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穆科内的故事

时间:2022-05-03 07:11:18

我和穆科内的故事

一个黄昏, 我和老乡华在公路学院的操场上漫步,我放肆地打着呵欠。

操场旁的栏杆上倚着两个老外,一个很白,一个很黑。华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

那时,我刚从一个小地方来到这个大城市学法语,内心充满了紧张和自卑,学习很拼命,经常神经兮兮地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操练法语。

走到他们身旁,我试探地问候,“晚上好,先生。”黑人愣了一下,张大玻璃球般的黑眼睛,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怎么?你会讲法语!”他的法语一嘟噜一嘟噜地含着非洲人特有的大舌头音。

这个黑人高大挺拔,皮肤棕黑,一层小卷毛紧贴头皮,嘴唇又大又厚,一笑就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

在寒暄中我知道了他叫穆科内,乍得人,旁边的小伙子是巴勒斯坦人。穆科内仿佛是第一次和会讲法语的中国人聊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像漏水的龙头似的流个没完。他说来中国一年多了,会讲不少中国话,他挺喜欢这个学校,但就是受不了这里冬天的寒冷。

他忽然指着身后的小白楼说:“我就住在这里,要不要去坐坐?”

我愣住了,才认识一分钟就邀请我去他的住处,这也太热情了吧! “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改天吧。”

穆科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抽出一片纸,飞快地写下他的地址和电话,叮嘱了又叮嘱,“一定给我打电话,有空来坐坐!”

晚上,同宿舍的消息灵通人士新新又在最新消息,她用一贯的夸张语气神神叨叨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全校最帅的小伙子,校足球队队长――竟然还没有女朋友!”

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外语学院,男生弥足珍贵。极有性格的或者极帅的男生常常是姑娘们晚上卧谈的重要话题。全校最帅的小伙子竟然还没有女朋友――乖乖!几个人开始调侃长得美丽精致的新新:“那你不是有希望了?”

在一片嬉笑声中,我躺在床上看《刀锋》。我不喜欢同屋的她们终日纠缠在这些破事上没完没了。在这个空间太小、人又太多的宿舍中,我时常感到压抑,感到一种无可依托无处可去的孤独。

但今天,几近荒芜的生活中突然间开了朵大大的花,有一件事情让我兴奋:我认识了一个非洲小伙子!

一个干冷干冷的星期天,我在华的陪同下去找穆科内,远远看见留学生楼前一排黑人像一棵棵修长的植物,松松垮垮地站在太阳下,又仿佛一溜贴在墙上取暖的壁虎。穿花棕色外套的穆科内也是壁虎中的一只。他认出了我,高兴地大叫:“肖!你们来了!”一旁的非洲哥们突然哄笑起来,眼光溜向他和我,又急又快地说着什么怪话。

穆科内和另一个乍得小伙子拉莫合住一间房。非洲留学生大多出身名门贵族,家世显赫。我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房间:紫红的地毯,宽大的席梦思床,高档组合音响,日立大彩电。我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七个人合住的宿舍:小似火柴盒,到处是走动的腿和晃动的胳膊、横七竖八的行李、零乱的盥洗用品和随处可见的零食屑。

穆科内嘿嘿笑着,像个孩子。他出去了一会儿,领来了十多个黑邻居,很骄傲地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都黑得看不清眉眼,都张着同样的阔嘴在笑,都使劲地握着我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都能讲一口漂亮的汉语,时不时还插科打诨,我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着,仿佛被热带草原的风热剌剌地吹着,我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生活咻地一晃,开始与众不同。我的周末除了背法语动词变位外,又多了一个新的去处。

我去穆科内那里,经常有华陪着,他总是莫名其妙地为我担心。

穆科内喜欢放非洲音乐,细碎的高频率敲击乐叮叮当当地贯穿始终,歌者总在絮絮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冒出尖利的高叫声,酣畅淋漓。在异国情调的音乐中,穆科内常常坐在地毯上,悠闲地伸着长长的腿,不紧不慢地给我们搅咖啡。华看电视,我和穆科内用法语聊天,心像完全泡开了的茶叶,没有皱纹。

