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你天涯,我在我海角

时间:2022-05-02 04:37:34

初相识时,素素只有17岁,他却已经大了素素一轮。

那一阵子,素素喜欢挽他的胳膊沿长长的外滩散步。素素穿着碎花裙子,他穿着黑色礼服,上海的夜景旖旎而多情,如同素素的娇靥。有很多冷硬的楼厦长在其中,密麻似他唇上的胡渣。

灯火辉碧中,彼此都不怎么说话,慢慢地走。只是在风吹来时,素素就挽得紧一点:“如果别人问我你是谁?猜我会怎么说。”

他微侧头看她,眼内含些询问。

“我就说你是我老爱人。”素素笑。

没过多久,他就匆匆去了国外。他是一个外交官,一年中有许多时候生活在空中,往往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每次也只能在机场给素素寄一点小东西,一直没法见她。

倒是有一次回上海办事,他空出一些时间带素素去吃饭,在烛光晚餐上,送了素素一颗牙齿。

它像一颗洁白的钻石,还闪着小光晕,他和素素说那是鸟鲨的牙齿。那种牙齿在澳洲很珍贵,鸟鲨靠吃海鸟为生,先是在海面上浮着,露出背鳍,引诱飞倦了的鸟落下来栖息,然后猛抬头,张口把海鸟吞进去。

“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诱惑与被诱惑着,所以你要飞得高一些。”他总把素素当个小孩一样地教诲。

素素只是低首,轻声应着。

他开始说些其它的话,素素的心中一点上去,一点下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一味看着他。

他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像对待情人一样对素素,哪怕一句话也行,素素就心甘情愿地把剩下的两年大学丢掉,一辈子跟定他。

结果他只在素素脸上亲了一下,说第二天就要走,也许要两三年才回来。

陆续地,他从世界各地给素素寄回当地的风景明信,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TO素素及他自己的签名。

再无其它。时间悠悠地走,素素过20岁生日时,在日记上记着,他很久没打电话过来。

他记不得素素的生日,一直都没记住,也忽略了素素的毕业典礼。从学校毕业后,素素回去家里的阁楼,只每日坐在窗口捞些梧桐的枯叶揉碎,顺着窗棂下红墙细细地撒开。

一年多后,一个优秀的男孩终于劝动了素素的妈妈,说要带她去美国上学。

临走的那天,除了行李,素素想了很久,想带些其它的东西走。但想了很久,又想不到该带些什么。

以后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直到第二年,素素在美国和男孩结婚时收到国内好友的信,才知道自己刚刚离开,他就回来了,只是不知道他有什么改变,不知道他好还是不好。

他偶尔再次回国的时候,也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素素的事,比如素素出国不到一年就突然离婚,比如素素又迅速嫁给了开中国餐厅的汤。

其间又是好多年,彼此似乎已是天涯海角。你在你的天涯,我在我的海角。

直到在妈妈的葬礼上,素素才回到上海,终于和他相遇。素素走过去想和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只突然抱着他,放声哭了一场。他牵着素素的手,替她抹泪,轻轻安慰她:我这里有一箱子的“破烂”都是给你拣来的,哪天都要送给你。

他就是会说话,在他面前,无论什么愁云惨雾都能不着痕迹的一点点拭干净。

他的声音很好听,素素一直就爱听他讲话,一直梦想在他说话的时候,自己睡着了,做很多很好的梦。醒来的时候还在他身边,一翻身,就能枕在他肩上那么近的地方。

那会是多么好的事情。

在咖啡馆里,素素望着他的脸。那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在回忆时,才会慢慢地微笑起来,这时他的眼睛就特别漂亮,很神气很鲜活的样子。

街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侍应几次添上咖啡。素素望着着窗外街灯里川流的人影,仔细地听他说话。

他开始说很多的事情,说起一颗从希腊讨来的石头,又说起从韩国拣的羽毛,还说起在印度买的小刀。他说话的时候眼波流漾,似乎希腊,韩国和印度此时就跟在他身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他一样。

