝议”自员外郎贬为刺史“贬得太轻”,他被再贬为永州司马。在此前后,被贬的共有八人,这是被王安石称为“天下之奇才”的人才集团。那些在朝中“议论”的、怪怒嫉的、草菅人命的,是一些什么样的货色?!

柳完元调转方向,向永州而来。“杰廉悍”“踔厉风发”的柳宗元,为这之前六个月的得志,将付出一生的代价。当他在赴永州的途中蹉跎时,面对肃杀的隆冬,他的内心,更是一片荒凉。

永州到了。这是多么荒凉、陌生的所在啊:

自余为人,居是州,恒惴栗。

这是他当时的处境与心境。处境:人,贬谪之人、罪人。心境:恐惧、忧谗畏讥。他不知道那些朝中人还会加给他什么样的罪名与打击。风声鹤唳。危机四伏。朝不虑夕。如履薄冰。同时,我们注意“是州”这个词:这个州。用“是”来称谓永州,可见他对此州的陌生感、排斥感和疏离感。此词在此段的最后再次出现:“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纯粹是一种外来客的心态。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这是焦虑心态的写照,一颗受伤的心灵来此僻壤,急切要寻找安慰。

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此处醉,不在酒,亦不在山水,而在心中难消之块垒。山水与酒,皆不足解其忧,浇其块垒。“意有所极,梦亦同趣。”意者,不平也;梦者,期待也。

觉而起,起而归。

前面“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何其大张其势,直欲寻一精神避难所,而结果却如此虎头蛇尾,冷清寂寥。何其失落,失望!这一“归”字,归于无聊赖也。

这些是他的名作“永州八记”中的第一记――《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描述自己到永州后的处境与心境的文字,极其曲折丰富:处境之尴尬,心境之惨淡,山水之寥落,尽在笔下。但作者不甘心如此,乃寻乃求,结果却总是失落与失望。永州永州!柳完元身之所不得不居而心之所迫切欲离也!

身心矛盾要统一,主(自己)客(永州)距离要拉近。唯山水可以弥合此矛盾,接近此关系,而那真能慰藉心灵的山水在何处?“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柳宗元怀着焦虑浮躁的心情,近乎神经质地搜寻奇山异水,幽泉怪石,搜寻了整整四年!而结果皆是失望!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

郑重地记下日期,一切将从此时重新开始。一座青山,一个迁客骚人,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始了中国散文史的新时代。

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穷山之高而止。

仍是一如既往的不耐之状,已失望多次了,此次如何?真是患得患失,近山情更怯――作者此时对永州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这次若再失望,则永州如何可居?贬谪生活的日月如何打发?

它果然没辜负诗人四年来的苦苦追寻,它高出尘世之上:当我们在它上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时,我们发现:

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

登西山之高而骋目,呼嘘大气,柳宗元只觉得:

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这是孟子、庄子的境界。孟子的境界,乃正气在胸,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庄子的境界,与造物者游,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此句上承孟庄,下启苏轼。东坡《前赤壁赋》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即本于此。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对照上文之“倾壶而醉”可知,此时柳宗元有后来欧阳修在滁州的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

对照上文的“觉而起,起而归”,心境之不同,昭然若揭。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心灵安宁而不再焦躁,焦虑过去了,换得一片宁静!宁静是心灵之大美,是心灵渴慕的最高境界!“形释”乃放浪形骸之外、无拘无束之意,作者至此如释重负,得大解脱。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珍重地记下此一刻:此一刻是他心灵的涅,是他的浴火重生。他满怀感激。

感恩此时,感恩此地:永州。

我们来看看他的题目“始得西山宴游记”,一个“始”字,写出心中喜悦之情,正文中用反衬手法,一再出现“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始指异之”,“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等点题之句。可见,这一“开始”对柳氏的重要――他也从此开始了他在永州的全新生活:永州不再是陌生的、可恶的,而“开始”可爱起来。

“得”――得到,我得到了,我拥有了。发现西山后的喜悦之情,对西山的感激之情(唯西山可抚慰他的心灵)皆从此一字可见。

永州,受难之所;永州,亦是升华之所!无永州,安有“永州八记”柳公之块垒,亦惟永州的山水能消解之。故柳公于永州,别有一番感激、恩爱在焉。而永州山水得遇于柳公之巨笔,不亦绝代之奇缘!山水胜绝,人物卓绝,因缘奇葩!

从此以后,柳宗元一口气写下了四篇连续的游记。两年多以后,元和七年,又写下了与之相连续的四篇,与前四篇共结为“永州八记”。“永州八记”标志着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的成熟――一种文体自由的、风格个性化的、抒情性很强的游记体,宣告诞生。

(选自《中国文学史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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