虽然穆科内的中文已经讲得很好,但偶尔也会闹笑话。那天,我在看《非洲青年》画报,偶然抬头,发现他正伴着潺潺溪水般的曲子自顾自地跳舞,修长匀称的他,跳起舞来伸展自如,仿佛临风飘摆的草。他望着远方,黑黑的眼睛似乎盛满忧郁。我忍不住问:“穆科内,你不高兴吗?”他举在半空的手凝住了,调皮地一笑,一字一顿地用中文说:“我――外面――不高兴,可――我――里面――高兴!”我笑得险些翻倒,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我傻笑。

他和他的邻居一到周末都蜷在家中,很少外出。我有些奇怪,他说其实他们害怕上街,害怕人们粘在他们身上的怪异眼神,有一次他上街,远处一个人像看怪物一样冲着他指指点点,大叫着:“快看,老黑,老黑!”

我说不出话。

一个滴水成冰的星期天,华不在,我一个人去找穆科内,正碰上他捂得严严实实地要出门,他说:“你来了?拉莫胃病犯了,住院了,我去看他。 医院不远,我用自行车带你,一起去吧?”

我想都没想就说好。

一坐上车后座我才发现这是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一个高大的黑人,一个扎着马尾巴的中国女孩,我们一前一后坐在自行车上的画面给热闹的街市带来了相当的轰动效应。无数道目光扑向我――公共汽车里的,自行车上的,人行道上的,店铺里的……五颜六色的眼神对准我和他,惊讶的,怪异的,嘲笑的――恶狠狠地扎着我。一个紧挨着我们骑车的小伙子,由于频频回头观赏他和我,竟一下子撞到了前面的车上。

我从来没有被这样裸地展览过,我觉得我像一条挣扎在烤箱里的鱼,快要被烤焦了。穆科内早就习惯了,他满不在乎,仍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而我心里乱得像塞满了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身边涌起潮水般的议论,说我竟然和一个非洲小伙子在谈恋爱,我的四周开始充满了怪异的眼神,每天,我都在渐渐生长的刀子森林里小心穿行。

那天,“法译汉”课结束后,一直很器重我的刘老师叫住了我。我听人讲过他的经历,他在“”时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所以现在有些病态的小心,但老实懦弱的他真的是一个太好人。他疲惫的眼睛望着我,担忧的眼神让我想起父亲。他说:“肖蒙蒙,我听说……我想你应该知道交朋友要慎重;你的成绩一直不错,要把握好自己……”

我咽着唾沫,像个傻瓜。在莺莺燕热的外语学院,我一直不起眼得像只小蚂蚁,真没想到这件事让我成了名人。我开始害怕,我从来都是个软弱的人,没有力量和几百条舌头抗争扭打。虽然我确实没有和这个非洲小伙子谈恋爱,但是他们认定是这样,如果我再去找穆科内,不就更加印证了谣言的真实?

深夜,我翻出通讯簿,找出第一次见他时他给我的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撕成碎片。

后来,雪崩一般的功课将我埋住,我有半年时间没去找穆科内。偶尔想起他时,我就会想起那次被“展览”的经历,横亘在穆科内和我之间的那堵墙已经越来越高,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一天,华又来找我,说这些日子碰到穆科内好几次,穆科内向他打听我的情况,奇怪我为什么不去玩了。

夜晚,我失眠了。从前,“穆科内”的定义就是一个会讲法语的非洲人,我喜欢同他来往是因为他孩子气的快乐和单纯,然而,仅仅因为他惹眼的肤色,或是因为某些人莫名其妙的观念,我却只能放弃这一份友谊。其实,他和我一样,都是孤独地生活在异乡的人……

穆科内毕业后就回了乍得。临走前他很恳切地打电话约我见最后一面, 我心里斗争了很久,拒绝了。从此,我和穆科内相隔半个地球,再也没有他的一丁点消息。

我转过身,身后一片空白。

生活转弯又转弯,身边的风景沙沙地切换,身边的朋友来了又走。我很少想起穆科内,我知道今生我们不会再见面。

他和我的世界不会再有交集,他仿佛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善意的笑话,笑话讲完了,大家的笑声散开后,空气中什么也没有了,让我恍惚以为什么也没有停留过,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偶尔,那双大大的,玻璃球般的眼睛会在夜半的梦中浮出海面,仍然认真地期待地看着我,让我又疼痛又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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