他还说起波多黎各有一个美丽的海滩。在那个海滩上,他曾跟一个流浪的老人聊过素素。他说他有个小女朋友,如果下次再有机会来这里,他想带素素在那里露营。然后老人就拣起一个晶莹的小石头给他,说:“你们如果再来的话,不知是多少年后,我怕都不在了,把我的祝福和礼物带给她,就像我亲口对她说的一样。”

“就像这个石头”,他复述老人的话:“时间使它光洁,使我们衰老。”

这是素素第一次听他说起“老”。虽然只是借别人的话说的,也不能掩饰在他眼底悄悄浮起的那种苍茫暮色。

但他很快把话题扯到一张从海德公园摘来的枫叶上去了。他一直如此,喜欢送些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给素素,如同以前送给她的牙齿。

“上海变了好多。”他最后笑笑说,“你倒没有变。”

“你也是。”一时间,素素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好。

他的手摊开在桌上,大而温暖,像一张很大的地图,素素将自己的手放在中间,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他问起过,但素素一直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离婚嫁给老汤的原因。

从咖啡馆出来后,素素就要赶班机回美国去,心里仍耿耿于怀。

他们慢慢地走,上海的夜景还是很好,楼厦越来越高,外滩的灯火越来越璀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和他相聚的时间一秒秒的缩短,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费了好大的劲,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你能来美国,希望你来看看我和汤。”

他点点头。

“我家没有客房,如果你来,只能让你睡书房,暖气不太好,晚上我会起来给你盖被子。”

“年前我可能要去一趟,也说不定是年后。”

“只要你来就好。”素素突然忍不住,“我亲你一下,好不好?”

他转头看素素时,发现素素满眶泪水。

他伸手抱了素素,吻了素素。真正地吻了。

“干吗不说一句谎,说你爱我。”

“我爱你。”

素素擦干眼泪,塞给他一样东西,低声说:“谢谢你。”

送素素进出境室的时候,素素又亲了他一下,却没有看他。亲完就掉头走了。预期还有很多要说的话,也被全部带走了。

回到家,他打开纸包,是个饰物盒子,里面放着好多年前他送素素的鸟鲨牙齿。

纸条上写着:自从送我这颗牙齿,一直贴身佩戴,只有跟你见面时才取下过它,你就居然从来没有看到、没有提起过。10年的漫不经心,浇冷一个热望。人生意义何在?

这年的秋天,他的官职有了变化,七七八八在北非耗到过年,再赶到美国,素素已经死了。

汤领他到素素的墓地,看见汤的一瞬间,他有些吃惊,汤和自己惊人的相似,一样的苍老的面容,苍老的纹痕,有着沧桑的眼神。

猛地想起当年在外滩的那个素素,恍恍地脑里开始汹涌,唯有《情人》里的开场白,第一句即是:我已经老了。

素素的冢建在郊外的墓陵,一颗杂草也没有,只有些白洁的小花。碑上的相片是素素17岁时,浅笑微嗔,好像从来不曾变过。

她早就生病了,汤说,素素上次从上海回来美国后,就开始一天天消瘦,到了圣诞节,已经不成样子。

“那段时间,她叫我把她抱在走廊上,在阳光里坐着,一直坐着。我猜她一直在惦记,你说会在圣诞节前后赶来,她就一直在等。”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素素在回上海前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她向老汤坦白表示自己要回去重新生活,要去抓住从小就想获得的感情。

汤又说:“如果你肯留下她,她就不打算再回美国。医生说她也许可以多活几年,也许还可以活到老。现在在我想来,她是从你那里回来以后,就觉得活长活短,都无所谓了。你既然爱她,又不肯狠狠抓住她,你一生当中,究竟什么才是可贵的呢?”

最后老汤遵照遗言,把素素6大本日记都给了他,都是中文写的,都是为他写的,记载着他们每次相聚的时间,每一个他去过的国家,每一种他送给她的小礼物。

唯独没有记载那颗牙齿。

同样是恍恍地,他捧着6大本日记走出来时,院子里已是一夜星斗。

他慢慢路过素素曾坐候他的走廊,路过小榭,看见汤在稀疏的灯影里孤单地站着,望着他离去的脚印,有两句话从汤眼中流露出来:“你虽然不想做鸟鲨,但还是伤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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